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手一梅
一梅是一個很有名,很無情的殺手。
有人說,她的劍已經脫形入神,甚至不在無憂樓主之下;也有的人說,她不過是盜世欺名之徒;有人說,她正方青春年華,美豔逼人;反過來,也有人說,她已經年過不惑,鬓發生星。
一梅是一個殺手,傳說她在殺人的時候,身束玄衣,面目不露。但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劍:窄身、薄刃、通體墨黑,烏而無澤。不過這把劍的名字,偏偏叫含光。
據說一梅殺的第一個人,正是當年名震東南的翩翩佳公子烏衣峰。
當年的烏衣峰,傾倒過多少情思萌動的姑娘,仿佛天下所有的豆蔻少女,都知道烏公子的那柄鐵面山水扇。
然而烏公子的鐵面山水扇,沒有擋住含光劍的第十五招。
那時候一梅還沒有名氣,主顧只肯出二十兩銀子。于是那二十兩銀子,就買斷了無數少女的春夢。
烏公子瞑目前輕輕一嘆:“可惜了,這樣的女人……”
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不多見。
柳絲迎畫舸,水鏡寫雕梁。
雕梁小樓的這幅楹聯,用的是蛟龍亂飛的草書,刻在兩塊黑啞啞的木板上。只有識貨的人才知道,這一筆難以辨認的草書,竟是三百年前,那位只活到三十一歲的書聖所遺留的墨寶;這兩塊不起眼的木板,竟是極南的密林裏面幾百年方才出産一根的珍惜黑木。
柳天易坐在鋪着毛皮褥子的檀木大椅裏,穩健的手指托着一個玉瓷茶盞,仿佛若有所思,仿佛心無外物,他将茶盞緩慢地移到了唇邊,啜了一口,嘴角立即展現出輕松的美意。他的動作很輕柔,也笑得很溫暖,好像是從心的深處微笑了出來。
無論是誰,坐在這麽一個精致而溫暖的小樓裏,喝到了這口用最清洌的山泉炮制的頂級毛峰,都會像他這樣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
何況現在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女人投上了拜帖,正要求見于他。
雕梁小樓有六房美姬,環肥燕瘦,個個莺聲燕語,姿态袅娜。她們最令人稱道的長處在于聰明而善解人意,能用嬌媚且溫柔的态度,把男人服侍得舒舒坦坦。這樣的美姬百年難遇,千金難求,柳天易卻一舉坐擁其六。他是一個很會享受的人,在這種風雪之夜,溫暖的小樓裏面,理應懷抱美姬,共度良辰。
雖然如此,他卻難以拒絕這張粗陋的拜帖。拜帖仿佛有種魔力,戰勝了六個人間絕色的溫柔。
拜帖上的署名是一個極普通、極實在的女人的名字:一梅。
一梅實在也真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她穿着市井姑娘穿的布衣,臉面上圍着一塊麻布,露出平平無奇的眼睛。只有腰間懸挂的那柄烏而無澤的含光劍,方勉強證實了她的身份。原來她就是一梅。
一梅的眼神在雕梁小樓裏轉了一轉,有一絲局促般地,客客氣氣地道:“柳爺,你好。”
柳天易皺起眉頭,問道:“你就是殺手一梅?”
一梅道:“我就是一梅。”她回答得挺老實,卻又有點詫異,那意思仿佛是:我不是一梅,那又是誰?
柳天易輕咳了一聲,很坦率地道:“我原來以為,像你這樣有名氣的殺手,應該更有殺手的味道。”
這話頗有點一針見血,于是一梅笑了,道:“柳爺,不瞞你說,我自己也覺得今天的打扮太也古怪,分明不像一個殺手。”說着又笑了笑,這笑裏頭卻帶了點尴尬,“只是我做生意虧了錢,連做殺手的行頭也給賣了——那是上好的玄色料子,連頭帶腳,整套的衣衫呢。”
這話一說,如柳天易這般見多識廣,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轉瞬間,又有些回過味來了,卻不說破,只“哦——”的一聲,問:“那麽,你來見我是為了……?”
一梅笑道:“柳爺,江湖上明人不說暗話,‘雕梁小樓,萬寶俱有’,來找您柳爺的,有幾個不是為了錢?”
柳天易呵呵一笑,道:“你一個女人,倒也爽快。”
一梅冷笑道:“柳爺這話說的,難不成還有規矩,只準男人爽快?女人的好處,原本你們男人也想不明白。”
柳天易擡起眼睛,在她臉上打量了打量,笑道:“別的女人不敢說,殺手一梅,我知道任誰也不能小觑的。”
一梅輕哂道:“多謝瞧得起我,可惜我做生意還真不似柳爺這麽精明,若不因為我的小買賣這次虧了去,連吃飯都沒錢了,不然,也不會接這筆買賣。”
柳天易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道:“錯了,錯了。”
一梅不禁有些詫異,問道:“哪裏錯了?”
柳天易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撫摩着白玉茶盞,用漫不經心的語氣,淡淡地道:“你怎麽知道你定能接這筆生意?”
一梅把那平平無奇的眼睛睜大,想了半天,問道:“我怎麽就不行?”
柳天易道:“今年從六月初八起始,到今天正滿半年,這小樓裏一共來過三十五個殺手,這三十五個殺手中,敢接這筆生意的,共才五名,個個是你們一行裏頂尖厲害的角色。現如今,這五個人,已經全部死了,找到屍首的有兩個,找到零碎屍骨的有兩個,剩下的一個,連屍骨都已經尋不到了。”
一梅笑道:“柳爺說的,也錯了。”
柳天易奇道:“哪裏錯了?”
一梅道:“既然是頂尖厲害的角色,那就只有一個,怎麽會有五人之多?”
柳天易不禁失笑,用淡淡嘲諷的語氣道:“難道那一個人是你不成?”
一梅道:“雖然我不是頂尖厲害的角色,不過,我一定比他們強。”
柳天易道:“此話怎講。”
一梅笑了起來,笑道:“他們已經死了,我還活着。難道我不比他們強麽?更何況,我的買賣,十有八九,不會失敗的。”
柳天易盯着她的眼睛,然而一梅只是微笑着,她的臉上蒙着麻布,她的笑容是從眼睛裏面露出來的,好像白花花的傭金已經穩妥地裝進了口袋。
于是柳天易嘆了口氣,讓步似的說道:“無憂樓主。你要去殺的,是無憂樓主。”
一梅的眼神迅速地起了變化。
哪怕江湖上排名前十的劍客一起在身後追殺她,哪怕他們的劍已經刺進了她的身體,她的眼神也不可能有這麽迅速的變化。
可惜柳天易說的是無憂樓主。
江湖上,每個時代都有一些傳說。
比如獨孤求敗,比如楚留香,比如西門吹雪,他們是否真的存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們只是傳說。江湖人分三六九,他們不屬于任何一類,他們是傳說中的人物。
一個傳說,或者說,一個傳說中的男人,總是出塵而神秘,灑脫而平靜,潇灑而英俊,總是春閨的夢裏人。
無憂樓主就是一個傳說。
無憂樓主的劍,名叫美劍。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的劍有多麽美;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劍法有多麽美。或許曾經有人知道過,只不過那些人在知道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既然如此,美劍的美名,怎麽會流傳江湖?
也沒有人知道。
所以,美劍無憂,是一個傳說。
傳說無憂樓主的美劍,正像斜陽冉冉春,煙裏絲絲柳;如天虛鳴籁,如梨雲梅雪,如春風燭影,如孤酒輕燕……
如世間一切可以想象的美。美到你死的時候,也心甘情願。
一梅終于輕輕嘆了口氣,對柳天易道:“無憂樓主這樣的人,你何必與他結仇?”
柳天易道:“人人都不能與他結仇,我卻可以。”
一梅将眉毛一挑,問道:“為什麽?”
柳天易道:“因為我有錢。”
柳天易微笑道:“無憂樓主不一定是江湖上武功第一的人,哪怕他現在是,将來總有退落的一天;但是,我永遠是江湖上最有錢的人。有錢,就可以買最好的殺手,雇最好的保镖——實際上,錢的妙用,無論誰都說不完全。你說是麽?”
一梅點頭道:“是。”
柳天易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就像你,你來到雕梁小樓,也是為了我的錢。”
一梅微笑道:“柳爺,你弄錯了。我來到雕梁小樓,是為了錢,卻不是為了你的錢。”
柳天易的笑意登時凝固。
一梅很平靜地說道:“我虧了一百兩銀子,經營了幾年的小買賣陷在困境,如今身無分文,連殺手的行頭也給賣了,我也是沒有辦法,要不然,也不會接這筆買賣,唉。”
一梅最後的那個“唉”,嘆得真心實意,然而,柳天易的臉上卻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開價六百兩,殺雕梁小樓的主人,”一梅陰森森地道,“我覺得挺劃算,只好接了這筆生意。”
“誰是你的雇主?”柳天易的聲音裏已經充滿了訝異,他想不通一梅怎麽會覺得劃算,他道,“我可以給你十個六百兩,請你去殺了他。”
一梅冷笑道:“這個人已經付了一半訂金,反悔不得了。柳爺也是一個生意人,自然知道信譽的重要。何況——”一梅現出一種神秘的表情,冷笑道,“這個人,你惹得起,我不想惹。”
柳天易出招的速度很快,一梅在坦坦然說話的時候,他的雙扇陡然展開。柳天易的雙扇名叫“如影随形扇”,雙扇如影随形,即使小如蟲蠅,也決飛不出扇網。只要有影、有形,必将立傷扇下。
一梅果然躲不開,她的衣衫被突然而至的扇風刮破了。
雕梁小樓裏頭,燭火通明,暖意盎然,然而,雷霆電光之間,仿佛聽到極小極小的“唰”的一聲,那燭火前面,銳利的黑影一閃,逼得火光微微一顫。
雙扇陡然在燭火前凝固,扇影映在雪白的牆壁上,形成一個怪異的蝴蝶陰影。
柳天易用極緩的動作收回了雙扇,他的面色變得死灰,臉上在這一瞬之間添起了無數皺紋,看起來神色蒼老,不止十年。
一梅鎮定地站在當地,她的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握了一把劍。劍身烏黑,使得劍身上那一抹極細的血痕幾乎難以察覺。
柳天易雙唇顫抖,半晌默然,沉默過後,忽地嘆道:“好快的劍。”
一梅稍稍整理了衣衫,笑道:“柳爺,告辭了。”
柳天易道:“殺手一梅,名不虛傳。你告訴我,誰是你的雇主?”
一梅走近了他,在他耳邊極輕地道:“無憂樓主。”
柳天易面目蒼白,默然不語。他的胸前,突然被鮮紅的血液染透,血暈在他華貴細致的衣衫上迅速漫延,仿佛只過了很短一刻時間,他“嘭”的一聲,已經雙目緊閉,倒在了地上。
一梅款款地走了出去,只見雕梁小樓外面,寂然一片,那大風大雪,襯着這份沉寂,就仿佛更加大了。
地上的積雪已經埋到了腳踝,一梅蓑衣鬥笠,雪中徐行,身後留下的一行淺淺的印跡,不多時便被大雪蓋得無影無蹤。這樣風雪之夜,天地間黑的怕人,微不足道的一個人影如同汪洋中一葉小舟,随時會被吞噬。
一梅卻走的很穩。午夜時分,只見前頭雪霧之中,隐隐約約,透過一道微弱的光亮。一梅稍一駐足,仍舊用不緊不慢的速度,朝光亮處走了過去。再行百十步,方能看清這光亮原來是一盞老大的燈籠,挂在挑出的屋檐下面,在風中微微擺動。
這是一幢大房子,歇山屋頂,卻沒有院落、門樓,孤零零矗立在一片空曠之中。
一梅也不覺得奇怪,走到屋檐下面,摘下鬥笠蓑衣,抖了抖雪,徑自推門而入。屋內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卻積着厚厚的灰塵蛛絲,只有一角被打掃得極其幹淨,地上鋪着氈毯,燒着一盆旺旺的炭火。
看火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雙手攏在袖中。他聽到響聲,将頭一擡。
他這一擡頭,露出一雙澈如清泉,潤似古玉的眸子。見到一梅,微微笑道:“你來了。”
一梅往前走了幾步,走到炭火能夠溫暖及的地方,點頭道:“事情辦成了。”
青年道:“很好,錢在這裏。”說着朝地上一個錦袋一呶嘴,道:“五十兩現銀,外加五百五十兩現兌的銀票。”
一梅道:“多謝。”
那青年還是微微一笑,道:“柳天易一手雙扇功夫,難對付得很罷?”
一梅道:“還好,不過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了。”
那青年微笑道:“殺手一梅,真是一點也不客氣。”
一梅道:“我從來不客氣,他已經被我殺了,我就更不用客氣了。”
青年悠悠道:“二十年前,江湖曾經流傳一種劇毒,名叫千腐萬蝕膏,皮膚一旦沾上這種劇毒,三十天後爛可見骨,愈後疤痕色若紅紫。柳天易手背便有一條這樣的疤痕,長約兩寸。這條疤痕,你能否認定?”
一梅想了想,道:“能。的确有這麽一條傷疤。”
青年神色一動,眼光忽地流轉不定,思索半晌,那喜色不能控制地溢了出來,道:“你的運氣果然很好!十六年來,家師曾經派過無數殺手,這些人或者死在雕梁小樓,或者無功而返,或者僅僅殺了柳天易的替身……想不到,想不到他竟然死在你的手裏!”說到這裏,忽然長長籲了口氣,好像百十年的滄桑,都随着這口氣吐空了。
一梅道:“我的運氣一向不錯。”
青年道:“像你這樣的運氣,遲早有一天會排到殺手第一劍的位置。”
一梅道:“擡愛。只不過我覺得有一樣東西比殺手第一劍更加實惠,倘若你願意把這次的酬金再提高一點,我就更受用了。”
青年微微一笑,道:“六百酬金盡在此處。做生意要講信譽。”
一梅道:“講信譽不是說不能多給錢,既然此事如此不易,多給點銀子也是應當的。”
那青年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過了一會,道:“門在那處,請便。”
一梅居然不動聲色,拾起錦袋,打開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然後淡淡道:“告辭。”她将錦袋往身上胡亂一塞,穿起鬥笠蓑衣,往屋外的大風雪中穿了出去。
過得片刻,這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消失在黑夜裏,連那足跡也被風雪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