第18章

夜更深了。

明月爬上枝頭。

滿天的星子在夜幕上輕輕閃爍。

周慶帶着溫柔來到溫老板擴建的大宅時,街上半個人都沒有。

他抱着她施展輕功,上了屋脊,幾個起落,就來到了陸義位在後院的住所。

那間小屋就在柴房邊,窗子裏黑漆漆的,沒有聲息。

溫柔深吸了口氣,輕拍周慶的肩頭,示意他放她下來。

他看了她一眼,這才放她下地。

她走上前,敲了敲門。

門裏的男人,幾乎是立刻就開了門,那讓周慶知道,那家夥一定在他落地的那瞬間就醒了。

看見溫柔穿着女裝、披散着長發,一臉蒼白虛弱的模樣,陸義微微一愣,在她身後死而複生的周慶,更讓他挑起了濃眉。

可這男人顯然見多了大風大浪,他唯一的反應,也就是那樣而已。

「我們可以進去嗎?」溫柔仰望着他,悄聲問。

陸義看着她,側過身,讓兩人進門。

屋子裏十分簡單,沒有太多的家具,就一桌一椅,一床一被,一個小小的衣箱。

這屋子擺明了屋主平常就沒朋友,也不歡迎客人,才會連椅子都只有一張。

他關上了門,點了燈,放下了原本以木棍支起,拿來遮風擋雪的木窗,讓窗外的人即便能從窗縫中看到漏出的燈火,卻無法看清屋裏共有幾人。

早在之前,周慶就注意到,這男人很細心,但他幾次試探過,他知陸義是人,不是妖。

只是他沒想到,這家夥雖然是人,卻不是普通人。

點了燈,放下窗之後,那男人拉開唯一的一張椅子給溫柔。

「坐。」他說。

溫柔沒有抗議的坐下了,她還很累,沒有完全複原。

陸義拿起擱在小爐上溫着的水壺,替她倒了一杯溫水,擱在桌上,這才回到床邊坐下,将雙手擱在膝頭上,看着那握着杯子的女人,和那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的周慶。

「所以,你沒死。」

「我沒死。」周慶點頭。

陸義點點頭,将視線移回溫柔身上,下一句,開門見山的就問:「這幾天那個扮做你的溫老板是誰?」

溫柔一怔,沒想到他竟認了出來,「你怎知她不是我?」

陸義看着她,道:「樣子像,她也學得很像,但有些習慣,一些小動作,不是一時片刻就能學會的。」

看着眼前這她一直視之為大哥的男人,溫柔深吸口氣,道。

「她是澪,阿塔薩古·澪。」

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聽聞這名,陸義沒有太多激動的情緒,就連眼也沒眨一下,像是早已料到這答案一般。

他一臉疲憊的用那大手抹着臉,嘆了口氣。

「我想也是。」

「所以,你真是巴狼?」周慶出其不意的開口。

這一句,倒真是讓搓揉着大臉的陸義挑起了濃眉,黑瞳深深的直視着他。

「所以你是巴狼。」周慶凝視着他,這一回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那男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周慶看着他,直接再道:「許多年前,我爹被一位名喚白鱗的妖怪附身,這些年他一直在擴張他的勢力,讓更多妖魔進駐這座城,不過我想既然你一直在調查那些妖怪,你應該知道他在做什麽。」

他還是什麽也沒說,只是一語不發。

「陸義。」溫柔看着那坐在床邊的男人,開口道:「我們沒有惡意,但白鱗即将解開他的封印,若他掙脫了那封印,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那些妖怪在吃人,而我真的不認為,白鱗若解開了自身的封印,情況會因此改善。如果你記得,知道些什麽,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

陸義将巨大的雙手交扣在身前,看着眼前的男女。

說真的,在這之前,他并不信任周慶,這男人和那些妖怪在一起,多年來周慶處事亦正亦邪,他一直摸不清周慶的狀況。

可溫柔相信這個男人,明知周慶在操縱利用她,她還是相信他。

人們有時會被情愛蒙住雙眼,變得盲目,但他确實也曉得,這些年來,即便将溫柔拖下了水,周慶在最後關頭還是為她留了退路。

周慶詐死,就是要她走,讓她走。

他知道那些妖怪在內門,他們一直都是那樣的,可他不信任周慶,這家夥是被妖怪養大的孩子,當年周慶看上溫柔,他曾經試圖警告過她。

溫家的大小姐是個好姑娘。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她被牽連在其中。

可人們總會走上自己的路,這兩個人打一開始就互相吸引。

過去,這男人的眼很冷,一直很冷,他總藏着自己的情緒,可當他看着溫柔,那黑冷的眼底卻帶着些別的什麽。

他認得那複雜的情緒,千百年來,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

所以他不曾再阻攔過,那麽多年來,他确實希望溫柔可以讓周慶維持着最後一絲人性,留着那麽一點良知。

或許他還是不該就此信任這個男人,可說起來,在這塵世中,他也沒什麽好損失的了,早就沒有了,所以看着這男人的眼,看着這女人的眼,他啞聲開口。

「你們想知道前因後果?」

「是。」周慶直視着他說。

「那需要一點時間。」

「我想我們還有那麽一點時間。」周慶看着他說。

陸義點點頭,起身提起那壺快要涼掉的茶壺, 來到只剩餘溫的小爐旁蹲下,重新為其加了煤炭。

周慶看不出他是怎麽做的,但那小爐迅速在那男人的大手之下,再次冒出火焰,溫暖照亮了一室。

火光搖曳着,将男人的身影映照在牆上。

陸義看着手中的小爐,和其中的火焰,有那麽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

看着那巨大的身影,周慶和溫柔安靜的等着,沒有催促他。

不知過了多久,那男人才把那壺茶放了上去,看着那爐火,終于開了口。

「很久以前,在西南方有個國家,叫做阿塔薩古。我是阿塔薩古國制作禮器的工匠,我叫做巴狼,澪則是白塔的巫女,我的妻子阿絲藍是侍奉她的女侍……」

他說了好一陣子,才把當年發生的事全說了出來。

當他說到阿絲藍為了救他做了什麽事時,一度無法繼續下去,但最後他深吸了口氣,直視那火焰,還是将它說完了。

她能在他眼中看到那痛、那悔,能感覺到那疼痛的情緒充塞一室。

然後,他告訴了他們,那段詛咒。

澪對蝶舞的詛咒,對龔齊的詛咒。

但事情沒有就此結束,那些曾經受她操縱的妖魔,因為妖王夜影的離開再無人能控制他們,澪千年以來仍遭妖魔追殺搶食,她一直過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即便想死也求死不得,只能逃亡着、躲藏着、怨恨着一切。

當他停下來時,一室沉寂,只有燃燒的火星,發出細微的噼哩聲響。

溫柔微顫,擡手壓着心口,只覺驚恐,為那曾經發生的一切,感到悲痛。

周慶的大手,不知何時擱在了她的肩頭上,他的碰觸莫名撫慰了她。

她深吸口氣,看着那将雙手交握在身前的男人,開口打破寂靜。

「所以,這些年,每一世,你全都記得?」

陸義擡眼,用那雙盛滿痛楚的黑眸看着她,緩緩道。

「大部分的時候都像浮光掠影,但有些事,一直清楚的就像才剛剛發生。」

這話,他那模樣,讓溫柔心頭緊縮,試圖張嘴,聲卻卡在喉中,只有唇微顫。知她再問不下去,周慶握緊她的肩頭,替她開了口。

「你一直在調查那些妖魔,你還記得八百年前,蘇州這兒發生了什麽事嗎?」

陸義擡眼,将視線拉到那男人身上。

「是的,我記得。」他交扣着雙手,啞聲道:「我聽說了這裏發生的事,我聽說澪出現在這,白鱗也随之而來,白鱗是當年造成澪不死之身的上古大妖之一,他一直想得到澪,當年白塔的巫女利用夜影偷了魔人之書,她的血肉不只是妖怪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那本書更是所有大妖求之不得的法寶,宋家的少爺為保澪,才使計封印了他,但我來到這裏時,她已經和宋家的少爺一起離開了。」

「宋家的少爺?」周慶挑眉:「那收伏白鱗的人嗎?」

「是。」陸義看着他,道:「宋應天。」

「他和鳳凰樓主是什麽關系?」

「鳳凰樓主冷如風是宋應天的師叔。」陸義看着他說:「宋青雲和冷如風是同門師兄弟。」

周慶聞言,再追問:「你認識他們?」

「見過。」

周慶精神一振,忙道:「封印白鱗的法陣,宋應天在書上注明收在悅來客棧,當年的悅來客棧即是今日的迎春閣,可我翻遍了迎春閣也沒看到和鳳凰石相關的事物。當時你可曾聽過他們提及此事?」

陸義不答反問:「你找那法陣,有何用?」

「我們想重啓法陣,再次封印白鱗。」溫柔傾身開口道:「原先那法陣的九塊鳳凰封印石,我們已得知其中八塊的所在地,剩最後一塊不知所蹤,若能知道它在哪裏,或許我們能來得及在白鱗掙脫它之前,将他再次封印起來。」

陸義聞言,擡眼再看向站在溫柔身後的周慶。

他注意到對溫柔的說法,周慶雖然沒有否認,可也沒有承認。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陸義說。

「确實不是。」周慶道:「但總得有人要去做。」

陸義松開交扣的大手,道:「我大概知道他們可能會将法陣圖收在哪,但迎春閣那兒太危險了,溫柔得留在這裏。」

周慶沉聲說:「我不會讓她一個人留在這。」

陸義起身,淡淡開口:「放心,她不會是一個人的。」

周慶和溫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陸義眨眼就到了門邊,拉開了緊閉的木門。

一個臉色無比蒼白的女人站在門外,因為被逮到在偷聽而僵在那兒。

女人和溫柔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甚至還穿着溫柔平常休息安眠時穿的衣袍。

她僵看着他,動也不動的,活像已經石化。

「告訴我,我能相信你嗎?」陸義垂眼看着她問。

女人沒有開口,只在聽到這問題時,反射性的瑟縮了一下,像他不是問了一個問題,而是拿一條帶刺的長鞭狠狠抽了她。

可她沒有因此發怒,沒有就此離開,那雙深黑的瞳眸閃過許多情緒,疼痛、愧疚、害怕、悔恨,甚至可能還有些懷念,或許她曾想說些什麽,對他說些什麽,可到頭來,她還是緊閉着唇,只垂下了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陸義側身,道:「進來吧。」

澪跨過門檻,周慶看着那巫女,擰起了眉。

「你要我相信她?」

這一句,讓澪微微一僵停下腳步,可在門邊的陸義看着周慶開口。

「是的,我要你相信她。」

「我以為這女人害死了你的妻子。」

「害死阿絲藍的,不是澪。」陸義黑眸一黯,聲微啞,「是我。」

這一句,教一室沉寂,讓澪微顫,面白如紙。

周慶看着陸義和阿澪,依然有些猶豫,他不信任這巫女,更擔心那些妖怪找上門來,但溫柔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看去,只見她雖然臉色仍顯蒼白,但眼裏沒有半點畏懼害怕,她安适的坐在這鬥室中唯一的椅子上,瞧着他,柔聲道。

「沒事的,我知道該怎麽保護自己。」

她确實知道。

事實上,在面對知府大人和張同知時,她一直應對得很好,她知道怎麽和那些妖怪周旋。更別提,他和她一樣清楚,方才秦老板要秦天宮跟着阿澪,阿澪既然在這,那男人也不會離得太遠。

看着這無比堅強的小女人,周慶握緊她的手,傾身低頭吻了她。

沒想到他會在有旁人的情況下這麽做,溫柔小小吃了一驚,有些羞,小臉瞬間熱紅起來。

當他停下那個吻,一雙黑眸又黑又深,大手撫着她終于比較有血色的臉,和那水嫩的唇,語音低啞的說:「我去去就回。」

「嗯。」她面紅耳赤的應了一聲。

他這才深吸口氣,然後強迫自己放開,轉身朝門口走去,但在和阿澪錯身時,他淡淡道。

「若她出了什麽事,我會親自把你送到那些妖怪面前。」

那女人擡起黑眼,冷冷的瞧着他。

「這是威脅?」

阿澪話聲未落,周慶就已将護臂黑劍握在手中,抵上了她雪白的脖頸,她不是沒有試圖閃躲,她閃了,但這男人的劍如影随形,将她逼到了牆邊。

「不是威脅,是警告。」周慶看着她,眼也不眨的道:「我一向說到做

到。」

阿澪惱怒的眯起了眼,可幾乎在同時,一只厚實的大手握住了那把黑色的劍。

「我們得在天亮前完成這件事。」陸義看着那男人道:「除非你改變了主意。」

阿澪沒有轉頭去看大手的主人,只是直視着前方,她沒辦法看那男人,只能握緊微微汗濕的手。

周慶顯然也知道,他收回了劍,他很清楚他已經傳達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不再看那巫女一眼,只是腳一點地,施展輕功,如風一般,從大門飛竄出去。

陸義看着那站在牆邊死白着臉,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的女人,只道:「把門關好。」

說完,他轉身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阿澪站在原地,止不住在袖中微抖的小手,他走了,她知道,但她仍不敢看,害怕一轉身就會看見他的眼,看見巴狼的眼。

溫家大宅裏有很多人,很多當年曾在那座城的人,但沒有阿絲藍。

沒有阿絲藍。

在觸碰到他之前,她不知道他記得,輪回轉世也沒忘,喝了孟婆湯也記得。

她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阿絲藍。

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他找了多少年?輪回了多少次?

她不敢算,不敢去計算。

更糟的是,那男人不恨她。

他恨他自己。

這感覺真的糟透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他幫着阿絲藍一起守護着她們,一起捕魚、一塊唱歌,她還記得巴狼和阿絲藍手牽着手走在街上,記得他倆在樹下在小舟上依偎在一起,她更記得他與阿絲藍成親的那天,記得他倆在她面前對神許下誓言,記得她親口笑着為他倆證婚。

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布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淚水,奪眶滑落。

她能夠看見,還能夠看見,溫暖的日光透窗,灑落在阿絲藍與巴狼身上。

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忘記他的誓言,他一直在找當年那個嫁給他的女人。

這一剎,即便被妖魔啃咬吞吃都比不上面對他眼裏的悔更痛。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都無法動彈,只能被那難以言喻的痛楚裹身,一直到他真的走遠了,她才敢轉身,抖着手将門掩上,落栓。

夜如濃墨。

更深,更黑。

原本的一輪明月,不知何時已被飄來的烏雲遮掩。

運河上,起了薄薄的白霧,漫上了岸,緩緩流入街巷中。

這霧,給了夜行人掩護。

周慶知自己的輕功很好,從小和那些妖怪打交道,他不得不把輕功練好,他本以為陸義可能跟不上,但那男人卻一直沒有落下,始終臉不紅、氣不喘的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穿街過巷,他帶着那家夥來到城外地道入口,先後進了地道。

那男人膽子很大,眼也不眨的就跟着他走進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中。

門關上後,他點亮火折子,繼續往前飛掠,但這回放慢了一點速度。

「迎春閣這些年雖然易過主,可大致上的主體是沒變,你認為宋應天将法陣圖藏在哪?」

聞言,陸義沒有直接回答,反道。

「很多年前,鳳凰樓主讓我看過那本書。」

周慶聞言一怔,迅速跟了上去,他很快就發現,這男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進這地道,他對這錯綜複雜宛如迷宮的地道萬分熟悉,連一個彎也沒轉錯。

「魔魅異聞錄?」周慶跟在他身邊,注意到那男人腳下幾乎沒有沾地,因為速度太快,他幹脆熄了火折子,那男人在黑暗中,依然沒有停下。

這地道乍一看很黑,但等習慣之後,就會發現頂上有着微微的綠光,那是一種會發光的青苔,要在極黑時才會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是有一次為躲那些妖怪追蹤,躲進地道裏,刻意掩熄燈火才發現的,可這男人顯然早就知道。

「對,魔魅異聞錄。」陸義腳下不停,道:「齊白鳳所着,讓其徒孫收着,若有新解,就會加注。白鱗那頁的附注,是宋應天寫的。」

片刻間,兩人已來到迎春閣下方的地道。

「當年宋家少爺為封印白鱗才重建這間悅來客棧。」陸義停下腳步,站在其中一處出口,周慶認得這兒,這是通往假山的那處。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陸義伸手開啓暗門,拾階而上:「天罡于天以指向,八卦于地以封印,所以鳳凰封印石下藏着八卦陣。」

「我沒在迎春閣裏看過相關的事物。」周慶跟在他身後,道:「這城裏所有百年以上的建築,我都查看過了。」

「我知道。」陸義走進假山的隧道裏,然後停在其中一處有孔洞能看見外面庭院的地方。

天快亮了,薄霧漸漸散去,遠方天際漸漸的亮了起來。

迎春閣裏,繁華落盡。

夥計們已經送走了客人,掩上了門窗,收拾着昨夜的杯盤狼藉,其中一位正打着呵欠,巡着院子,一一吹熄亮着的燈籠,再将其挂回去。

陸義站在那孔洞旁,等到那夥計走遠了,才指着假山對面牆上的石刻浮雕。

「那面牆上的浮雕壁畫,是這兒的全景。」

「對。」周慶看着那浮雕,擰眉,道:「但那上面沒有任何八卦、鳳凰或北鬥七星。」

他幾年前就查看過了,這幅石雕壁畫确實是當年留下來的古物,因為雕功精美,非但人物、犬馬栩栩如生,無論亭臺水榭、樓閣都無一缺漏,甚至連姑娘的衣物、發飾都一如當年,因為如此,反而讓人們多年來,一直照着這圖維持着這園林的模樣。

「我知道沒有,這是我雕的。」

這話,教周慶一怔,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當年鳳凰樓重建悅來客棧,建成後,我聽說他們要請石匠來刻壁畫,我就來了。」陸義道:「當年我只為打探消息,這工作也有很好的報酬,掌櫃的要我刻畫悅來客棧的縮小春游圖,我沒有多想,只當它是個工作,但在我工作時,鳳凰樓主來看過幾次,起初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後來我才意外發現其中蹊跷。」

周慶挑眉,「什麽蹊跷?」

「再等一下,你就能看到。」

到了這個時辰,迎春閣裏除了守門的,其他人都已回房上床歇息。

周慶不知他在玩什麽把戲,但他耐心等着,然後那男人帶頭走了出去。

「差不多了,來吧。」

陸義說着就往外走,周慶凝神傾聽,确定附近都沒人,這才跟着走出去。

朝陽在這時爬上了屋檐,日光斜斜的照射至庭院中,照亮了整座假山,然後他看見了陸義要他看的東西。

升起的朝陽,被那怪石嶙峋的假山擋住了,只有幾道光線從孔洞中穿透而過,正巧落在那幅壁畫上。

七道光,七個明亮的光點,在壁畫上映出了北鬥七星。

他愣在當場,只見陸義擡手,指着那幅當年悅來客棧的縮小春游圖,道。

「八卦以封印,七星以指向。這些孔洞,是鳳凰樓主以指力在假山上戳出來的,北鬥七星之柄為天罡,柄之所指,這兒,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周慶看着他所指的另一個在遠處的光點,又一愣。

那裏已經不是迎春閣了,是荷花池通往外面運河的水道分岔口。

那地方根本已在迎春閣牆外,難怪他從來沒找到過。

「東西在水底?」

「東西在水底。」陸義道:「我下去看過。」

「你沒将它取走?」周慶挑眉。

「那不是我需要的東西。」陸義直視着他,說:「我從來不想解開白鱗的封印。」

周慶眼角一抽,扯着嘴角:「你認為我想?」

「老實說,我不知道。」陸義坦承:「如果是五年前,你若想取那法陣圖,我一定會阻止你,但現在,我願意賭一下溫柔的判斷。」

「若她錯了呢?」周慶張開右手,黑劍刷地出現在他手中。

「若她錯了。」陸義不驚不懼,只面不改色的說:「那把劍,現在就會插在我身上——」

他話聲未落,周慶已舉劍朝他揮砍。

陸義見狀不避不閃,甚至連眼也沒眨一下,不知何時,他手裏也多出一把手斧,朝周慶砍去。

一劍一斧在空中交錯,兩人錯身而過,斧與劍雙雙砍入肩頭,血如墨,在晨光暗影中,飛濺灑落。

斧與劍滴着血,陸義轉身,看見周慶手持長劍,也看着他。

他與他身上都濺了血,兩人腳邊都倒着被砍掉腦袋的妖怪,妖怪穿着迎春閣夥計的衣,滾到一旁的腦袋一雙眼瞪得老大,張嘴還要喊,但周慶反手一劍就将那妖怪腦袋給削去大半,将那妖徹底終結。

陸義握着滴血的手斧,只繼續把那句話說完:「而不是握在你手裏。」

周慶看着眼前的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

「你不怕死嗎?」

「我死過很多次了。」

這話讓周慶無言,只能收劍,差不多在這時,他注意到牆上那七個光點已經因為朝陽向上爬升而位移消失,能清楚看到這北鬥七星的時刻,一天之中,竟只有剛剛那短短片刻而已。

怪不得這男人方才說要天亮前完成這件事。

他朝荷花池走去,陸義跟在他身後,兩人在其他妖怪察覺異狀之前,一前一後翻過牆,下了水,潛行至水道分岔口。

那兒的水底長滿了青苔和水草,陸義伸手摸索着,按壓了其中一塊石磚。

周慶看見石磚陷落,露出凹槽,凹槽裏有個鳳凰木盒,以鐵鏈鎖着,他揮劍砍斷了鐵鏈,将那木盒撈了出來。

兩人回到溫家大宅時,天色早已大亮,溫家夥計仆傭早已起床幹活。

陸義要進門當然不難,但周慶應該是個死人,就這樣堂而皇之的進門恐怕會吓破人的膽,所以他帶周慶走了地道,直接進了溫家大小姐的小院。

讓兩人意外的,是溫柔和阿澪已在那裏。

「那是陸義的房,雖然很少人過去,可凡事總有意外。」溫柔替他倆倒了熱茶,道:「若讓人看見我們在陸義房裏,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所以天亮前,我們倆就過來了。你們找到東西了嗎?怎麽全身都濕了?」

「東西在水底。」周慶把木盒擱到了桌上,「我還沒看過。」

「先把衣服換了吧。」溫柔擱下茶壺,從衣箱裏翻出一黑一白的兩套男裝,「別着涼了。」

那是他的衣,他偶爾會到她這兒過夜。

他脫去濕衣,穿了那件月牙白的,陸義則拿了黑色的換上。

再回到桌前,木盒上的鐵鏈已被阿澪解開,她伸手撫着木盒上方的鳳凰,眼底透着不明的情緒。

她已卸去了溫柔的臉面,恢複了她原來的樣貌。

「奇怪,這盒沒縫,也沒鎖孔,不知怎開?」溫柔好奇的站在一旁,傾身查看。

「鳳凰如意令。」陸義走上前來,看着澪說:「那是鑰匙。」

澪聞言,眼睫一顫,但仍沒擡眼,只擡手取下挂在頸上,垂在她胸前的銅牌。

木盒上的鳳凰是陰刻,銅牌上的鳳凰是陽刻,放上去剛剛好就能完整對上密合。

她旋轉銅牌,木盒前方瞬間彈出一個小方塊,讓人能掀起盒蓋。

做這木盒的工匠,技術十分精妙,木盒雖然長年泡在水裏,但木盒裏卻依然滴水不進,萬分幹燥。

盒裏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只密封的竹筒。

阿澪看着那竹筒,卻沒有伸手,最後是溫柔将它拿了起來,打開竹筒上蓋,從裏面倒出了一張卷起來的紙。

溫柔将它攤開來,看見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字,她很快看了一遍,然後白着臉将它遞給了他。

周慶看着她,接過手,垂眼也飛快看了一遍。

那上頭詳述了如何布陣的辦法,甚至清楚注明了每一塊封印石的位置,包括他們沒有找到的那一塊,但那沒有解決他們的問題,事實上反而把一切弄得更複雜困難了。

「怎麽了?」看出他倆臉色不對,陸義開口問。

「若要重啓法陣,封印白鱗。」周慶擡眼,看着溫柔,語音幹啞的說:「得先讓白鱗的魂魄合而為一,回到他的本體。」

這話,讓阿澪一震,猛地擡眼,伸手就将他手裏的圖紙抓了過去。

她一目十行,越看臉越白,到最後甚至因為太過震驚而坐倒在椅子上。

末了,她甚至握不住那圖紙,只能讓那張紙從她抖顫的手中滑落在桌上。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以為她會放聲尖叫。

她沒有,可她臉上血色盡失,就連唇也泛白,眼底有着掩不住的恐懼。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

《魔魅異聞錄》裏是這麽寫的,陸義方才也證實了這事,事實上,當年白鱗大鬧蘇州,就是為了要吃她。

周慶看着那吓得魂不守舍的巫女,第一次清楚意識到,這女人數千年來一直生活在這種狀況下,更糟的是,他很清楚,若白鱗抓到她,絕不可能給她一個痛快。

她會再次被囚禁起來,回到當年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态。

驀地,她毫無預警的轉身走了出去,沒有人阻止她。

如果是他,他也會立刻離開這裏,頭也不回的跑去躲起來、藏起來,藏到沒有人找得到的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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