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夜雨霖霖。
或許是因為那大火,或許是因為白日太湖那場熱戰,教水氣上了天,到了黃昏,天上已烏雲滿布。
周慶和溫柔速離了洪流泛濫的湖邊後,找了個山丘,舉劍挖土,葬了那男人。
她沒有阻止他,只是在旁看着。
他不需要她的幫忙,他的動作很快。
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沒說,他甚至沒有立下墓碑,只是随意找來幾顆大石堆着當做記號。
之後他便轉身牽握着她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那裏。
她不知該說什麽,只是跟着他走。
他握着她的手,一路走下了那座山丘,才再次攬住她的腰,在綠林中急行奔馳。
當兩人回到溫老板房裏的廳堂時,發現陸義、邱叔已經到了,柳如春和墨離也在那裏,非但如此,阿澪和秦天宮也在,就連雲香和翠姨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還有個黑衣黑發的男人杵在阿澪身後。
溫柔記得那男人,他是那日在李家大宅,替她撿傘,收拾善後的黑衣男。
除了他之外,在場幾乎每一個人,看來都灰頭土臉的,一身狼狽。
不幸中的大幸是,雖然多少都有些傷,可他們都還活着。
周慶和溫柔進門時,聽到秦天宮正開口。
「我在溫家四周設下了結界,所以夜影不會發現我們在這裏。」
「他是誰?」
聽到周慶的聲音,每一個人都擡眼看來。
「妖怪之王。」墨離深吸口氣,道:「夜影。」
溫柔記得這名,陸義提過,那是當年被阿澪操縱的妖怪。
「他為什麽在這裏?」陸義問。
「因為我在這裏。」坐在一旁的阿澪一臉平靜,道:「我讓蘇裏亞告訴他,我在這裏。我說過我知道該怎麽保護自己。」
「靠那妖怪之王?」柳如春挑眉:「你不知道什麽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是不是?我就和你說了!」秦天宮對着阿澪道:「你看看,就連這狐貍精都比你有腦袋!」
「他是唯一不想吃我的妖怪。」阿澪面無表情的說:「而且你們都看見了,他很強大,他不需要吃我就已經擁有強大的力量,所有的妖怪都怕他。」
「他不想吃你,但你仍在躲他。」墨離指出重點。
「夜影不喜歡我,很久以前,我騙了他。」阿澪眼也不眨的說:「他不想吃我,但他依然十分樂意把我大卸八塊。」
「他毀了八卦陣。」周慶道。
「他殺死了白鱗。」阿澪擡眼看着他說:「至少你永遠不用再擔心白鱗會在暗地裏搞鬼了。而且,夜影雖然擁有強大的力量,但他對争權奪利沒有興趣,只要不要随便去招惹他,等他無聊了,發現在這裏找不到他要的東西,他就會自己走開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家夥會留在這裏?」柳如春俏臉微白,事情發生時,她雖然忙着将墨離和他的人綁成一串妖肉粽,以防他們抵擋不住誘惑跑去追這巫女,所以離得稍遠一點,但她仍清楚看見那叫夜影的家夥幹了什麽,又擁有多強大的力量。
阿澪聳了下肩頭,道:「至少一段時間。」
「他要的東西是什麽?」周慶問。
聞言,阿澪看着他,一雙眼在那瞬間變得異常黑暗,半晌,才開口。
「總之,不會是你感興趣的東西。」
丢下這句,她便起身走開。
周慶沒有阻止她,他在湖畔看見她在最後一刻舉起了手,以自身吸引了那家夥,才讓他和溫柔得以脫身。
那千年巫女身後的黑衣男沒有立刻跟着她離開,只擡眼看着他,淡淡道。
「夜影晚上會出來游蕩,只要不招惹他,他不會對人動手,但如果可以,最好還是施行宵禁。」
「這座城不是我的。」周慶說:「是溫老板的。」
黑衣男不驚不訝,只将視線拉到他身旁那穿着男裝的小女人身上,無聲詢問。
溫柔朝他颔首,道:「我會建議官爺施行宵禁。」
建議只是好聽話,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白鱗死後,這座城已完全在溫老板的掌握下。
黑衣男聞言,這才轉身跟上阿澪。
溫柔在這時方完全确定,他就是阿澪口中的那位蘇裏亞。
夜深人靜。
在包紮好傷口,各自将消息互通有無之後,書房裏的人與妖,終于一一散去。
她替雲香檢查雙手的刀傷時,翠姨告訴她,金雞湖那兒幾乎沒有傷亡,被下了安眠散的人與妖被墨離的人分離出來,在他們醒來後,人都放走了,妖怪們則被墨離那兒的人帶走。
溫柔沒有追問墨離把那些妖怪怎麽了,那不是她能夠處理的問題。
她在聽周慶和墨離、柳如春交談時,才發現原來柳如春竟不是妖怪,是精怪,就像秦天宮所說的,她是一只狐貍精,所以不會受到阿澪的血肉吸引,因此周慶和墨離才讓柳如春壓在最後,好阻止墨離和他的人抵擋不住阿澪的誘惑。
他們唯一沒料到的,是十娘會殺了另一個妖怪,披了那妖的人臉皮,混跡在桃花船裏,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這樣的意外,總也難免,幸好最後溫柔反制了她。
陸義和邱叔和她說了城裏的情況,八卦陣沖天的藍光和不時傳來的地震驚吓到不少人,有一些房舍、倉庫倒塌了,有幾個地方因此失了火,但他們帶人很快滅掉了火,黃昏開始下的雨也幫了忙,除了財物的損失,城裏沒有太大的傷亡。
秦天宮則是趁旁人不注意時,塞給了她一個小瓶子,悄聲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誰需要。」
小瓶子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頭簡單明了的寫着三個字。
內傷藥
溫柔一怔,擡眼只見他朝她眨了下眼,她才要張嘴,但他完全沒給她問問題的機會,轉身就溜了。
她無力追上,反正八成也追不上,她回頭朝周慶看去,他仍一身血衣,和墨離、柳如春站在窗邊說話,她沒有過去,只不動聲色的将小瓶子收到懷裏。
她安靜的做着她自己的事,替雲香包紮,安撫翠姨,和丘叔、陸義說話,再把人一一送了出去。
然後,墨離和柳如春也離開了。
她關上了門,待确定所有的人都走遠,她這才朝那仍站在窗邊的男人走去。
他一直站着,看着屋外下的雨。
她來到他身邊,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擡手拿掉支起窗板的木杆,讓外頭的人再瞧不見屋裏,身旁站得筆直的男人,方緩緩倚着她放松了下來。
一時間,心很疼,眼有些熱。
這男人仍防着墨離,怕那妖會生變,即便傷重,也不讓人知曉,所以才這般忍痛強撐着。
她扶着他回房,替他脫了那身血衣,再讓他在床邊坐下,擦去一身殘血。
他的身體,滿是瘀青、擦傷。
她替他上藥時,他的鼻子流出了血,她伸手替他抹去,他擡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滴。
溫柔從懷中掏出那小瓶子給他。
「秦天宮給的。」她說。
他看着那紅紙上的字,打開那小瓶子,倒出一顆藥丸吞下。
溫柔把那盆血水拿出去院子倒了,回到房裏時,看見他閉着眼,在床上打坐運氣,赤裸的身體冒着騰騰的煙氣。
她沒有打擾他,只去燒了一壺熱水,安靜的在旁陪着,等着。
夜更深,雨一直下。
紅泥小爐裏的炭火徐徐,爐上的壺嘴冒着氤氲的白煙。
周慶張開眼時,看見她就在眼前,她遞給他一杯熱水。
他喝了那杯熱水,朝她伸出手,她把手給他,上了床,和他一起躺下,相偎依。
這一夜,她什麽也沒說,他什麽也沒提。
倦了,累了,無論如何,至少還活着,至少在一起。
清晨,窗外鳥兒啁啾輕啼。
她醒來時,發現枕邊的男人早醒了,正看着她。
他的手在她手臂上,輕輕撫着,那上頭有着還未拆下的袖中箭,她拿皮帶将其綁在手臂上。
「哪來的?」他問。
「陸義給的。」她告訴他:「我以為他是妖時,一開始拿了十字弓對付他,但那太顯眼了,昨天出發前,他給了我這個代替。」
周慶擡眼,看着她,道:「柳如春說十娘前兩天走了,她找不到她,太多妖怪趁夜離開,她以為十娘也是,不知她殺了別的妖,戴了別的臉皮。」
「嗯,我昨天有聽到。」溫柔悄聲說:「十娘綁架我,是因為我是你的女人。」
他心一緊、眼一黯。
溫柔看着他,道:「可既然是周慶的女人,又怎會沒有自保的能力?」
她不是第一次被人挾持,意圖拿來威脅他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王家父子的教訓,她知道這事總有一日會重演。
「她以為我手無縛雞之力,所以才沒有防我。」
說這話時,她瞳眸收縮着,小手微微收緊。
他知道那是因為記起昨日那一刻,昨日他帶着她離開時,只看見倒地的十娘被湖水淹沒,不知是死是活。
她以袖箭傷了十娘,才得以逃出生天,在那個當下她沒有遲疑,可就算是十娘作惡先綁架了她,不表示她事後不會感到愧疚。
「不是你的錯。」他輕撫她蒼白的小臉,告訴她,「是我。」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人,變成需要時時提防算計,需要随身帶着武器,需要狠下心腸的人。
「我很……」
他啞聲開口,想道歉,可她知他想說什麽,擡手将手指擱上了他的唇。
「不要。」溫柔凝望着他,悄聲道:「別說,我不需要。你說你想我當你的女人,可你讓我走,我沒走,那年,那夜,我就已經做出了選擇,這是我的選擇,不是你的。」
聞言,他下颚緊繃,黑瞳更黯。
「我是你的女人。」她撫着他剛毅的臉龐,看着他深黑的眼,告訴他:「我知你會怎麽做,所以不要道歉,我不需要,因為我選擇了你,跟定了你,你的決定,就是我的。無論你怎麽做,不管你做什麽,就算你決定在我面前和白鱗同歸于盡,我都不會後悔自己選擇跟了你。」
周慶看着她,只覺心口發熱,他不知該說什麽,找不到任何字眼,所以他只是低下頭,緩緩的,親吻她。
那個吻,帶着萬千柔情,教她無法呼吸。
他仍赤裸着身體,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身上的每一寸緊貼着她,感覺到他濕熱的唇舌在他脫去她身上的衣裳時,一路往下。
他還有傷,她應該阻止他,但經過昨天那場風暴,她比他更需要這個,需要感覺他還活着,還在她懷中,還和她在一起。
所以她朝他伸出雙手,和他唇舌交纏,任他的大手撫摸她的身體,讓膚貼着膚,心貼着心。
當他分開她的雙腿,讓他的欲望抵着她時,她忍不住屏息,這一回他沒有停下,她也不希望他停下。
下一剎,她感覺到他往前挺進,和她合而為一。
那無比的親密,教她嬌喘出聲,他弓身舔吻着她微啓的唇瓣,垂眼深深凝視着她,看着她的黑眸因他而氤氲,滿布情欲。
他緩緩的和她厮磨着,一次又一次,譃汗水交融,肌膚相親,呑吃着彼此的吐息。
晨光中,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攀抓着他強壯的背肌。
熱淚,再難忍,奪眶。
他低頭吻去。
端午之後,盛夏便來。
溫柔本以為事情會變得更加混亂,但日子卻莫名的平靜。
知府大人死了,張同知被下了獄,他私收月錢的事,讓她派人上報了朝廷。
替補的官員,是周慶的人。
現在,他們是她溫老板的人了。
她以溫老板的身分,讓各家管事協助受到地震倒塌和火災的百姓重建房舍,替太湖畔遭池魚之殃的漁家與農家重整家園。
金雞湖驚人的飛天事件,莫名的竟沒人提及,所有的人都只記得當日連番的地震和後來的火災及太湖泛濫的水患,她猜是墨離和柳如春對城裏的人做了什麽,或許是下了藥或迷了魂,她沒有問。
她很早以前就領悟到,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城裏的商家,在屋舍重建之後,很快又做起了生意。
大街上一如以往,熙來攘往,十分熱鬧。
而那位讓所有人萬分緊張,擁有強大力量的妖怪之王,如阿澪所說,竟真的沒有制造太多的麻煩。
她再次看見他時,他收起了妖怪的尖耳利爪,以黑瞳掩去了金瞳,穿着上好的衣裳,人模人樣的坐在迎春閣裏喝酒,身邊圍着一群花姑娘。
他其實不太搭理她們,總看着街上的人群。
有那麽瞬間,溫柔幾乎以為坐在那兒的是周慶。
只是他看來更孤傲,更冷酷,更無情。
她很快就意識到,因為他的存在,才讓所有還存活的妖怪們變得無比安分。
墨離開始跟在他身後,像以前跟着周慶那樣的跟着夜影,伺候服侍着他。
或許,他也想象掌控周慶那樣的掌控那妖怪之王吧。
她希望墨離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沒有和周慶提這事。
那男人整天窩在她房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是有些閑散的,過着他療傷的日子。
溫柔每每回到房裏,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睡覺。
可她知他什麽也知曉,她在街上遠遠見過李朝奉,穿着青衣布鞋,混跡在人群中,不着痕跡的跟着那妖怪之王。
她原以為他死了,死在那場大火裏,但顯然他也沒有,她知他是周慶的眼線,什麽也會同他說。更別提白天她出門忙自己的事時,陸義會來,邱叔會來,柳如春會來,秦天宮也會來,有時就連阿澪和蘇裏亞也會來。
阿澪來找他下棋,秦天宮找他碎念,邱叔找他泡茶,陸義找他喝酒,柳如春找他聊天說話。
至于蘇裏亞,為這些人送茶點的雲香和她說,那男人很少和周慶說話,他只是會跟着阿澪。
大部分的時間,周慶都沒有應答,但那些人依然喜歡來找他。
她知道為什麽。
他是周慶。
人人都以為他是惡霸,可他不是,他救了這座城,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挽救萬千生靈。
他是個在你需要時,會為你兩肋插刀的男人。
他們喜歡他。
即便是阿澪也一樣,只是她猜那巫女不會承認這件事。
她知阿澪回到了秦老板在城南的舊書鋪子,繼續待在那堆滿古冊的老舊櫃臺裏。
夜影從來沒有發現阿澪在那裏,溫柔知那間舊書鋪子,也有結界存在,若秦老板不願意,誰也看不見它。
這座城,有妖,有人,或許還有其他。
她想她其實也不介意,至少周慶還在,和她在一起。
這就夠了。
夠讓她留下,當他的女人,做他的溫老板。
「娘!溫柔在她房裏,養了一個小白臉!」
「是真的,我和大姊二姊親眼看見的!」
「那男人和她同床共枕,還做那茍且之事——」
「是啊!才過午呢,光天化日之下的,真是……真是……太不要臉了!」
午時剛過,溫家大宅裏,就傳來溫家三姊妹大驚小怪的叫嚷。
溫夫人一聽女兒們的告狀,又怒又驚,一拍桌子,扔下做衣裳的布料,起身就往溫家大小姐的房裏走去,溫家三姊妹更是興沖沖的跟上,等着去看好戲。
同坐一桌的雲香見了,擱下手中的布料,轉頭問身旁一臉鎮定的翠姨。
「我們不用攔嗎?」
「不用,我懶了。」翠姨慢條斯理的挑着今年的夏布,道:「況且,那小白臉還需要旁人擔心嗎?」
雲香聞言,想了想,點點頭,繼續低頭撫摸那些衣料,将它們拿到眼前,看清上頭的顏色。
溫夫人帶着三姊妹,怒氣沖沖、浩浩蕩蕩的穿庭過院,一路上仆人丫鬟見了都趕緊閃到一邊去。
沖到溫家大小姐的院落裏,溫夫人一眼就從那寛敞的大窗外看見,果真有個男人側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而那不要臉的女人枕在他肩頭,小手就這樣擱在他敞開的胸膛上。
雖然從這兒看不到那男人的臉,可她能清楚看見那男人手持一把涼扇,一下又一下的替懷裏的女人掮着涼風。
見狀,她三步兩并,還沒進門,就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
「溫柔!你這女人實在太不像話了,你平常扮男裝,在外抛頭露臉就算了,現在竟然還在屋裏養男人?!簡直丢盡咱們溫家的臉,要是讓旁人知道,我女兒還嫁不嫁得出去?!你就算要養小白臉——」
她風風火火的一把推開了門,沖進屋裏,誰知進門一見了那男人的臉,她立刻吓得臉色發白,指着他結巴了起來。
「你你你——周周周——」
「小白臉?」男人擡眼,瞧着她直指他臉的手指,淡淡的問:「是指我嗎?」
溫夫人瞪大了眼,張口結舌,瞬間把手指縮了回來,活像怕被他一口咬斷似的。
可她那三個女兒不知哪個沒長眼的,竟然還開口回了這句。
「當然是你——」
「閉嘴!」溫夫人吓得忙回頭喝斥三個沒見識的傻女兒,又拍又打的将她們全推出門去,「出去!快出去!你們什麽都沒看見!聽到沒有?」
「什麽?可是娘,他明明——」
「閉嘴!」她驚慌的責罵自家女兒,推抓着她們沖出門外,一邊還緊張的道:「我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
轟轟烈烈闖進來的女人,又吵吵鬧鬧的走了。
枕在他肩頭上的小女人輕笑出聲,方才那群女人闖進來時,她可累到連張眼都懶,就這樣繼續窩在他身上,從頭到尾連指頭都沒擡一下。
「笑什麽?」男人問。
他知溫家三姊妹方才在門外偷看,她們真的很吵,讓人不注意也難,他知溫柔也發現了,但她沒從他身上跳起來,沒急着起身保全自己的名節。
她只是繼續躺着,窩着,睡她的午覺。
她很累,他知道,所以才跑回來睡午覺,他考慮過要阻止那些女人來擾她,但她沒真的睡着,也沒起身,他知她在等她們來,就是要等她們帶那女人來。
她想要讓人知道,所以他也沒動,同她一起躺在窗邊納涼。
「我從來沒見過那女人,這麽驚慌害怕。」溫柔張眼,看着他笑問:「你覺得,她是怕你是鬼多?還是怕你是人多?」
他挑眉,只道:「我覺得,只要給的嫁妝夠多,應該有不少人願意連丈母娘一起迎進門。」
聞言,她又笑,才說:「确實有,其實還不少。」
「你在挑了?」
「翠姨給了我一些名字。」溫柔嘆了口氣,道:「她們都到了嫁娶的年齡,二娘會急也是應該的。晚點我會同她說的,那夠讓她忙上好一陣子了。但就算她們三個都出嫁了,二娘還有她的寶貝兒子在溫家呢,你可別抱太大希望。」
她噙着笑警告他。
「既然我在這裏,」他挑眉,眼也不眨的說:「我相信那女人會很願意常常去看女兒女婿的。」
她聽了,又笑,沒再多說,可他知她也十分樂意能偶爾擺脫那羅嗦的溫二娘。
垂眼看着那再次窩回他懷中的小女人,周慶擡手輕撫她因為汗濕貼在頰上的發,将其掠到耳後。
他手上的扇,仍在輕搖,帶來涼風,消去些許暑氣。
她安心的閉上眼,喟嘆了口氣。
就在他以為她要睡着時,卻聽到她再次開口。
「周慶。」
「嗯?」
「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這一句,教心微熱,不禁握着她擱在心上的小手。
「好,我讓你養一輩子。」
她閉着眼,噙着笑,明明熱,卻偎得更近了,他一下又一下的幫她搧着風,直到她真的睡着。
未幾,李朝奉悄悄從地道入口推門而入。
看見溫柔在,他一愣,沒出聲。
周慶擡眼看他,搖了搖頭,他意會的轉身離開,沒多做打擾。
夏日炎炎,秋涼還早。
輕擁着心愛的女人,周慶看着窗外藍天和樹影,聽着蟬鳴唧唧,也合上了眼,睡午覺。
又是夜。
周慶起身時,溫柔也跟着醒了。
見他穿衣,她好奇問。
「怎了?」
「有件事,我想看看。」他說着,朝她挑眉:「要去嗎?」
夜影仍在城裏,整座城仍在宵禁,她沒想到他會找她在深夜裏出門。
「當然。」她微笑,跟着穿衣套鞋。
怕她着涼,他又替她多包了一件披風,這才開了窗,帶着她躍上屋脊。
夜空上,明月高懸。
周慶幾個縱落,已來到運河邊一座倉庫的屋頂上,然後停了下來。
這倉庫十分高大,站在這兒可以看到附近幾條街,就連運河的河面也一覽無遺。
因為宵禁,街上不見人影,河面上更是安靜。
她正想問他,為何要來這,就看見了動靜。
不遠處的一條街巷裏,有個男人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着,跟着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進。
那花随風飄來,落了一瓣,又來一瓣。
紛紛、飛飛,悄悄的,接二連三。
男人伸手接住,讓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沒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軟的花瓣吸引,朝着花瓣來處前進。
當他漸漸靠近,溫柔發現自己認得男人的那張臉。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驚,幾乎想後退躲起來,可周慶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随風飄來的花瓣,完全沒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周慶帶着她,在屋頂上跟着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麽剎那,她以為兩人就要跟丢了他,卻見他在一座湖中島停了下來。
那島很小很小,湖上有着一棵開花的樹。
穿越夜空飛來的花瓣,從它而來。
她不記得曾見過這座島,不知道有這麽一棵開花樹,但她認得那大樹,也認得大樹開出來的花。
那是紫荊。
月光下,花開滿樹。
夜影站在島上,站在樹下,昂首看着那滿樹的花。
周慶不敢帶她靠得太近,只敢遠遠藏在岸邊樹上暗影裏,看着那力量強大的妖怪,安靜的站在那裏,仰望飛花片片落下。
緩緩的,那妖蹲跪在滿地的花瓣之中,一動不動的蜷縮着。
有那麽瞬間,溫柔不是很确定自己聽到了聲音,然後她真的聽見了,那個小小的、傷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慶朝她點頭,确認了她的猜測。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錯覺。
周慶在這時,朝另一方再點了點頭,她回首再看,竟看見阿澪站在湖邊,一臉蒼白的看着那在湖中島,蜷在紫荊樹下的夜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點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襲樸素的衣裳,她的臉,也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模樣。
然後,那巫女提着竹籃,赤腳走上了平靜的水面。
她沒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卻如履平地,她雪白的裸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阿澪緩緩的往湖中島走去,一路來到紫荊樹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着老遠,溫柔仍能看見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間,溫柔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沒有退縮,沒有抽手,當阿澪輕輕撫着夜影的發,張嘴和他說話時,那妖怪沒有吞吃她,沒有攻擊她,沒有将她大卸八塊。
他只是吃了她給的飯團,然後在她坐下時,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輕輕撫着他,月光下,溫柔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飛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難以理解的畫面,卻散發着無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傷,教人心頭發緊。
周慶帶着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裏,回到了房裏。
「那是怎麽回事?」溫柔問,聲有些不穩。
周慶道:「我擔心他作亂,讓人跟着他,每天晚上,他都會被紫荊花瓣吸引去那裏。阿澪也會去,可她平常只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島。」
「為什麽?」
「我不知道。」周慶解開她頸上的披風,道:「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擔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因此釋懷,只覺得難過。
「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悄聲說:「阿澪佯裝的那位姑娘。」
「應該吧。」他擡手,拭去她頰上的淚,伸手将她擁在懷中。
他知她為何掉淚。
她與他都知,這一切,不只八百年,他倆都看過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陸義、阿澪、夜影……邱叔、翠姨、雲香……
還有那,總是站在怒放紅花中的孤單身影……
誰知還有多少人與妖都牽連在其中?都在這紅塵俗世裏,尋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那天他如阿絲藍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夠再尋到他?
來世多遙遠,多渺茫?
所以驚,且怕,淚如雨下。
他萬般不舍的擁着她,唯一慶幸的,是她在他懷裏,還能與他相擁在一起。
「至少我們在一起。」
暗夜裏,他啞聲低語,擁抱着她,告訴她。
「無論喜怒哀樂,都一起。」
溫柔心更熱,眼更濕,她擡首,撫着他的臉,親吻他,擁抱他。
周慶為她寛衣,抱着她重新上了床。
兩人在黑夜中相擁纏綿,感覺着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夏夜晚風,輕輕徐來,将片片飛花,吹向遠方。
那一夜,兩人都無法入睡,就靜靜的擁抱在一起,待黑夜将盡,他擁抱着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遠方天際慢慢亮起,看黎明來臨。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
「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回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将懷裏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發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裏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擡手撫着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只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啓。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着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酒友
舊書鋪子裏,一燈如豆,秦老板輕輕把書合上,放回書架裏。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擡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着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板看着那男人,只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麽也沒說,只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板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只喝酒。
慢慢的,喝着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只有隐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板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裏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着,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回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麽也沒問,所以他什麽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面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秋
楓葉紅了。
夏日已過,湖上吹拂而過的風,一天涼過一天。
幾個月過去,城裏沒什麽大事發生,一切都如常。
溫柔這日起了個早,穿了衣,梳了發,親自到廚房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懶懶的賴着。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這男人一起窩着。
她輕輕推了推他。
男人睜開惺忪黑眸,一見她,揚起了嘴角,露出慵懶的笑。
「早。」他說着,朝她伸出了手,「我以為你出門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擡手抵着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門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聞言,他這才看到她穿着女裝。
「今天不當溫老板?」他挑眉。
「今天不當溫老板。」她微笑,可眼裏有着些許的緊張。
看着眼前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裝,梳了發,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胭脂,烏黑的發梳了一個簡單的樣式,上頭還簪了一只銀釵。
忽然間,察覺到她想做什麽。
「你确定?」
「我确定。」
他如她所願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給他的衣,套上她給的鞋,讓她為他梳頭束發。
待一切備妥,她提起竹籃,牽握着他的手,往大門走去。
他沒有抗拒,就這樣和她手牽着手,走在她身旁,穿庭過院。
溫家大宅裏的丫鬟、仆人,見到大小姐出現,身邊還跟着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個個瞪大了眼,吓得張口結舌,有人還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溫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仆人們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識得這男人的臉面,知道他是誰。
到了大門外,一輛馬車等在那兒,駕車的當然是陸義。
看見他,陸義連挑眉也懶了,只幫忙掀起車簾。
周慶扶着溫柔上了車,看見雲香和翠姨早坐在那裏,一旁還有鮮花素果。
兩女人什麽也沒說,就好似他會同溫柔一起出現,是普通日常一般。
車馬前行,沿着運河,一路進了城,直往大廟而去。
到了廟前,他掀簾協助溫柔、翠姨、雲香下車。然後,溫柔在人來人往的大廟前,牽握着他的手,在衆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廟的臺階。
人們在四周騷動着。
他知道為什麽,她也曉得,兩人都能聽見那些壓不住的竊竊私語。
「是周慶……周慶……」
「周家不是被抄了嗎?我以為他死了。」
「聽說是被張同知栽贓的……」
「之前就聽說他沒死……原來是真的……」
「看來張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對了,那沒纏足的姑娘是誰啊?」
「是溫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搶親的……」
「噓,想死嗎?別說了。」
「為啥?」
「他可是周慶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瞬間噤聲,卻還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對走入廟門上香的男女。
她沒理會旁人的視線,可他感覺到她手心有些汗濕,本來跨着大步的繡鞋,瞬間縮回了裙裏。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來時,揚起嘴角,朝她一笑。
溫柔看着他的笑,莫名紅了臉。
他模樣本就俊帥,這一笑,瞬間教一旁也來上香的三姑六婆們全掩着胸口倒抽了口氣,所有人長眼都沒見過周慶這麽笑過,那笑那般溫柔可親,剎那間讓大廟裏三歲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們的心頭全都小鹿亂撞。
他笑着,還不忘開口提醒她。
「柔兒,小心門檻。」
她臉更紅,提起了衣裙,跨過廟門門檻。
跟在後頭的雲香和翠姨把鮮花素果擺上在廟裏的供桌,溫柔把香點着,一人分了三支,然後也給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過手,同她一塊兒朝菩薩上香。
這一日,她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上了香,還不夠,她還同他一塊兒逛大街,逛完大街去游湖,游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讓滿城的人都看到他還活着,同她溫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時,周慶還活着,将娶溫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間傳遍全城。
他陪着她走,不介意旁人說些什麽。
原以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這般,誰知午後上了車,陸義沒将車馬駛回溫家大宅,卻往太湖而去。
周慶以為是要去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