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魚化石
舟不度眼裏倒映出散成滿天藍蝶的無心,身後血紅的幽冥海□□聲陣陣,像送一場盛大的葬禮。一只藍蝶大膽地飛向舟不度,在他唇上落下蜻蜓點水,又默默消散。這只出賣無心的藍蝶大概代表無心一生的執念,若求而不得就拼盡全力璀璨剎那。
在無心散魂後,幽冥海奇跡般平穩下來,三千生靈得以獲救,一場異常的暴動得以安定。
陰監司的人馬嚴陣以待,舟不度束手就擒,他對填黃泉眼的歸宿沒有多大抵觸,如果這算是贖罪的話。
原本舟不度落在陰監司的手裏會萬分凄慘的,無心的告密既是建議也是說請,但,讓舟不度和湛音永不相見算他的一點私心吧。
黃泉眼。
這裏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無窮無盡的飓風呼嘯,震耳欲聾。很難想象一個人,或者一只鬼在暗無天日的境遇保持清醒的理智。
舟不度被鎖在黃泉眼三天後就後悔了,他像所有受過苦刑的鬼一樣尖聲慘叫,聲音缭繞在無人的深淵又傳出重重疊疊的回聲。他叫的如此凄慘,破碎的調子斷斷續續,以至于一天後嗓子啞到不能發聲,血沫子從喉嚨濺出來。
他的髋骨卡在黃泉眼裏,酷刑的來源就是下半身身體的撕裂、被絞成粉末,又會一點點重組。往往髋骨的骨血來不及長好就被絞碎。永無寧日。
不會生,不會死,不會饑渴難耐,也沒有人來探望他。除了尖叫他沒有別的發洩痛苦的方式,也不會刻意壓抑自己驚悚的聲音。
他寧願去陰監司。沒有比填黃泉眼更生不如死的酷刑了。
不知過了多久多久,過了人間幾個草長莺飛,燕啼莺鳴,過了幾代輪回更疊,人事交錯,有人來解開縛在他雙手的靈枷,約莫陰監司知道他認命了,不會逃,沒有能力逃。
他只感覺眼前微蒙蒙的光源。
長時間的黑暗,舟不度的眼睛見光就流淚,要瞎。他閉着雙眼問:“他……重生了嗎?”他的聲音宛如刀割裂帛,用了很久才發出完整的調子。他不清楚別人有沒有聽見,有沒有走,只是試探地拉住那人的衣角,一遍遍重複。
對方說了幾個字,舟不度微微張嘴仰望着,對方明白他耳朵差不多聾掉了,便在他手心裏寫了幾個字。
舟不度鼻尖對着掌心,點點頭,“謝謝。”這才放開對方。他的感激讓對方無所适從,畢竟仇恨才是一個受苦受難人應有的反應。
後來舟不度眼睛能夠适應黑暗,他漸漸發現他的身前不知何時聚集了一灘水,水混濁血紅,從他頭頂的崖壁上一滴一滴掉下來。不甚悅目,他卻一整天一整天看得如癡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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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眼再一次暴動的時候,舟不度沒有想到會有人進來。就在他頭頂,一閃而過的衣角。約莫是他的嘶啞的慘叫太過駭人,那人好奇地往下望了望。
舟不度馬上縮回頭,用牙咬住握緊的拳頭。
“喂,有人嗎?“童聲回蕩,很快混在飓風裏飄散了。舟不度耳聾聽不到。
可他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人,聽過人聲了,他貪戀地目光落在身前的水灘上,混濁的水倒映的景象朦朦胧胧。他再仰頭直勾勾看去,那個人不在了。
後來他想,誰會無所事事進入黃泉眼?誰有能力進入黃泉眼?答案呼之欲出,舟不度把臉埋在掌心,流不出正常的眼淚,流下一行紅葡萄色的血淚。
是湛音。
湛音會恨他嗎?不不不,師無邪會恨他嗎?兩個人為一體真是奇妙的感覺,他對師無邪是愧疚和感激,對湛音的感情卻更複雜的多。這裏面應該,有愛的成分吧。
他想再見他一面。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占據了他全部的身心。
不是臨時起意,是三百年苦苦追尋的不滅的執念,是孤獨鎮守黃泉眼裏的日思夜想,唯挫骨揚灰不能滅盡,否之複燃。
他花費三個月的時間将黃泉眼崖上的碎石磨成薄薄的刀片。
用刀割、用牙咬,撕下自己的整條胳膊,慢慢嚼爛嚼碎,再用完好的另一手拍成肉團子。
舟不度沒什麽好失去了的,能知覺痛苦的神經早在空洞洞的歲月裏麻木不仁,不怕疼不怕死,瘋狂得令人發指。
等他一條胳膊長好後,他又切下另一條胳膊,搗爛。重複的次數多了,漸漸肉團子堆得半人高了,他扯下自己的頭發做引線,截頭用黏糊糊的肉泥沾好。
漫長的日子,又是幾個穹隆歲月,奶聲奶氣的湛音再未出現過。他心情時而急切,時而平穩,時而焦躁不安,時而心平如水。也曾幻聽——湛音蹲在崖口喚他:“有人嗎?”他會張開嘴巴,回應他。
舟不度食中二指并攏,點一點自己的天靈蓋,又指向肉團子。肉團子變成了他的模樣,眉眼清俊男生女相,只是抿唇不言不語,雙眼無神。
這是他為自己做的替身。
頭發被他點化為一條靈線,紮在替身的心口。他其實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半仙,也并無神通廣大的法術。他只是借了湛音金丹的靈氣,而那金丹他已拜托陰監司待湛音醒後物歸原主。
他把替身塞進黃泉眼,就這麽拖着殘缺的半身往外爬。替身的時間有限,完全等不了他下半身長好長全。可他太粗心大意太心急了,爬了一百米,還未走出黃泉眼洞口,嘴裏吊着的靈線告訴他:該回去了。替身擋不住狂暴的眼口了。認命吧。
他便拖着半殘之軀爬回去,心中死寂。
記得很久以前有人罵他:像一株爛莠草,怎麽都弄不死,稍不留神漫天遍野四處播去,簡直天生的賤命,給點顏色就養活。
他真的就是條賤命,無父無母,髒兮兮的流浪兒,從野狗底下搶泔水,撿別人不要的爛菜葉生啃。十四五歲營養不良還沒有七八歲的正常孩子高。
那樣的日子他都能活下來了,何況如今?
不過對于他怎麽死去,怎麽堕落到幽冥海那件事,他記不得了。大概因為無關緊要吧——死是極其簡單微不足道的事情,唯有生之存在令人垂淚。
第二次他精打細算爬出洞口,見到久違的光亮就像失而複得舊物。他沒有明顯的情緒的大起大落,一行血淚又不受控制落下來。這是長時間待在暗處眼睛受刺激的緣故。
他撕下黑衣蒙在眼上,這又耽擱了些許時間。他兩眼一抹黑爬行,通向幽冥海的路已經在他腦海中演化過千遍萬遍,他記得每一條岔路口,每一塊死屍石的骨骼,每一段山丘的起伏,幽冥海鹹腥的澀味啓在唇邊,就算五識皆失他都能穩穩當當找到幽冥海岸!
幽冥海沒有死人,但每年漲潮總會推上來一些腐爛發泡的屍體。彼岸花是開在屍體上的花,幽冥海的彼岸花層層疊疊,甜膩的香味掩蓋了花下的腐臭味。枝葉袅娜花朵妩媚妖豔,霸道地開到死石山去。
舟不度就藏在一片花海裏,身體斜靠在死石山上。如果有人摸一摸他的身體,會發現他只有半個身子,整個人坐在血泊中——血從他髋骨的截口溢出。
他剩下的時間不允許他停留,解下帶子的手遲遲不肯探出。竟有點近鄉情怯。
湛音的說法聲傳過來,能夠想象到這是一個瘦骨清相的青年,一身霜白袍子,端坐,無悲無喜,宛如恪守清規戒律的老和尚。
那聲音裏一點喜怒哀樂都沒有。
舟不度抿了抿唇,竟放下了手。算了。
想過無數種可能,他沒有想過湛音認不認他。見了他徒增傷悲罷了。
舟不度搖了搖頭,覺得自己的境界提高一個格調,換做以前他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就像經歷這麽多後心如空山,立地成佛。心中是得償所願的釋然。
他勾了勾唇,落寞的笑了笑。
然後轉身回去。
坐在蓮花臺的湛音停止說法,手摸向胸口,莫名心悸。他不知為何心悸,就像他不知為何出生為何存在幽冥海一樣。他只知道掌管幽冥海是他與生俱來的職責,他天生該渡人往生,正如菩薩天生慈悲為懷。
胸前的小珠子亮起一道金光。這顆珠子在遺落的歲月裏亮過一次,還是孩童的他進入黃泉眼時。此後他再沒去過:陰監司的人不許他亂闖禁地。那這次又是為何呢?
珠子引他到彼岸花和死石山的交界處,他低頭,看到了一灘殷紅的血跡——血痕逶迤不盡。有人來過,步履所到之處彼岸花血□□滴。
彼岸花開,花葉兩不相見,生生世世。
湛音默默不語,只覺心傷難忍,立于此地不久,折返而回。
他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完。
作者有話要說: 附一首詩,也是本章的源頭:卞之琳的《魚化石》
我要有你的懷抱形狀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
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舟不度和湛音亦或是師無邪(ye),這樣的兩不相見的結局可能會讓人悲傷吧。舟不度花了三百年回幽冥海見湛音,兩人卻終究未曾再見。舟不度見了湛音會說什麽?“我愛你”還是“對不起”?……
腦洞大的小闊愛自己彌補吧……
至于為啥舟不度在人間游蕩了三百年……咳,他從陰監司逃出來是鬼身,慢慢修煉出人身的。
最後,謝謝追我文的小闊愛,青山不改,綠水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