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淼時鳴韻漢時關

? 飛雪如絮,滿地繁華。

銀裝素裹,千秋寂寞。

慕歌很喜歡在下雪的時候,打開窗戶讓雪飄進來,落在她的身上,然後消融。

有一個夢,她做了很久。

夢裏面也是這樣蒼茫無際的白雪,她一身白衣站在巍峨的雪山之巅,身後是一座巨大輝煌的由冰砌而成的宮殿,在那宮殿裏有一個白衣的女子被冰封起來,厚重的冰層下面隐約的可以看見那女子有絕世風姿,眉間那一點朱砂就如要滴下來的鮮血一般妖冶美麗。

她靜靜的沉睡在那層堅冰的下面,眉目靜好,猶如死去的神靈。

慕歌每次只是靜靜的在那裏望着她,總會有莫名的熟悉感在心裏吶喊、叫嚣,可是她拼命的想,也終究想不起來曾經是否見過這個清麗絕色又熟悉莫名的女子。

無數次,那女子清麗的眉眼總是恍然入夢,夢現眼前。

漫無邊際的思緒緊緊纏繞令慕歌有些頭疼,她皺了皺好看的眉,瑩白的指尖輕輕撫上跳動的眉心,一時有些失神。

很奇怪,自從救下冷湮以後,這個夢就越來越頻繁的出現了!

鳳天瀾站在她身後,就這麽看着她,鳳眸中閃動的是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無奈和安靜。

雪稀稀疏疏的飄進來,落在她的身上,與她的白衣融在一處。

他走過去和并肩而立,頓了許久,才道:“冬雪雖然美麗,但也冰寒徹骨。”

慕歌并不在意,只是笑笑,“我知道,但是我喜歡,你身體調理得如何?”

“我想,應該可以使用內力了。”

“不要太勉強,否則會功虧一匮。”

“我明白。”

看着這人永遠嚴肅認真的臉,慕歌有些無奈的搖頭苦笑。

這樣的對話,不知有過多少回了,可是這個人,似乎從沒有把身體當成他自己的一樣。

心知勸不動他,便也不再去管,橫豎他是一國将軍,總不會無端糟蹋自己的身體。

慕歌回過頭,繼續看着外邊的飛雪玉花,不再開口,鳳天瀾當下也負起手來,沉默無言。

沉默着,誰都未曾說話,半月來,他們都有相當一段時間相對無言,卻也從不覺得尴尬。

說也奇怪,仿佛兩人早就認識了一般。

大多數的時間,她彈琴,他便擦拭冰冷的長劍;她練字,他便自己擺下一盤珍珑棋局細細專研;

她煮茶,他亦會細細的品味;

有時,他們會對弈賭書,輸的人便為對方做一件事;

有時,他們亦會暢談,天文地理,詩詞歌賦,江湖百事。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呵,只道……是尋常?

多年後,亂世繁華裏,鳳天瀾依舊記得那半個月的時間,因為那是他殺伐奪予的一生裏最為安逸淡然的日子。

“剛才,湄姨又來過了?”他忽然問她,聲音比之前冷了幾分

“來了,不過沒見着奸夫,所以又氣沖沖的走了。”慕歌忍笑,故意說得一本正經。

鳳天瀾聽着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你,害怕了?”慕歌笑着問他,帶着點小小的挑釁。

他轉身面對着她,鳳眸中暗光影錯,“我只是,怕連累了你”

他的聲音很低,卻似乎沿着四肢百骸流淌進了慕歌心裏,有種陌生而又奇異的感覺。

——那種,仿佛心裏某塊地方一下子崩塌的感覺。

努力忽略掉那種異樣,她仰起頭笑得像只奸猾的狐貍,故意湊進他,調笑道:“哦?原來将軍考慮諸多,竟都是為了慕歌?難道……将軍喜歡上我了?”

慕歌承認,那時候她是有點小邪惡的,以前那樣不悲不喜,是因為覺得生活就是那樣了。

可是現在,她很想看看這座冰山臉上的裂縫。

鳳天瀾一愣,就這麽看着眼前挑釁自己的女子,黝黑的眸中帶着揶揄之色,鳳眸微閃,他挑了挑眉,聲音裏有淡淡的笑意,“冒着生命危險救下我、又把我藏在房間裏的人,是你,所以即使是喜歡,也是你喜歡我才對”

那時,慕歌帶着些小邪惡的笑就在剎那定格。

這算不算搬石頭砸自己的的腳?

“原來冷将軍口才竟是這般的好!”

“慕姑娘客氣了,在下只不過是在陳述事實而已。”鳳天瀾說這話的時候,正經得不得了。

可正是因為他的一本正經,卻像是慕歌在金屋藏嬌。

于是,慕歌有了一個覺悟——若是和這個男人耍嘴皮子的話,光是他那一本正經的表情和語氣,就已足夠讓人無可奈何了。

不過,這樣才有趣,不是麽?

“小姐,小姐……”急切的聲音大老遠的傳來,青悠又跌跌撞撞的闖了進來。

兩人相視,轉身,回眸。

蒼茫的白雪為背景,有傾世之姿的兩人,白衣如雪,低眉回首間盡是數不盡的風情和超然,仿佛來自九重天之上。青悠看着竟硬生生的愣住了。

見她似乎愣在那裏,慕歌眉間一蹙,“青悠,怎麽了?”

青悠這才忽的反應過來,一張臉上都是猶豫和為難,“有貴客!”

貴客?慕歌皺了皺眉,“推了!”

青悠低下頭,諾諾應聲搖頭,“推不掉!”

慕歌聽着,自嘲的笑笑,轉身便走,沒有看再鳳天瀾一眼。

饒是再怎麽聲名大噪,就算得王侯将相一擲千金只為一曲,她慕歌卻終究不過是青樓歌女,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在踏出去的一瞬間,她忽然又停了下來。

不是因為她打定注意不去了,而是因為那個素來不會插手她私事的少年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得似乎能将她的骨頭捏碎一樣。

慕歌頓在那裏,微一低頭,瞧見少年緊抓住她手腕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一時心緒百轉千回,萬般滋味竟都同時湧了上來,最後彙聚成一股莫名的悸動和期待。

“你可以不去!”她聽見少年如是說,聲音冰冷而低沉,一如此刻他周身冰冷的氣息。

慕歌保持那個姿勢,扯了下嘴角,“今天不去,明天也還是要去的,有何分別。”

話音方落,慕歌卻覺得手腕上的力度更加大起來,生生的疼,然而,那一瞬間,心底卻在莫名的雀躍。

也就是在那一刻,她好似突然明白了什麽,可是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手腕上的力道忽然一松,什麽桎梏也沒有了。

慕歌轉頭去看,卻見那少年保持着面無表情,就那樣深不可測的看着她。

在那樣深得能蠱惑心智的眼神下,突如其來的激蕩令慕歌無法言喻,“你……”

話未完,鳳天瀾率先打斷她的話,道:“或許……我該離開了。”

雲袖下的手微微握緊,慕歌卻不知作何反應,只得定定回望他。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不敢忘懷,他日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定不會推辭,只是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還請姑娘保重。”

這話說的當真客氣疏遠至極,慕歌心中激蕩驟然化為一股怒意,當下冷笑,“舉手之勞而已,冷将軍不必挂懷,亦無須報答,慕歌身為東淼臣民,為國之護神略盡綿薄之力也是應該,今日一別,各自珍重就是,慕歌還有貴客,恕不遠送了。”

言罷,轉身便走,再無回頭。

青悠有些不知所措,卻也知自家小姐心頭定是怒着的,當下瞪了眼鳳天瀾,也急急的追了下去。

鳳天瀾伫立良久,視線慢慢落到未曾收回的手上,鳳眸中幽影重重,極俊無匹的臉上卻不動如山,絲毫看不出此刻在他心中又是如何的洶湧澎湃。

忽然的,周身氣息霎時收的幹幹淨淨,他臨窗負手,威壓如山。

暗處,一身黑色影衛裝的暗衛突然出現,恭敬的跪在鳳天瀾身後,“參見太子殿下。”

“如何?”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卻如同寒風飒飒,淩厲非常,令暗衛肅然。

“神枭大人已處理好一切,夏國已發兵,相信不出十日便會與東淼開戰。”

“很好。”鳳天瀾微微颔首,眼中劃過一絲贊賞,神枭做事向來滴水不漏。

“接應的人馬已到城外,神枭大人請示殿下,何時出城?”

出城?鳳天瀾眉峰微蹙,暗光閃爍,頓默良久,才道:“越快越好,傳令神枭,今夜寅時安排好一切在城外候着。”

“是。”

話音未落,暗衛已閃身不見,亦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鳳天瀾閉上眼,心中湧起百般的思緒都被鎖在那厚重的冰層之下。

玄國的太子殿下,你該走了!

……

慕歌回到房間時,看到鳳天瀾還在窗前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的姿勢猶如一尊雕像。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依舊感覺到了他的沉重。

莫名的,心裏開始刺痛蔓延開來,四肢百骸,無一幸免。

她捂着胸口,無聲的嘆息。

她輕輕走上前,一開口,聲線冷下去,“冷将軍不是說要走嗎?”

鳳天瀾轉頭看她,表情并未改變,只是眼神中多了些莫名的複雜,“我想,還是應該當面再跟姑娘道別一聲。”

“那麽現在,将軍已經見過了,也與慕歌當面說過了。”

壓抑的憤怒?!

鳳天瀾有些詫異,慕歌說這話時的怒火似乎比出去之前要旺得多,他本想問一問她緣由,可是話到嘴邊,他又那麽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再沒有什麽立場去問她,只得作罷。

瞧着面前這人歲保持着不動如山的面無表情,可眸中心思卻漸漸流露,百轉千回。

這本該是高天孤月一般立于神壇的人,此刻卻因着她的一句話而流露出這樣的情緒,那一瞬,便是什麽怒火和心疼似乎都被掩埋了去。

慕歌一聲苦笑,她竟不舍得這個少年如此為難猶豫的模樣。

看來,她撿回來的,何止是一個麻煩。

正當慕歌晃神之時,鳳天瀾卻是表情微變,一雙眸,深沉的望着她,道:“慕歌,你為我唱一曲吧!”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開口要求她為他唱一曲。

當然,那也是最後一次。

多年後,慕歌依舊記得,那個極俊無匹的少年說這話時的表情和眼神。

或許,那便是她這一生最為精彩亮麗的時刻。

那一次,慕歌唱的前所未有的認真。

字字句句,聲聲切切,無一不帶着深切而無奈。

後來再想起來,也許當時慕歌便感覺到那會是最後一次為他唱曲,于是當時的她傾注了全部的感情,她也清楚的看見,鳳天瀾眼裏那種複雜的情緒更加的的濃重,仿佛是在用他所有的感知記住她。

“冷湮。”在他拿起劍出門的那一刻,慕歌叫住了他。

鳳天瀾轉過身來,靜默的看着眉目靜好的白衣女子,聽見她說,“你記着,你還沒有報答過我的救命之恩”。

清絕無雙的女子看着他,慢慢的揚起一抹驚世絕豔的笑容來,那一瞬間,鳳天瀾分明覺得世界霎時黑暗下來,只有這女子的笑容在明亮的晃蕩。

也就是那一刻,他其實很想,很想告訴她,他的名字是鳳天瀾。

可是張了張口,最終,他微嘆口氣,然後慢慢的揚起一抹笑容,那笑容,驚為天人,然後他無聲離去。

那時,慕歌似乎聽到自己血液叫嚣的聲音。

這個連表情都少得可憐的男人,剛才竟然是笑了麽?

那個微笑,竟然讓她都自嘆弗如。

他,真的是個上天特別寵愛的人。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慕歌低下頭,露出笑容,可是卻苦澀無比。

其實,她很想問一問他:你的名字到底是什麽?

其實,她很想告訴他:那個青悠說的推不掉的貴客是東淼的大将軍冷湮。

胸口處的疼痛漸愈蔓延開來,愈來愈濃重,愈來愈清晰。

慕歌擡手,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撫在清絕的臉上,沒有眼淚。

即便她如此難過,可是慕歌依舊沒有眼淚。

慕歌一直在想,如果那個時候她能知道,她的理智其實大不如情感,那麽後來的遺憾,是不是會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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