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
一夜秋雨一夜風。
老街的青石板路面上粘了一層濕答答的楊樹葉。餘窈窕垂頭留意着腳下,擔心踩到哪塊微翹的青石板會濺上一褲腿的污水。一陣風吹過,路兩側的白楊樹搖擺,灑下幾滴殘存在葉子上的雨水。
幾個街坊小孩追逐着跑出來,餘窈窕轉身避開,果然,幾道污水從青石板下泚出來,還好沒經過的行人。
三嬸拿着雞毛撣子追出來,看見餘窈窕,立馬忘了要揍孫子,嘴裏招呼着,轉身回院裏拉出個折疊方桌,搬出幾個馬紮,朝前門吼了一嗓子,依次出來幾位牌友。
正好三缺一,急的團團轉呢!
“正不巧,你回家也沒用,你家老爺子剛蹬着自行車出去了。”三嬸急咧咧道:“快坐下坐下,摸兩圈你家老爺子就回了!”
“你這丫頭快坐下呀,你家院裏一早上就嚷嚷,你撿回來那爺兒把戲臺子都拆了,拆完撂杆子跑了!”街坊李爺碼着牌道。
餘窈窕眼窩青淺,連着忙了好幾宿,上下眼皮都快粘一塊了。聽到李爺的話,打起精神坐下摸兩圈。
今兒好不容易抽空回來趟。大半個月都沒回了。
“窈窈,你可別嫌三嬸啰嗦,你賺錢也得當心點身體,你臉色比上次可差了。”
“可不是,你爹一老爺們也不懂照顧閨女,晚會給你抄個方子你回去炖湯喝,喝幾次就補回來了!”
“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愣熬得清寡,讓人看着心疼。生意好就多招倆人。昨兒手機新聞說哪個公司來着?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熬夜加班猝死了!”李嬸唏噓着出了張九萬。
餘窈窕閑轉着一張牌,笑道:“最近是有點忙,已經開始招人了。”
“诶讓那條街的老李去,她正要找活幹呢。”三嬸朝一個方向努努嘴:“她家那掌櫃就是一個藥罐子,前兩天還說要去當環衛工呢。”
“行,我回頭問問。”餘窈窕垂眸看牌,扔出張東風。
李嬸撮着眼暗中打量餘窈窕,有心要把她說給自家侄子。餘窈窕長得好,額頭飽滿,一雙桃花眼,坐在那若不言語端莊的像個大家閨秀。可一笑起來,一雙月牙眼就把整個臉盤活了。唯一有缺憾的就是學歷一般,讀了個普通大專。自家侄子可是個留洋的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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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都不重要,她最中意的是餘窈窕能幹。她十三歲就沒了媽,自小跟着不着調的爹長大,持家的本事一流。前幾天讓人看了餘窈窕面相,對方說她是個旺夫相,就是眉毛英氣太重,若是修成柳葉眉,将來好馴服一些。
對,李嬸抓住了關鍵詞——“好馴服”。
她侄子的爹媽一心要找個有本事,能持家,又好馴服的兒媳婦。一句話就是——聽話懂事會賺錢。
李嬸心裏也透亮兒,女方條件太好娶回家不好拿捏。餘窈窕自小在這條街長大,除了學歷一般,方方面都合意。偶爾街坊間閑聊,說起餘窈窕就惋惜,公主投了個丫鬟命。
李嬸心下盤算,扔了張牌道:“咱窈窈哪都好看,就是一雙眉毛太英了。要是修成一雙柳葉眉就更好看。”又笑道:“姑娘家要柔柔的才招人。”
三嬸有不同意見,吃了張牌道:“柳葉眉都是老時候的打扮了,我就覺得窈窈眉毛好看,要是真修成柳葉眉。”努努嘴,搖搖頭道:“不好看!桃花眼配柳葉眉不好看,顯得妖妖狐狐媚氣重,這英眉多端莊大方呀!”
“窈窈眉毛好看,桃花眼也好看,搭一塊很有風度!”李爺難得參與這種話題。
“你個糟老頭子懂啥好看?”李嬸把氣都使給他。
餘窈窕眼神有點渾濁,看牌都帶重影,光炮都點出去倆,自己牌都顧不上哪有心思聽他們唠。
李爺是出了名的杠子頭,瞪着眼正要較真兒,三嬸轉話題道:“老餘那戲院裏吵啥?大早上就看見那爺兒甩着袖子出去了。”
餘窈窕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她也想要問,只是一直沒插上話。
李爺來勁了,一張麻将拍的啪響:“我趴牆頭聽了半晌,原是要排演那《獐子溝》,老餘想要窈窈撿回來那爺兒唱淮北王,那爺兒硬氣不唱。老餘說不唱淮北王就算了,那就唱呂梁,喲呵這爺兒也不唱,總之死活不願唱《獐子溝》這戲。老九一聽氣了,嗆了那爺兒兩句,那爺兒一個字沒搭理他,手撣撣衣服,慢條斯理的出了院。那派頭那氣勢…,”
“你不是說他拆了戲臺子?”
“哎呀這是誇張手法,事往大了說人才有興趣聽。”李爺不在意道。
“……”
餘窈窕見怪不怪,這幾個師兄沒一個看得慣他。倒不是他盛氣淩人或怎樣,而是他不言語,對身邊的一切不置一詞。若雙方發生沖突,他這種德性最惱人,往往能把對方氣爆。
半年前把他從天橋下撿回來,邋裏邋遢的流浪漢,只說自己叫淮北王。領他去派出所備案,他果真就叫淮北王。自小長在孤兒院,七歲被人領養十歲被人棄養,十一歲被一位京劇名家帶入門,前年那名家去世,淮北王也就莫名失蹤了。
後又說自己是來自一千年前的王爺,餘窈窕當他精神狀态不對,壓根沒放在心上。《獐子溝》的劇情從小課本上就讀了,一位臭名昭著的王爺被一代枭雄所斬殺。前者被唾棄千年,後者被歌頌千年。
他說,他就是那個被唾棄了千年的王爺,淮北王。
一片髒兮兮的樹葉吹貼到她腿上,褲腿上沾了點污漬,她輕撣了下,扭頭看了眼戲院子的方向。
李嬸揶揄她:“窈窈,怕是你們家那爺兒又伺候不住了。”
餘窈窕回過神,也懶得接話。
“嗨一聽就是。”三嬸看熱鬧道:“這爺兒整天眼珠子朝天,瞧見人也不搭理。昨個在戲院口跟他走對臉,我問他吃過飯了?他仰着頭瞧都不瞧,那架勢真拿自己是個角兒。”
“我媽說他唱腔好,我媽都六十年老戲迷了,她說要往回擱個幾十年,這爺兒準是個挑大梁的角兒。”
“現在也挑大梁,這爺兒在戲曲界也算是個人物了。咱都別說,窈窈就是個有福氣的主,順手就能撿一搖錢樹回來。”
“可不是,現在有本事的都眼睛不朝人。我兄弟家那飯店大廚就差被捧上天了,就這還三五不時的撂撂臉子。”李嬸歪歪嘴,瞥着眼道:“知足吧,趕上梅蘭芳那時候,老餘不得俯身當個騾子似的伺候?這爺兒什麽都好,就是這…”指指腦門道:“這有點不精。”話落兒,一衆人符合樂呵。
餘窈窕沒作聲,手裏拿着一張六條:“自摸。”
“不玩了不玩了,得去幼兒園接孫子了。”三嬸耍滑道:“先欠着下次給。”
餘窈窕伸個懶腰,閑磨指頭肚兒。連着下了兩場秋雨,今兒天好,風輕,坐在胡同口搓了會兒,人也松散了些。
回了戲院子,大眼一掃,沒幾個人。腳勾了一個馬紮在銀杏樹下坐着,剛打個盹兒,一片青黃不接的銀杏葉擦過她鼻頭,落在懷裏。
餘淮義騎着二八大梁車,唱着《武家坡》從門外回來,看見餘窈窕慢慢悠悠的下車道:“诶小九跟你說了?芝麻綠豆大點事兒。”
餘窈窕轉着銀杏葉柄,打個哈欠問:“怎麽會接《獐子溝》?他不老早就說不唱淮北王了。”
“他要是不願唱淮北王,就讓他唱呂梁呗。”在餘淮義看來這都不算事兒。
“藝術家哪會沒點臭脾氣?以前我祖師爺氣不順就往死裏罵我們,我當學徒那會子…,哎不提了遭罪着呢。”餘淮義很欣賞淮北王,就是餘窈窕撿回來的流浪漢。
人只要有真本事,餘淮義都敬着。至于性情差點就差點。人是憑真本事吃飯,又不是比性情。
“師傅,您見着師弟了嗎?”小五從屋裏出來問。
“他能去哪?飯點自個就回來了。”餘淮義不在意道。
餘窈窕轉給餘淮義一筆錢,“您收着,這個月又談了幾家快捷酒店,合同都簽好了。廠裏人手不夠招聘信息也發了。”
“多請點人好,姑娘家不要太操勞了。”餘淮義心有虧欠道:“你愛喝鴿子湯,晚上我給你炖鴿子湯。”
“這錢你自個賺的自個花,去商場裏頭買瓶好眼霜買點好面膜啥的敷敷,街上新開了一家美容院…,”
“犯不着。”餘窈窕摸摸臉道:“不熬夜就行了。”這些日子熬夜的厲害,眼窩都深了。
“那我也使不着,咱“滿堂春”已經開始盈利了,咱家不比以前了,你媽要是還在…,”轉個話音,唱着曲兒回了屋:“晚會我就去買鴿子,愛吃啥爸給你做。”
餘窈窕在河沿邊找到淮北王,他端坐在石墩上,身上落了幾片枯葉,看着對面一座破落的古宅。
淮北王真名不知,只因四年前唱《獐子溝》裏淮北王一角而紅,票友只識他為淮北王,後索性就叫了淮北王。
餘窈窕看了他會兒,他沒察覺,走過去腳踢踢他,示意他挪個位,他回頭瞅一眼她,紋絲不動。
餘窈窕也不急,斜倚着柳樹打哈欠道:“這家說是晚清大富豪,朝裏犯了事全家被滅門。”
淮北王挪至邊沿,餘窈窕坐下道:“犯不着坐邊沿…,”
“男女授受不親。”
“行。”餘窈窕剝了粒薄荷糖放嘴裏,她能說什麽?
“本王托你查的事,你可查清?”淮北王望着她。
“資料不全,暫時沒查清。”餘窈窕随口應付。他托她查歷史上淮北王的家眷,她早給忘腦後了。
淮北王看着老宅裏的古樹,沒再言語。餘窈窕看他側臉,他眼皮單,眼尾有一稍疤,看人不顯友善。
“這鳥兒可知這樹已上百年?”淮北王盯着樹上的鳥兒,它嘴裏叼着東西在築巢。
餘窈窕反問:“鳥兒栖身不都選擇大樹?”
淮北王略頓,扭頭看她:“你不信本王就是淮北王…,”話未落兒,嘴裏被餘窈窕塞了一枚薄荷糖。
餘窈窕食指放在唇邊,壓低聲道:“我信。”
“三年前有一位自稱唐朝來的人,他逢人就說自個是屈原,最後被一個組織給抓了。”
“該抓。”
“為什麽?”餘窈窕不解。
“屈原是楚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