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三十三章
日光燈發着陰冷的白光,照着院長那張過分平靜的臉,沈望幾乎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後悔的紋路。那日半夜下了雪,而他和院長兩人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身上一點熱量都沒有。過了好幾日,之前說要接美和的老爺爺老奶奶步履匆匆地來了,又走了。
院長沒有打他,而是質問他:“都怪你,要不是因為你,他怎麽會變成植物人?”
“是我的錯?”
“因為你的告密、怯弱才會讓他遭遇這樣的不幸,你們這些孩子就是太容易被影響了,所以大人才不願意給予你們任何的權利,将你們保護起來,而你卻不知好歹。”
沈望頭一回這麽憤怒,但他依然無法說出自己的心裏所想,只是粗暴地踹他、打他,在安靜的醫院裏鬧出不小的動靜,值班的護士奇怪地看向他們:“在醫院裏鬧什麽?”
院長便彎下腰,摟住他,把頭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幾乎壓彎了他瘦弱的脊背,說:“這孩子正在自責呢,現在在手術室裏的孩子是他的好朋友。”
“這樣啊。”
護士感動道。
不是的。
明明不是這樣的。
但他為什麽說不出任何話?
我是被強迫的!——強迫做什麽被拍照、被性/侵?難道不是因為你喜歡做這樣的事情嗎?
“你聽聽你的叫聲”、“你看看你屁股搖的”、“如果不喜歡為什麽要吃我給你的巧克力呢?這難道不是勾引嗎?”、“你是天生喜歡這樣事情的孩子,這也是一種天賦”……
要摧毀一個孩子實在是太簡單了,讓他的痛苦、悲傷沾染上性的色彩。
将痛苦的悲鳴說成興奮的呻/吟,将掙紮解釋為求/歡,将恐懼解釋為懦弱。大人們擁有更高級的語言——那就是修飾。
孩子們只會說蘋果是紅色的,而大人們卻不知辛勞地教他們說“他漲紅的臉像是紅彤彤的蘋果”,大人們把一切顏色、表情解釋為性的渴求,他的身體、他的顫抖,他的一切都被加上了新的喻象,他是顫抖的羊羔、砧板上的魚、誘惑大人的塞壬,一切都是他的錯。
給他蓋被子的人現在滿身是管子地躺在病床裏,他只見過一面,遠遠地站在病房門前,院長問剛結束手術的醫生:“他還能醒嗎?”
醫生回:“說不準,但再躺幾天再不醒,十有八 九就要變植物人了。”
院長嘆了口氣,緊接着問:“那治療費用……你知道的,這小孩是我們孤兒院裏的……”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聽。
他只是期望美和能好起來,求求上帝,求求醫生,不要因為貧窮就抛棄他們,不要因為他低賤就傷害他身邊的人。
他每天都在為他祈福,然而直到他手臂上的傷好了,奇跡也沒有發生。美和就像是一棵幹瘦的樹苗,枯黃的葉子也要落了。院長對他說:“醫院可是很費錢的,我可沒有那麽多錢讓他一輩子躺在醫院裏,像個大爺似的接受別人的服務。但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我可以幫幫你。”
“只要你勤奮一點就行了,你懂的吧?”
所以他勤奮了。
那些話也逐漸變成真的了,但他不在乎。如果他就是這麽一個低賤的存在,那他就做美和生存的土壤,只要活到美和醒來的那一天就好,再堅持一會,再努力一下。或許是徐斯太過讨厭他,徐斯不再欺負他,也不再跟他講話,只是偶爾會問他:“你想走嗎?”
走去哪裏?
美和比誰都需要他。
所以他說不走。徐斯沉默地走開了,然後過了幾周,徐斯又會問:“你想離開這裏嗎?”
他依舊說不走。
他能走去哪裏?就像院長所說的那樣:不要想着離開,除去這裏,沒有人會愛你的,誰會愛一堆只是好看的垃圾呢?
然而在半年後的一天清晨,他去給院子裏種的雛菊澆水,有一位穿着警服的青年找到他:“你們除夕是不是來報案了?”
“半年前的事了。”
那位青年漲紅了臉:“因為沒有登記,所以找到你們很困難……出什麽事了嗎?”
他看看四周,沉默了下來。
那棟灰白色的建築物阻隔了他的聲音。那位警察似乎察覺到這一點,就帶他到了附近的空地,等他開口,他卻沒有如願地說出這一切,只是不停地搓自己的手。
因為他穿了件很薄的針織衫,手凍得通紅。那警察倒是穿得厚重:“我說,你們要舉報你們孤兒院院長?”
沈望眯了眯眼睛:“你怎麽知道的呢?”
“有人打舉報電話給我們,說這個孤兒院存在違法操作,說是有小孩被……你聽說過嗎?”
“如果沒有人打電話給你,你們什麽時候才會找到我們這裏?明年的除夕?還是後年?”
那警察被他的咄咄逼人駭到了,摸摸鼻子,說:“對不起,但是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真正重要的是他違法,我找你是想知道你們孤兒院有幾個小孩,都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是不是都是被抛棄的,還是說是拐賣……有沒有被……”
“如果是真的,他會坐牢嗎?”
“當然會了,那可是畜生才幹的事情。這裏會拆掉,蓋新的大樓——這裏也要發展經濟了,開一家大型超市,以後這裏也會有很多人居住的,啊,但你不用擔心,我們會幫你們聯絡愛心人士,至少一大半小孩都能找到去處的。”
“那剩下的呢?”
“畢竟其他孤兒院的人數早就不夠容納這麽多被抛棄的小孩了……”那人沉默了下來。
但他又補充了句:“但總歸有辦法的,對嗎?”
最終沈望閉了閉眼睛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回去吧。”
那人還不放棄:“我聽說報案的還有一個小孩?”
“他在醫院。”
因為沒有證據,這件事情最後不了了之。院長知道這件事情後,送給他一件新的大衣,說是表揚他不再是告密的可憐鬼了,很溫暖,卻讓他渾身發癢。
他每個晚上都睡不着,想嘔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有好幾次他都會夢到自己躲在院長卧室的衣櫃裏,等他熟睡,就把他一刀捅死,他被自己吓到了。
卻也找到了新的出路。
如果院長死了,他能養活剩下的孩子們嗎?這個危險的想法幾乎救了他。
那天,就像是夢中一樣,他躲在院長的衣櫃裏,屏住呼吸,只從一條細細的光亮裏打量正在打電話的院長,跟那些人說話時,院長的聲音很黏膩、很卑微。
他聽到院長對着電話說:“這、這我實在是無能為力,目前還找不到替代他的孩子……你也知道,我們院子裏的孩子大多都……不過他也沒有長高多少,沒必要換吧?而且這個小孩是最受秘密的,哪像之前那些。是、是,我知道,但他這個年齡正是拔高的時候……我會想辦法的,我會去弄點阻礙生長的藥……是、是,我聽說上面的人開始調查了,您……我明白,他們不會瞎說的……這是當然!那祝您身體安康。”
挂了電話後,院長又是那張嚴肅的臉。院長摘下了眼鏡——他終于看清了那雙眼睛,細細長長的,沒有任何溫度,瞳孔很小,整個眼睛都充斥着冷淡的白色。他握緊手裏的刀——他想告訴美和,他是錯的,院長是永遠不會變好的,所以他的行為并沒有錯。
沒有錯……
真的沒有嗎?
他的手汗幾乎讓他握不住刀柄。時間過了很久,院長躺上了床,就像是一具屍體,沒有任何聲音。他悄悄地從衣櫃裏跳下來,然後走到他的床邊——只要捅下去,一切都會結束的,但他卻遲遲下不了手,汗浸着他的臉龐滴進了他的衣服,他止不住地顫抖,喉嚨裏發出嘶吼。
院長忽然起了身,冷白色的手臂摸向床邊的臺燈,一道暖黃色的燈光照亮了整個黑暗,他靈敏地俯在床底,心跳如鼓。會被發現嗎?會被殺嗎?如果他死了,美和會怎麽辦?怎麽辦?
“是誰?”
院長的聲線很冷。
“我聽到你的動靜了,你在我的房間裏幹什麽?你再不出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只能看到一雙腳跟出現在他的眼前,然後就像是鬼神那般在這個房間裏游蕩。他害怕得摳自己的手掌心,要被發現了……美和怎麽辦……
然而就當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徐斯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把足球踢了進來。”
“哦?球呢?”
“就在這,您看。”
“嗯……下次不準在晚上踢球。”
“好的,知道了!”
過了很久,他才聽到院長上床的聲音,等他趴得渾身僵硬,他才從床底爬了起來,幾乎是逃跑般地離開了那間卧室。然而剛逃出卧室,他就碰到了徐斯:“你怎麽這麽慢!這裏冷死了!”
“你怎麽知道我……”
“我看到你偷拿了廚房裏的刀……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肯離開這裏?”
沈望卻沒有回答,只是很固執地問:“你知道我……”
被知道了,那些事情。
會挨打嗎?
會被讨厭嗎?
“嗯。”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心?”
沈望緊緊地看着他,手裏的刀不知何時已經從他的手裏滑落了下去,他只看到自己的手掌被刻出了刀柄的印子。徐斯卻只是彎腰撿起了那把刀,然後發出了輕微的鼻音:“嗯,是挺惡心的,但這也不全是你的錯吧?不過我要是你,我肯定早就跑了,不會任他這麽為所欲為。”
“那你為什麽要幫我?”
“你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
他沒有接着再問下去,因為只有他知道,他明明什麽都沒有。但是徐斯卻說:“你既然活得這麽痛苦,為什麽不能找一個比較快樂的辦法活着呢?離開這裏,你也能活下去,而且你就自由了。你好好想想。”
他沒有資格“想”。
他要為美和負責,所以他拒絕了徐斯。只是這一次徐斯再也沒有問過他想不想離開。他只能紮根在這座灰白色的樓宇裏。
但他的确對院長恨之入骨,如果沒有他,是不是一切都不會這樣?院長對美和的愧疚就像是丢給狗的火腿腸,随随便便。但他卻無法殺了他,甚至因此而生了很重的病,他睡不着、每天都想嘔,吃不下任何東西。
這時候院長給他吃安眠藥,一開始吃半粒,後面是一粒,慢慢地變成兩粒,他能感受到他的遲鈍,每個器官都在變得遲鈍,他記不起很多事情,情緒也很低沉,偶爾會出現幻覺,但因為這樣,他不用再“勤奮”,因為沒有人想碰他。
有一個晚上,他吐得很厲害,眼睛都泛白了,院長帶他去醫院,他甚至聽不清院長和醫生之間的對話。他只聽到院長說:“他能活得下來嗎?”
醒來之後,院長握着他的手,聲淚俱下,說是他不好,不應該逼他拍照,但是美和的事情,他是這麽說的:“那跟我有什麽關系?他自己撞上去的,雖然這樣說很薄情,但是我只對不起你一個小孩,我有什麽對不起他們呢?如果不是我,他們早就死在街邊了。”
院長接着跟他說,會給他治病的,不要擔心。他問是什麽病,院長就說是感冒。但他知道不是,他活不下去了,吃不下、睡不着,而且是什麽都不記得,他有時候甚至會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鋼琴旁,剛剛在做什麽也全部不記得。院長說:“你好好地活着才能見到美和,雖然你很小,但是你知道的,一張病床有多貴。要是你和我也出事了,那他真的完蛋了。”
“那他現在呢?”
“他只是睡着了,你乖乖的他就會醒。”他說好,但是後來院長也不給他拍照片了,因為他開始長大了,開始不像個小孩。
也在那一年,美和以他的幻覺重生了,幻覺裏的美和又溫柔又嚴厲,跟他一起長大,沒有傷痛,聽他說話,還會保護他。
而也是那一年,因為他的嘔吐、幻覺,他被院長的那些大人們抛棄了,院長收了十萬塊,把他賣給了一對夫妻。那對夫妻對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為從前的生活都是做夢,他很珍惜那一切,卻又被抛棄了。
或許他真的不配得到任何的愛。
只有美和是陪伴他的。
所以這次他很任性地沒有回到孤兒院,而是跟着徐斯去了上海,那裏有很多很多的高樓,很多很多幸福的小孩,就好像他也可以在那裏獲得幸福一樣。
徐斯對他說:“只要你換個看法,從前的那些事其實也不完全是壞事,以前是因為你被強迫,所以才會覺得痛苦,如果這次是你自己想做的呢?那一切都不會再痛苦了。我和美和都會陪着你慢慢長大的,如果有什麽受不了的事情,為什麽非要去克服它呢?我們可以忘記他。只要你的記憶裏沒有了這件事情,也就不會為他感到煩惱了。”
“真的假的有這麽重要嗎?你不要對自己的病症感到害怕,其實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你可以忘記一切你想要忘記的事情,你只要慢慢地長大,把那些不快樂的事情全部都忘掉就好了,其他人都是無所謂的,我和美和會陪着你長大的。
美和也對他說:“你要變成一個活潑又有趣的人,代替我一起活下去。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
“那你恨院長嗎?”
“我恨他,但是沒關系,我不需要你為我伸張正義,也不需要你為我留在孤兒院裏,因為我應該重新出現了。”
“你真的是美和嗎?”
“我是,你難道認不出我嗎?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是的,你當然是。”
經過徐斯和美和的“培訓”,他真的能說話了,他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普通人,能和別人自由地對話,能自由地表達自己,只是有時候他并不知道,他所表達的自己是美和還是徐斯,還是他的潛意識?
他靠唱歌、寫歌賺錢,起初是賺一點錢,然後是賺很多錢,起初只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後來所有人都知道,每個人都在聽他的歌,他馬上就能融入這個世界。
然而,在他二十二歲那年,他風風光光地參加完各大頒獎典禮,在後臺接到了醫院發來的死亡通知單。
美和走了。
他不能再讓他身邊的美和走了。
就像美和所說的那樣:我活在你的意識裏,如果有一天你抛棄了我,我就真的死了。他把美和喜愛的雛菊紋在他的手腕上,跟那道醜陋的刀疤交織在一起,那是死亡與希望。
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他不再孤獨也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