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豪門水深膽小勿入,人心叵測自求多福
每到夏天,瞻園都會在院子裏搭起竹木、葦席制作的涼棚,上面開着天窗和亮窗透氣透風,四周垂下輕紗幔帳以防蚊蟲,整日待在擱着冰桶的房間未免有些憋悶,這涼棚變成了避暑的絕佳之地,魏國公太夫人每日晨起在小佛堂做完早課,上午基本都在涼棚裏,或待客,或抄寫佛經,或小睡片刻。子女晚輩們每到初一,還有逢五逢十之日,便一起來這裏晨昏定省,問候完太夫人,才回去做自己的事,或上學,或忙家務瑣事,或去衙門當差。
今日初十,恰是晨昏定省之日,不過此時日頭漸漸上升,已經過了時辰,遠遠的見涼棚裏莺莺燕燕或站、或坐着近十個女孩,沈佩蘭有些意外,“楚嬷嬷,今日女孩子們都不用上學麽?”
楚嬷嬷說道:“前幾日尹先生不是中暑病了麽?老太太擔心女孩子們每天日裏頭去上課,身子也禁不住暑氣,幹脆放了大半月的消暑假,到月底涼快的時候再上學去。”
沈今竹心裏樂開花:太好了!大半月都不用上學呢!
沈佩蘭最近大多在娘家烏衣巷住,對這些毫不知情。跟在後面的徐柏苦着臉說道:“唉,今日若不是去接今竹表妹,我又得去族學上學去——楚嬷嬷,您和祖母吹吹風,把我們這個男孩也放個消暑假呗。”
“啧啧,有本事你自己和太夫人說去。”楚嬷嬷像是和徐柏說慣了玩笑,她左手牽着沈今竹,右手一把扯着徐柏的袖子,快步向涼棚走去,一紅一綠兩個丫鬟打起紗簾,笑着通報道:“四夫人,七少爺還有表小姐到了。”
嘩啦啦一群姑娘們站起來行禮,莺聲燕語的叫“四嬸嬸”、“四叔祖母”、“七哥”、“七叔”。涼棚正中的描金雕花穿藤涼床上盤坐的就是魏國公太夫人,初見太夫人,沈今竹腦中第一反應就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這個南京城最尊貴的女人渾身上下唯一能稱得上是首飾的,就是盤成髻的銀絲上插着的烏木簪子。太夫人穿着一件松江布玄色道袍,右腕間戴着菩提佛珠,衰老的容顏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麗,就像放蔫的蘋果,模子還在,也依稀聞得到水果特有的芳香,就是沒了水分,芳香裏帶着腐敗的酸氣。
如此簡單的居士打扮,卻有一股“我很高貴,高貴到懶得解釋”的氣質撲面而來,沈今竹斷定:哪怕是太夫人穿着草衣呢,也比方才打扮到頭發絲的楚嬷嬷顯貴,那股氣韻延伸到骨子裏,她這等閱歷淺薄的孩子都能瞧的出來。
楚嬷嬷将徐柏和沈今竹往太夫人面前一帶,笑道:“瞧瞧您的好孫子,方才說要學着姑娘們放一回消暑假呢,臉皮也忒厚了。”
太夫人呵呵笑道:“姑娘們的假我放得,族學我可做不了主,你向族學的夫子說去吧。”
徐柏佯裝受了驚吓,“這可不成,話沒說完,手心就要挨戒尺了。”
“打得好。”沈佩蘭說道:“一點日頭都受不了,将來如何頂門立戶?妻子兒女指望誰去。”
楚嬷嬷逗趣道:“喲,四夫人不提,我倒還覺得柏哥兒是個孩子呢,算算今年十三了,也該留意着挑一個媳婦,這人要是成了家呀,立馬就懂事了。”
沈佩蘭笑道:“這要拜托嬷嬷幫忙留意了,我這個天魔星,是個沒籠頭的野馬,沒得禍害人家好姑娘。您尋個夜叉婆來,說不定就能把他籠住了,您放心,少不得您的謝媒錢。”
說的涼棚裏的小姐們都笑的花枝亂顫,沈今竹見表哥吃癟,也捂嘴笑——從記事起,這個表哥就時常捉弄她,待她準備報複,他卻早跑回瞻園了,鞭長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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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柏紅了臉,跳腳道:“好容易休一天,你們就取笑我,我——我回去溫書。”
言罷,一溜煙兒跑了,太夫人囑咐沈佩蘭道:“天熱,叫人多送些消暑湯給他。”
沈佩蘭笑道:“逮着機會不用上學,說溫書只是幌子,此刻定去湖裏玩水去了。”
又是一陣笑,這次沈今竹倒是找不到笑點了:玩水有什麽好笑?難道你們都夏天都不玩水?正思忖着,太夫人朝着招手道:“這就是今竹吧,名字起的好,又好标志的模樣兒,難怪親家總是藏着不讓見呢。方才咱們只管說話兒,冷落了小客人,她靜靜站着,定是個穩重大方的好性兒。”
沈今竹第一次被人誇穩重,簡直有些無地自容了,面上卻不顯,按照沈佩蘭教的上前行禮問安。她新剃的光頭泛着青,像一枚鹹鴨蛋,頂上兩撮頭發打成辮子,用大紅織金緞帶束起。穿着蔥綠色織金對襟半臂、大紅遍地金裙子,裙子飾有兩寸闊的金邊裙襕,還披着一條垂及腳踝的靛藍織金雲肩,全身上下的布料鮮亮,而且都是織金,好一個富貴喜慶(明朝确實有這種很像披帛的雲肩,作者有話說裏有原圖)。
沈今竹聽沈佩蘭說過,太夫人信佛,飲食起居大多力行簡樸,但最喜歡看別人穿衣打扮,越是精致,看着心情越好。這一點從楚嬷嬷、南山院服侍的下人還有這群小姐們的飾品着裝便可以看出。
太夫人将沈今竹攬在懷裏仔細看着,果然很滿意,“瞧瞧,額頭寬厚,耳垂肉肥厚,多有福氣的長相,穿的又喜慶,畫上的送財童子也不過如此了,怎能讓人不喜歡。”
言罷,命人備了四樣見面禮,沈今竹謝了,太夫人摸着她身上長及腳踝的靛藍織金雲肩,朝着沈佩蘭問道:“這又是你尋的新樣式?長度像是披帛,堆在頸脖處卻是雲肩的樣式,怪好看的。”
飄然的披帛在盛唐時最為流行,那時候雲肩只是穿在菩薩身上。明朝女子很少穿襦裙,這披帛就慢慢淡出了,随着佛教漸漸世俗化,這雲肩便從菩薩轉移到了女人的衣飾中,诰命夫人的朝服便有這雲肩。
沈佩蘭颔首道:“據說杭州正興這個,我也覺得好看,先給小侄女試穿着,還命人趕制了幾條适合您穿的,想着您若是喜歡,就馬上送來。”
“你有心了,不過這長雲肩适合小姑娘們穿着,衣帶當風,有盛唐餘韻。我老啦,穿着到底不像。”太夫人吩咐楚嬷嬷:“去庫房找些輕薄的織金料子,叫針線房照着樣子趕制一些,給姑娘們分出去,到八月十五家賞月時穿着,那時清風徐徐,長月當空,再有這些姑娘們雲肩飄飄,一群小仙女似的,單是想想就歡喜呢。”
楚嬷嬷應下,這時一個已經留頭的少女端着半盞藥來涼棚,“祖姑母,藥煎好了,冷熱正好,您快喝了吧。”
沈佩蘭關切問道:“母親這些天身體不适?”
一聽說喝藥,太夫人眉頭直皺,“好端端的,是吳太醫開的太平方子,閑事吃幾劑。”
“表小姐真是有孝心。”楚嬷嬷說道:“煎藥這事下人做就行了,大熱天的,莫要累着。”
“吳太醫說這藥要以蓮花花露作為藥引更佳,煮藥時加半碗花露進去,用文火慢熬,我只是盯着火候,莫太過了,小丫鬟扇風煎藥,累不着我的,橫豎這些日子都不用上學。”少女将藥盞雙手奉給太夫人,“一氣喝了,便不覺得苦,漱了口,再含些新釀的槐花蜜,甜絲絲的。”
沈佩蘭乘機誇贊道:“賢君長大懂事了,記得她剛來的那會子身子不好,每次喝藥,母親都會這樣勸上一勸,這才幾年呢,她就把您當初勸藥的話囫囵個還回來了。”
太夫人微微一怔,撫掌大笑道:“我說怎麽聽着耳熟,原來如此!你記性倒好。”
沈佩蘭給少女使了個眼色,少女立刻将藥盞擱在太夫人唇邊,太夫人就勢喝了進去,楚嬷嬷遞上漱口的茶水,一時漱口吃了兩勺槐花蜜,太夫人拿起帕子按了按唇,一手一個牽着少女和沈今竹,先介紹了沈今竹,而後說:“這是我侄孫女,叫做李賢君,癡長你四歲,以後一道上學玩耍,賢君記得多照應今竹妹妹。今日恰好放消暑假,姑娘們都在,我偷個懶,賢君給今竹妹妹引見一下諸位姐妹。”
沈今竹忙道:“謝謝賢君姐姐。”其實在烏衣巷時,福嬷嬷就将瞻園的人口翻來覆去講過好多遍,有的沈今竹見過,不多大多沒什麽印象,福嬷嬷可不管這些,硬是強逼着沈今竹将瞻園一共四房的人口和大致情況全部背下,包括裏頭寄居的親眷也是如此。
這李賢君是重中之重,因為自從她來到瞻園,太夫人最喜歡、最重視的就是她了,親孫女、親重孫女反而退了一射之地。李賢君是太夫人的侄孫女、曹國公府正牌嫡女。曹國公和魏國公的爵位一樣,都是世襲罔替的國公,祠堂裏供有太祖爺朱元璋賜給的丹書鐵卷和免死金牌。
第一代曹國公是李文忠,這李文忠是曹國長公主的兒子、朱元璋的親外甥,靠軍功為家族掙得世襲罔替的曹國公爵位,死後追封祁陽王,配享太廟,肖像挂在功臣第三位。當然了,還是沒有魏國公府老祖宗徐達厲害,人家肖像挂在第一,開國第一功臣,兩人均賜葬鐘山,連家族的墓地都是鄰居。
只是曹國公府從第二代國公爺李景隆開始就榮耀不再,說來也怪,李景隆是建文帝舅公,長的又神似其父李文忠,據說才華武功也了得,但是無論別人如何舉薦,或者李景隆厚着臉皮自薦,建文帝就是不給李景隆任何帶兵的機會(本文建文帝是個穿,知道李景隆最大的優點就是——戰場上逃跑速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最終李景隆在酒色中郁郁而終,随後兩代曹國公都無建樹,空有爵位而已。李家到了第五代曹國公——也就是太夫人父親發誓要重現祖輩的輝煌,放着安生日子不過,帶着家族數十個熱血青年去了西北邊塞,幾十年塞外風雪,第五代曹國公展現了祖宗李文忠的風采,登上了五軍都督府大都督的寶座,可惜天妒英才,第五代曹國公積勞成疾,死在任上,和他老祖宗一樣追封為“西寧王”,成為第二個配享太廟的李家人。
太夫人是西寧王的獨女,定親時西寧王正值壯年,位高權重,本來想的是魏國公府世鎮南直隸,兩家結親未免惹的君王猜疑,于是将女兒許給根本沒有承爵可能的幺兒。
豈料那一代魏國公死後,禍起蕭牆,七兄弟上演精彩紛呈的奪嫡大戲,先是庶長子上京告禦狀,說準備承襲的世子在孝期作惡,荒淫無恥,逼奸了自己的親表妹,震驚朝野,錦衣衛查證屬實,世子不僅丢了爵位,還被家族驅逐出去,在族譜上消了姓名,蹤影全無;然後庶長子屍體飄在秦淮河上,至今找不到兇手;幾兄弟互相指認對方是兇手,争奪繼承權,家族也分了好幾派,各自為陣,搖旗吶喊。
只有年紀最小的幺兒和當時還是新婦的太夫人宣布退出競争,在家族墓地附近結廬而居,為父親和後來被氣死的母親守墓。奪嫡之争鬧的越來越大,皇上大怒:宵小之輩如何能鎮守南直隸如此重要之地,将兄弟幾個還有鬧的最兇的幾個族人全部投進诏獄拷問,南京北京兩地的錦衣衛傾巢出動徹查此案,結果是嫡出老二和庶出的幾個都不幹淨,嫡出老三無辜,論理爵位該戴在老三頭上,可老三在诏獄身子搞垮了,得了痨病,分分秒秒要把肺咳出來的節奏,老三的長子又只是剛留頭的小小少年,根本無法服衆、彈壓族人,更談不上鎮守南直隸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轉移到早就搬離瞻園、在墓地周圍結廬而居的幺兒,幺兒此舉博得不少文臣們的贊許,說他純孝之人必定是忠心之輩,堪當大任。
也不知其中有沒有岳父的暗中幫襯,反正三年孝期過後,幺兒繼承了魏國公爵位,太夫人夫貴妻榮,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國公夫人。兩口子夫妻同心,力挽狂瀾,恢複族學,重振家業,嚴肅家風,将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吃的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