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三十二章
徐斯向來讨厭沈望,孤兒院意味着淤泥。
他早早地認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同桌的鉛筆盒是一個精致的、兩層的汽車模型,而他只能裝在一個木頭制的盒子裏,更別提這個盒子無數次地刮傷他的手。
同桌的衣物是浸在薰衣草洗衣液裏的清香,而他的衣服上只有井水那生澀、冰冷的味道,或者帶一點硫磺皂的味道。
但沈望不一樣,院長會幫他剪手指甲、買新的短袖,襪子從來都不會有洞,他只要乖乖地坐在那裏彈幾下鋼琴,院長就會表揚他、愛撫他。
更別提沈望簡直就像是個啞巴,什麽都不說。那種高傲的神秘和幹淨幾乎激怒了他。
他像是往常一樣,把他的頭浸在面盆裏,然後把他鎖在廁所裏。沈望一如往常地不反抗。他們幾個在外面哄笑成一團,快晚飯時,他才把廁所的門打開。他就像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板凳上,等他出洋相——但沈望卻遲遲不來。
粥上了,他沒來。
菜上了,他依舊沒來。
旁邊的美和用手肘推他,皺起眉:“你是不是又欺負他?”
徐斯哼笑了聲。
美和想起身去找他,卻被旁邊的小孩纏住了身,那孩子吐得滿身都是,美和忙着要給他擦嘴,整個房間吵吵鬧鬧、擁擠不堪,然後院長帶着唯一的寧靜到了,大家安靜地看向他。直到那時,沈望都沒來。
徐斯忍不住起疑。
吃到一半的時候,院長掃了他們一圈,突然問道:“沈望呢?”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徐斯。
但徐斯只是挑了挑眉,說不知道。美和放下碗筷,說去看看。旁邊跟他一起的玩伴露出得逞的表情,忍不住朝他擠眉弄眼,院長似乎眯了眯眼睛,察覺到了這一切,說:“徐斯,你跟着去看看。你比他大幾歲,要多照顧照顧他,別老是欺負他。”
徐斯撇了撇嘴,很不滿地跟着美和去廁所。走進走廊,美和立刻豎起臉:“他到底哪裏惹你了,你總是這麽欺負他?”
“你管我?”
“我知道,你就是看不慣他霸占了院長,但這也不是他的錯。”
徐斯惱羞成怒地說:“你懂個屁,你不要總是裝作你什麽都懂的模樣,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沖進陰暗的廁所,踹開門,果然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團成一團,兩只手縮在身下,蜷縮在垃圾桶的邊上,他身上那股幹淨也被染成了屎尿的味道,徐斯捏着鼻子裝模作樣地喊臭,而美和卻蹲下身問他怎麽樣,卻沒有回應。
“裝什麽死!”
“你能不能少說幾句?沈望,你沒事吧?”
依舊沒有人回應。
“不會暈過去了吧——”
美和沒好氣地說:“你過來搭把手!”
徐斯很不服氣地湊過去,背起他。出乎意料的是,沈望太輕了,就像是背着一只小羊羔。他似乎暈得很厲害,徐斯一邊罵他一邊走都沒有吵醒他。
然而走了幾步,美和突然說:“等等!”
徐斯很不滿地回頭:“怎麽了?”
“你身上怎麽都是血?”
那是沈望第一次自殺,算不上成功,用一片薄薄的刀片劃傷自己的手臂,沒有傷及動脈。他只在醫院裏待了三個小時,就被院長拽回了孤兒院。
院長把他的書包翻了個底朝天,沒收了他的刀片和剪刀,然後打了他一頓,他沒有哭也沒有鬧,所以院長沒有打他第二頓,他被關在雜物室裏“反省錯誤”,裏面沒有任何光亮,只有灰塵。讓他的氣管變得堵塞,他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但一切都還好,沒有更糟。
然而當他無所事事地摸自己繃着繃帶的手臂時,外面突然出現了一個讓他警惕的聲音:“喂,你在裏面嗎?”
沈望沒有回答他。
那邊很生氣地踹了下那搖搖欲墜的門:“說話啊!”
“嗯。”
“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的關系,害我們都不能好好地過年!你為什麽要……”
沈望沒回。
徐斯氣急敗壞地說:“你玩刀片就玩刀片,就不能稍微小心一點,萬一死了怎麽辦?那我們這裏就會鬧鬼!你是不是想變成鬼報複我?”
沈望想了想,說:“沒有。”
“我不是真的在問你!”
“要是我死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們。”
一次都不想。
那邊安靜了下。
然後是悉悉簌簌的聲音,似乎是徐斯靠着牆坐了下來。徐斯自顧自地說:“你都不知道院長都多關心你,剛剛院長揍了我,說都是我害的。”
“跟你沒關系。”
“那跟誰有關系?”
沈望沒說話。
“不說就不說,誰想理你,像你這樣的人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成天垂頭喪氣的,真不知道院長為什麽這麽寶貝你!”
“寶貝”?
所以打他。
所以他不能長大。
所以他想死。
但他連自己遭受了什麽都說不清楚。
正常的孩子也會嗎,被一根棍子攪來攪去,不能踹人,否則會被皮帶打。要一直是個小孩,沒有人期待他長大。如果是,那為什麽其他的小孩不想死?
還是就像那個張叔叔說的一樣,這是小孩們必須經歷的一切:而他們要做的就是守住秘密。這是所有孩子們都共有的秘密。如果說了,就會被孩子們和大人們讨厭。
真的是這樣嗎?
為什麽偏偏只有他守不住?
因為他太脆弱了嗎?
想告訴別人。
不想再在短褲上看到血。
很過分嗎?
那些孩子們也會嗎?會掉出肉,會看到血?為什麽書裏的孩子們似乎捧着玩具和英文書就能度過的童年,他卻沒有?
但日子依然在繼續。
叔叔們。
阿姨們。
哥哥們。
姐姐們。
還有誰?
誰都沒有!
要聽話,這是“秘密”。
A secret。
S、e、c、r、e、t。
S是射 精。
e是呃呃呃。
c是插入。
r是日。
e是嗯。
t是停——不準停。
一張扭曲的臉,對他說:“跟着我念,兒童,children,這個單詞什麽意思?意思是:你可以對他們做任何事。”
包括閹割他們的人生。
他因為小黑屋裏的灰塵得了肺炎,出了雜物間就在床上靜卧,院長偶爾來看他,給他拍照。沈望是要在村裏的迎新晚會上表演的,但因為刀傷、肺炎,最後只好讓一個小女孩代替了他。
院長對此很不滿,但他什麽都沒有說,他是從院長的眼鏡看出來的,那背後的眼睛一定像是機關槍一樣,在掃射他。
當他病得極其糊塗時,他會在牆壁上看到老虎的影子,他伸出手臂想要去抓,卻被美和塞進了被窩裏。
“你看,有老虎。”
“哪裏有?你病糊塗了。”美和說:“怎麽好端端地就肺炎了,是不是衣服穿得少了?”
“沒有穿。”
“嗯?”
美和手一頓,疑惑地看向他。
“不能穿,光着。”
“誰不讓你穿?”
若是平常,他卻沒有勇氣繼續說下去了,但那天他實在是燒得難受,胸口裏有一天火,想要燃燒一切,所以他很輕聲說出了秘密:“院長。”
他附在美和的耳邊說:“我們都知道的。”
孩子們的秘密。
“知道什麽?”
他學着那些人的音調們說:“寶貝你生病啦,所以要打針,不過不要怕……我會咻咻咻地插進去。”
美和睜大眼睛盯着他。
沈望笑了下,說:“好惡心。”
他們的音調就像是蜂蜜。
接下來的事情他不記得多少,他只依稀記得美和的眼睛也像是黑夜裏的一團火,讓他很溫暖。迷迷糊糊睡着之前,他抓着美和的手臂說:“我不想要鋼琴了……真的很痛,我想掃地,什麽都行……”
他一時之間的脆弱,讓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迸發出多少的正義。美和在他的床邊守了整整一晚,天還沒亮,沈望剛醒的時候,他就看到美和的眼睛就像是燒了一晚的柴火,還冒着紅紅的星火,美和對他說:“我們去縣裏找警察。”
美和信誓旦旦地說:“你要自己保護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像是充滿了力量。他沒有管軟綿綿的腿,義無反顧地跟着美和去縣城。
但是走到公交車站的路上,他的那團火焰便滅了,他想起院長的臉,想起那根皮帶,還有照相機咔擦咔擦的聲音,一切都是無法阻擋的可怕。
但是美和卻堅定地讓他去。
他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售票員不讓他們上車,但是美和熱熱鬧鬧地跟售票員吵了架,他罵得很痛快:“你眼睛瞎了嗎?你要是再唧唧歪歪,我就沖到你家裏放火,燒死你們,你別看我們小就欺負我們,你試試看我敢不敢!”
那個售票員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彪悍的小孩,罵罵咧咧地讓他們上了車,就像沈望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美和。很久很久以後的沈望才明白,真是因為無助,所以憤怒。
憤怒向來是恐懼的擋箭牌。
然而這世界的通行證向來不是一腔熱血。
他們在警察局面前吃了閉門羹。保安說:“今天是年初一,哪有人在?”
“難道過年,就沒有人報案了嗎?”
“嘿,你這小屁孩懂什麽?”
“我是不懂,那你告訴我,壞人會不會因為是過年而放假?他會不會因為過年而不犯法?”
保安被他說得臉漲得通紅。
美和握住他的手:“一定會有人來幫我們的。”
他們倆就蹲在警察局的門口。然而早上、中午、晚上,始終都沒有人來。沈望的手被凍得冰冷,腫腫脹脹的,就像他那點恐懼,又開始生根發芽。所以他對美和說:“要不……算了吧。”
“不行的。我們不能縱容他。你應該早點告訴我的,這樣你就不會挨打了。”
沈望呼出一團白霧,眼睛很濕:“也有可能是我們一起被打,一起去工作。”
美和沉默了。
沈望不想要他難過,所以趕忙問他:“今天是除夕,你想要什麽禮物呢?我聽說外面的小孩,都會在今天收到很多人送來的禮物的。”
美和聽完後,很是羞澀地說:“我想養一盆雛菊。”
“為什麽是雛菊?”
美和用手指輕輕地勾了下臉頰:“因為……雛菊很便宜吧?而且很好養活,長得也挺可愛的。我們院子裏全是雜草,要是種一點雛菊花的話,就溫暖了許多吧,院長……他可能也會知道他是不對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沈望問:“院長會變嗎?”
“會的!一定會的,他一直跟我說,人非聖賢,誰能無過,他只是犯錯了而已,但我們會提醒他的。”
“那你呢?想要什麽?”
沈望很認真地想了想,搓了搓冰冷的手指:“那我希望你的願望實現。”
美和笑了起來:“這叫什麽願望呀?”
“你不會犯錯的,所以你的願望也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美和聽罷,很害羞地說,才不是。
他們倆就像是第一次認識彼此那般說話,美和說,你長得好看又會彈鋼琴以後就做個明星,能賺大錢,而他可以做他的經紀人,唰唰唰地把所有事情料理得整整齊齊,沈望頭一回笑得這麽開心,不是因為他說的夢,而是他形容的“唰唰唰”讓他覺得很有趣,就像是那些人的“咻咻咻”。
然而他們坐得麻木,依舊沒有人來,倒是保安大叔下班的時候說:“哎,你們別呆在這裏了,今天是沒有人會來上班的。”
美和說:“我們要等。”
“何必呢?”
“今天沒有,明天也會有的,就像太陽一樣,遲早會升起。”
保安搖搖頭,騎着自行車走了。
他好像真的變勇敢了一點點。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警察,也不是公理,而是院長,又是那魁梧的身影,像一堵牆一樣地豎在他們的面前,堵住了他們的光。
院長幾乎是一首一個地拽他們回去,他們不肯,就被甩在地上,沈望的額頭磕在了石頭上,留了一個很長的口子,火辣辣得疼。院長對美和說:“你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了,又何必多管閑事呢?”
“這是不對的!”
院長說:“哪裏不對?如果他不工作,你們甚至沒有吃飯的錢,資助我們的老板早就破産了,除了那些居心叵測的人之外誰願意來看看你們這些被抛棄的可憐蟲?傻的傻,醜的醜,你們是被造物主虧待的人,還想享受到善待嗎?”
“您這些都是歪理!您從前告訴我們,我們是平等的,跟外面的小孩是一樣的!”
院長冷哼了聲:“平等?那是騙小孩的玩意!有陽光就會有陰影,而你們生來就是陰影下的人,不要拿陽光世界的法則去衡量你們的人生。你看看他,長了一張這樣的臉卻還是被他的父母抛棄,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他患自閉症,是有病的,警察會相信他的話嗎?乖乖跟我回去,否則你們倆是想在這裏流浪,跟狗搶吃的嗎?”
“那你以前為什麽要這麽教我們!”
“為了讓你們聽話!誰知道你們吃裏扒外,不知好歹,我數到三,你們要是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我不想跟你們在街上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一點都不體面!”
“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聽話,乖乖跟我回去,我現在還能答應你們不跟你們計較。這是我最後的耐心了。”
沈望跪爬在地上,血流得他滿手都是,他的眼睛也很酸。他聽不懂院長的話,但他知道三毛的故事,知道挨餓的滋味,更知道他們之間的差距。
院長這麽高,這麽壯,輕而易舉地就能把他們碾碎,而他卻瘦小得像是一粒小小的蝦米。他艱難地拉住了美和的手:“我、我們回去吧。”
美和直勾勾地盯着院長,再看向他,最後慢慢地也低下了頭。
院長半拖半拽地把他們拉到馬路邊,準備過馬路坐車。院長似乎是故意要懲罰他,握在他傷口上,他的手臂被拽得血肉模糊,血順着他的手臂往他的棉襖裏灌。
美和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淚,那一刻他爆發出了巨大的憤恨,整個身體向前拖,一邊甩開院長的手,一邊朝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喊:“救救我們,救救我們,他想要把我們都賣了——”
當他終于掙脫開院長的束縛時,沈望分明看見了曙光,在滿城紅色上方的光芒,就像是黑暗裏的一盞路燈,讓他安心,也讓他激發出一點點期望。
求求你們了。
幫幫我吧。
一次就好。
花光我後半生的運氣吧。
然而回答的卻不是路人正義的嘶吼,而是一輛巨型卡車的咆哮。
“咣”的一聲,所有一切都結束了。
美和是斷了線的紙鳶。
這個世界,真的有正義嗎?
如果有,他為什麽從來不眷顧我?如果沒有,我又是為了什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