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臨江客棧

客棧的名字,叫臨江山莊。

可是這個客棧實在是極小、極破。

客棧沒有招牌,富麗堂皇的名字挑在一塊皺巴巴的旗幌子上,從外面望進去,地面、桌子積滿了厚厚的,發黑的油膩。甚至可以想見,客人一坐到凳子上,必然“嘭”的一聲,會撲起好幾只綠頭大蒼蠅。

自然,這樣的客棧只賣最壞的飲食,最劣的酒。

然而蘇小英卻在臨江山莊前面停了下來。他已經行了很長的路,一身藍色的棉袍子髒舊的發灰,好像随便一拍就能撣落不少塵土。他的面容也很疲憊,肚子當然也很餓。更重要的是,外面的雪已經呼呼地下了一整天,他在雪地裏也走了一整天,眼下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的歇一歇腿。

蘇小英在桌邊坐定,先從兜裏掏出幾個銅板,仔細數出了四個,從從容容地道:“一碗打鹵面,一碗老糟燒。”

這個客棧,來來去去都是窮人,店小二倒也見怪不怪,只有氣無力地喚了聲:“好咧——一碗打鹵面,一碗老糟燒。”

蘇小英想了想,仍舊用很從容的語氣,問道:“客房是多少價錢?”

“便宜得很,六個銅板——你看外面的雪,下的這樣大。”

話很不錯,天色已經入暮,那雪下的越發密了,一片一片,有不少都卷到了窗戶裏面,滲得裏頭也寒浸浸的。

蘇小英剛剛從外頭進來,自然曉得,于是很鎮定地點了點頭,卻反駁道:“六個銅板,稍微貴了一點。我昨天在前頭榆樹鎮裏落宿,那裏只要四個銅板,比你整整便宜兩個。”

這種讨價還價的方法,着實沒什麽花頭,店小二道:“我們店裏的鋪蓋,都是兩層的,叫價六個銅板,已經很合算了。”

蘇小英道:“加一床鋪蓋,就要加兩個銅板?”

店小二反問道:“你說多少價錢?”

蘇小英還沒有答話,一梅端着一碗打鹵面,一碗老糟燒,急沖沖地趕過來,把碗盞往桌上一撞,甩手做出一副燙手的樣子,一邊道:“六個銅板,已經是最低的價格!客官往四處看看,哪裏還有這麽便宜的?”

蘇小英道:“昨天我在榆樹鎮……”

一梅打斷他,問道:“這裏是不是榆樹鎮?”

蘇小英道:“不是。”

一梅道:“六個銅板。”

蘇小英怔了怔,只好不吭聲了。再窮的人,也不會為了省六個銅板,到外面活生生受罪,何況,這種天氣,怎麽行得了路程,半夜凍死也是平常。

打鹵面料子很寒酸,分量卻很足,蘇小英吃的極快,風卷殘雲一般,大海碗的面條全落進了肚子。

面條下肚,身子就開始暖和起來。蘇小英的臉上顯出惬意的表情,從羞澀的兜囊裏頭,又數了六個銅板出來,放在桌上。

一梅并不客氣,連帶四個銅板的飯錢,一起伸手掃過,叫道:“阿毛!打掃房間!”

蘇小英看了看一梅,剛剛惬意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好像她掃去的不是銅錢,而是家傳三代的古董寶貝命根子。他将那碗糟燒一推,對着一梅道:“這碗燒酒,退了。”

一梅向他斜睨一眼,也不說什麽,“嗒嗒”兩聲,将兩枚銅板扳在油膩膩的桌面上,順手抄回了酒碗,往裏頭走去。過了一會,又“嘩”的一聲,想來這碗老糟燒被重新倒進了酒缸。

蘇小英慢吞吞地收好銅板,沖着一梅的背脊,問道:“老板娘,這個客棧,為什麽叫臨江山莊?”

一梅轉過身來,把手往圍裙上擦了擦,問道:“前面是不是有江?”

蘇小英道:“是。”

一梅問道:“後面是不是有山?”

蘇小英道:“是。”

一梅道:“那怎麽就不是臨江山莊?”

蘇小英笑了起來,道:“好名字,真的是好名字!”

蘇小英突然受到了啓示。這天晚上,他将自己髒兮兮的棉襖脫下來,鑽進了“兩層”的鋪蓋裏頭,然後想,他應該在靠山的地方蓋一座房子,在房子的邊上種一棵桃花,然後給房子取一個風雅的名字叫桃花山莊。

蘇小英想起了那個粗裏粗氣的老板娘,覺得她其實挺有趣。

不過,蘇小英桃花山莊的夢想很快就破碎了。因為那大雪滿天滿地地下,足足下了三天,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雪總算停了,前面大溝江的渡口卻結結實實地封凍起來。

解凍的日子遙遙無期,蘇小英每天愁眉苦臉地坐在臨江山莊的門後,遙望着前面的渡口,好像商人的怨婦,等待數年未歸的丈夫。

有次一梅問他道:“我看你行囊不多,你要去的是什麽地方?”

蘇小英愁容滿面地道:“瑞金山。”

一梅奇道:“瑞金山?瑞金山下也不是個富饒的地方,去那裏的人倒不多。”

蘇小英嘆了口氣,說道:“我聽說瑞金山上霧凇雲海是難以尋找的奇觀,所以想去見識一下。”

一梅“嗬”的一聲,道:“看不出,看不出,你這個人……”

蘇小英笑道:“本來也無處可去,不如四處走走。”

一梅道:“既然這樣,你耐心等幾天,也沒什麽。”

蘇小英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全部攤在桌子上,苦笑道:“沒什麽是沒什麽,只是老板娘肯不肯讓我賒賬幾天?”

一梅的臉色登時沉了下去,把這些銅錢仔細數了數,扯開喉嚨,叫道:“阿毛!兩號房收拾起來!”說着收攏手掌,就這麽一掃,把這一把錢全收了起來。

蘇小英苦笑道:“老板娘,你不必這麽絕罷?”

一梅雙手叉腰,大聲道:“付錢吃飯,天公地道!怎麽着?想白吃白住?我告訴你,這家店開了四年半,還從來沒一個人敢在這裏賴賬!”

蘇小英辯解道:“我也沒說賴賬,就是想先賒幾天……”

“賒?”一梅冷笑起來,往他身上上下打量幾遍,道,“少來這一套!你拿什麽還錢?嗯?拿什麽還錢?”

蘇小英道:“這個……”他想了想,用商量的語氣,問道,“我在你這裏做幾天短工,就抵我的飯錢房錢,除此之外,工錢一分不要,怎麽樣?”

一梅又在他身上打量了打量,心裏合計了半天。

蘇小英又問了一遍:“怎麽樣?”

“你聽着!”一梅氣勢洶洶地道,“要麽就滾,要幹就幹兩年!”

蘇小英訝道:“老板娘,你真能算計!這樣不成,我吃虧太多了。”

“那,”一梅問道,“你說怎麽樣?”

蘇小英想了想,道:“這樣,我白幹一個月,剩下來的一年零十一個月,你得給工錢。到了後年這個時候,你的工錢正好給我做路費。”

“行啊,”一梅爽快地答應下來,笑眯眯地道,“工錢一吊錢。”

蘇小英想不通為什麽她的表情轉變的這麽快,思量再三,覺得在這種寒冷的冬風天氣裏不被掃地出門的唯一辦法,就只能是答應,于是只好道:“行,就這樣,一言為定。”

一梅笑眯眯地看了他幾眼,拉起嗓子,叫道:“阿毛!你收拾行李罷!”

蘇小英忽然想了起來,問道:“阿毛的工錢多少?”

一梅像一只偷了腥的貓一樣笑起來,喜滋滋地道:“兩吊錢,你看,真是太貴了。”

蘇小英半晌不言語,過了良久才慢吞吞地道:“老板娘,你是趁人之危啊。”

那個叫阿毛的懶小二被一梅當場開除,蘇小英當晚就頂替他,從客房搬進了臭烘烘的雜間。雜間實在是很髒,很破,幸好臨江山莊其實沒什麽生意,蘇小英抽了半天空,把雜間從裏到外拾掇了一番。這次一梅倒沒有擺臉色,反而一臉贊許地從旁看着,好像很慶幸找到了一個勤快的幫工。

十二天之後是十二月二十。離除夕還有整十天。

這一天是臨江山莊盤總帳的日子。

蘇小英在很久以後,對于一梅開客棧的事還覺得極其驚訝,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個連帳都不會算的人,竟然可以是一個客棧的老板。他覺得一梅這個女人實在很有勇氣。

一梅盤賬用的不是算盤,她筆算。譬如收了一吊錢,她就在紙上劃一道杠子,支了一吊錢,她就在紙上劃一個圈,最後數數杠子和圈的數目。這個方法聽起來還不算很糟糕,可惜一梅平日的賬本也布滿了杠子和圈,以至于她的腦子裏最終盤旋了無數圖案,卻沒有一個可行的錢的數目。

一梅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最後總結道:“嗯,就是這樣了,收支平衡。”她說完這句話以後,臉上卻又露出困惑的表情,喃喃道,“既然收支平衡,就沒有道理缺錢……”

蘇小英幾乎要笑出來,卻滿面鎮定地對一梅道:“老板娘,算賬我還會一點。”

一梅歪起腦袋看了他半天,狐疑道:“你不會是想在賬上做手腳罷?”想到這裏,表情登時兇狠起來,道,“你想也別想!”

蘇小英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一梅問道:“你去幹嘛!”

蘇小英道:“去睡覺,好像已經很晚了。”

一梅道:“睡什麽覺?快來給我算賬。”

蘇小英看看她,忽然之間領悟到為什麽人們說女人之心,深不可測。

蘇小英把賬本接收起來,把那些糊塗帳一筆筆轉算成數目。這耗費了他一個通宵的時光。一梅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讪讪地為他煮了一碗打鹵面當作宵夜。

蘇小英在算賬的時候,猛然發現了自己對于臨江山莊的重要性。當外面黎明冬日徐徐升起,日光開始照映白雪的時候,蘇小英從賬本裏擡起頭,問道:“老板娘,你這些賬一定是對的麽?”

一梅很肯定地道:“一定是對的!”說着補充了一句,“就是有些亂。”

蘇小英道:“要是對的,那收支就不是平衡了……”

一梅問道:“真的?賺了還是虧了?”她看着蘇小英逐漸訝異的表情,終于面對了現實,嗫嚅問道:“虧了多少?”

蘇小英告訴她:“老板娘,虧的不少了,大約總在一百多罷。”

一梅道:“一百多錢……”

蘇小英道:“是一百多銀子。”

一梅跳了起來,叫道:“一百多……!怎麽這麽多!”

蘇小英看她的眼神裏,忽然有一點悲哀。

臨江山莊的除夕,過的十分凄涼。因為一梅沒有錢買豬、買雞,甚至沒有錢買鞭炮,連寫春聯的紅紙都買不起了。蘇小英只好親自操刀,在兩扇門板上寫了兩句吉利話:春風送福,喜氣臨門。他的文才也有限的很,何況這種景況,實際上什麽吉利話都是白搭。

一梅在年夜飯上喝了不少老糟燒,一邊喝,一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拿手一抹,只不過暈開了淚痕,還是抹不幹淨。

“小英啊!”她抽抽泣泣地道,“你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啊?這個店倒閉了,你叫我再上哪裏去?我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爹娘老早就死了,我一個人,能投奔往哪裏?難道叫我去讨飯,就是讨飯,人家也不肯給我銅錢……”

蘇小英只好安慰她道:“也不至于就倒閉。何況,你們女人多少有些細軟,拿去賣掉,也能抵好些。”

一梅的眼睛驀然一亮,把頭擡起來,擦了擦眼睛,呆呆想了很久。

然後問蘇小英道:“你是從哪裏來的?”

蘇小英道:“我跟你一樣,沒有父母兄弟,沒地方可去。”

一梅使勁抽了下鼻子,道:“對不起了,你還是走吧,你看我都養活不了自己了,就更請不起你了。”說着補充一句,“這次就算你走運,不用你付錢了。”

蘇小英不禁一愣。

一梅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抽着鼻子,往自己房間裏走,将門“锵”一關。

蘇小英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方才苦笑,自語道:“寒冬臘月,你又叫我到什麽地方去?難道我平白無故的,真能建一所桃花山莊麽?”

蘇小英緩緩站起來,慢慢收拾年夜飯,那一抹搖晃黯淡的燈光之下,把他的人也映的模模糊糊的,淡淡的影子獨自拉在臨江山莊舊敝的牆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