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性,是很複雜的東西,我很少研究。
但基本常識還是有的。
基本常識告訴我,紀陳陽回來了,死不見屍了二十多年的紀陳陽回來了,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麽,在我爸我媽乃至于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那裏,都是可以一筆勾銷的。
這個常識很難解釋,但就是這樣。
失而複得,人就會格外珍惜。
如果我是親生的那還好說,偏偏在于,我不是。
結合今晚上的所有指向,我覺得自己基本可以放棄掙紮了。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紀陳陽和其他人早就串通好了,他們織了一張大網,就等着收網的這一刻。
其實說多了也沒意思。
我原本還想着實在退無可退,我至少能拿我爸我媽的那點股份說事,現在看來,人親兒子都回來了——我當然還能繼續說事兒,畢竟抱的也養了這麽多年,養個什麽都養出了感情。
問題是,我突然覺得沒意義。
紀陳陽笑眯眯地問:“特別驚喜啊?我還跟爸媽說,別吓到你了,我記得你小時候膽子特別小。他們說你現在膽子特別大了,我還不信。”
場面話還是要說的,我問:“這些年你在哪裏?”
他說:“我被人救了啊,不過當時年紀小,不懂事,賭着氣,不想回來了,就跟人說我不記得自己是誰,混了這些年,終于想通了,這才回來。不過還好,我這些年過得挺不錯的。學歷比你還高,國外都待了幾年。”
他說:“所以你別擔心我是來跟你搶錢的,我只是懷念爸媽和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還有其他人。我在國外做投行的,不說比紀總有錢,但也不比紀總差吧。真的,要不是那個時候出個事,我肯定沒這出息,我養父母還是外國人你敢信?哈哈哈。”
我更覺得他這是在明示他有足夠的本事比我這個土鼈做得更好,所以我可以愉快地滾蛋了,別再一副為了廠子鞠躬盡瘁才不滾蛋的虛僞樣子。
也真不是我沖動不冷靜,我冷靜地想一想,不管他要不要,不論他如今過得怎麽樣,爸媽他們怎麽可能真的什麽都不給他?對我而言,最好的也就是一碗水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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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有什麽意義呢?
我确實太累了,又想睡覺了,這時候也顧不上太多,靠着沙發背,又閉起眼睛。
二姐突然小聲說:“做過親子檢測了嗎?”
三哥嘲笑她:“用腦子想啊,早八百年做過了,二叔你們挺能瞞啊,怕紀總派人刺殺他還是怎麽的?”
我爸有點局促地解釋:“不是,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根本沒想到這上面來啊。”
三哥:“是啊,本以為是一件認祖歸宗破鏡重圓的好事,結果是一出撕逼好戲,長眼了,再撕響點呗。”
大伯:“你閉嘴行不行!”
我反正是不知道三哥什麽立場,他和我二姐可能是中立,也可能是兩邊都仇視立,總之堅決不閉嘴,繼續暖場子:“這不見你們都不說話嗎,我過渡一下,不然尴尬。”
大伯:“你沒事兒回你房裏去。”
三哥:“嘿,把我大老遠叫回來,又讓我躲房裏去,別鬧。”
大伯:“你親哥死了,你能有點感情嗎?”
三哥:“得了吧啊,還親哥,滿屋子都親戚,誰拿誰當真啊。裝,你們繼續裝。我這是入鄉随俗,學你們的,誰給我百二十萬,我給誰哭墳,情真意切,絕對保真。”
二姐适時地又發出了捧場的笑聲。
他倆可以組團出道了。
我在黑暗裏聽三哥說了好一會兒的單口相聲,心裏也舒坦多了,睜開眼睛,說:“分家我不同意,也沒有必要因為我而鬧成這樣,大家只是不喜歡我做主而已,我可以離開公司,家你們就不必要分了。”
Derek第一個反應過來:“紀——”
我擡手制止他說話。
“我名下所有資産全部還給紀陳陽。”
大家顯然都愣了,似乎這個消息比剛才我說我願意離開公司更要令人震驚。也正常,他們對我離開公司這件事情是勢在必得,然而我私人的資産可能他們沒想趕盡殺絕,也沒把握趕盡殺絕,害怕我狗急跳牆,因此完全沒考慮過也說不一定。
姥姥最先反應過來:“洵洵,你這話就賭氣了,沒人讓你這麽做。”
我站起身,朝四位老人家和我爸媽鞠了幾個躬:“沒有別的事情,我上去收拾幾件随身的東西就走——”
“洵陽,沒人讓你這麽做!”姥爺沉聲說,“你別給自己添堵,你哥回來了,你也還是我們外孫!”
我長長地呼出去一道氣,感覺心裏更舒服了:“如果我留下,我不會同意分家,也不會離開公司,而顯然現在這局勢是不可能的了。哥回來了,我也放心了,你們不必覺得虧欠我,沒人欠過我,你們把我養這麽大,應該是我感謝你們。”
大姐夫的聲音聽起來格外陰陽怪氣:“說得好像你跟你哥就不能共存似的,你哥說的可是當年你自己非得跑山裏去玩,他找了你半天沒找到。”
奶奶皺眉:“你住口。”
我的心裏就更坦然了,甚至想笑。
“就這樣吧。”我說,“有要辦的手續,你們整理好叫我簽字就行,打電話給岱樾。”
說完,我就轉身朝樓梯走去,大哥和二姐像是想攔我一下,我看了他倆一眼,他倆猶豫了下,還是讓開了。
我帶着Derek回樓上,讓他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但他說他沒什麽能收拾的。
哦,我差點忘了,這裏曾經也不是他的家,他就是偶爾跟着我辦事才過來睡客房。
這裏曾經是我的家。
雖然我也沒多少東西要帶走,就随便拿了幾條內衣褲扔床上,又從書架子上把一些私人的東西拿出來,從保險櫃裏拿出我的各種證和證書,把手上的表和袖扣摘了扔進去,想想也沒別的了,就看着Derek蹲在地上給我把東西弄行李箱裏。
“真走啊?你神經病?”
我看着門口的二姐,沒說話。
她其實平時跟我話不多,基本屬于二哥說的能不跟我說話就不跟說話那類人。
“別玩了行不?”她問。
我搖了搖頭。
她挺無語的樣子,好半天才說:“我去,都有病啊。給我,你房門鑰匙。”
我指了指茶幾。
她走過去把鑰匙拿了,把我保險櫃給關上,說:“你房鑰匙先放我這裏,回來了再跟我要。”
我分析她這行為目的大概很純粹就是因為覺得我能保證她持續分紅專心追求藝術夢想,并不是對我本人有特別好感。但無論如何,也沒說什麽。
Derek很快弄好了行李箱,拉着就跟我身後邊出去了。
一路上是有人拉我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和爸媽不說,其他人也有勸的,無外乎沒必要搞得這麽絕,這麽大人了還來小孩子這套就沒意思了。
我也覺得沒意思,所以我才這麽做。
還好五弟五妹被關隔壁樓去了,否則現在我估計要拖着兩個抱住我腿不撒手的小一學生。這倆小孩跟二姐不同,他倆是真挺喜歡我,這回我肯定不能感受錯了。
走到門口,紀陳陽斜靠着門框,一只手玩着打火機,站沒站相。見我來了,他伸手來拍我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就被雖然不明真相但很懂看我臉色的Derek給伸手鉗住了。
紀陳陽也沒反抗,就着這個他受害者的姿勢朝我說:“真沒必要這樣,洵洵,你是我弟,何必呢,兩兄弟能有什麽仇?”
如果我再硬氣一點,我就要很酷帥地扔下一句話:那你就當我惡心你。
但我顯然不是這類型,今晚我硬氣的事情已經做得太多,此時此刻沒必要了。
于是我只對他說:“照顧好爸媽。”
然後我就出去了,Derek也松開他,拉着行李箱跟我出去。
走到院子裏,Derek突然問了一句:“車——”
我看他一眼,他點點頭,從褲兜裏掏出車鑰匙,非常酷帥地頭也不回地往身後一扔,仿佛犯|罪分子頭目在扔炸|彈。
“……”
其實我只是想讓他把車鑰匙放車頂上就好,沒必要搞得這麽酷帥,我一路都那麽樸實,他瞎起什麽哄啊。
我倆半天才打到車,Derek讓司機去酒店,但到了酒店附近,我說:“去附近比較好的KTV。”
Derek也沒阻止我。
我倆就去了KTV裏面。
然後就冷場了那麽一小會兒,我往沙發上一坐,并不是很想唱歌,肯定唱得也不好,何必獻醜。
Derek看了我一會兒,拿起話筒努力暖場。
這樣也好,我就坐在沙發上默默吃東西和聽他唱歌,趁他不注意就喝酒,雖然我估計他是看出來了的,但沒說什麽,繼續唱。
我喝着喝着,手機就響了,一看就煩,接了就罵:“向乃我俏你嗎!俏你嗎!聽見沒!俏你嗎!”
手機那邊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包廂裏也沉默了一小段時間,我感覺到了Derek震驚無比的視線。
驚什麽驚,我今天自暴自棄了。
他媽的,我走出紀家大門被冷風一吹就後悔了,我幹了些什麽事兒啊,腦子那一瞬間坑掉了吧!這一點也不像我,我應該死纏爛打繼續糾葛下去,努力把條件談到利益最大化,這是我第一次這麽幹脆地放棄談判。
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
但事到如今,回頭就很難了。
所以我只好繼續罵向乃,把我能罵出來的髒話都罵了一遍,罵到他挂電話。
挂吧,現在什麽事兒都跟我沒關系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去,老子光腳不怕穿鞋的,有本事殺了我,不然我怕個屁!這個世界還能怎麽樣我?!
我挂完手機,剛準備砸了它,Derek就坐我旁邊來了。
雖然我也覺得自己這狀态有點狂暴過了頭,但理智尚存,沒有當着Derek的面砸手機。
Derek猶豫了半天,說:“要不我教你幾句罵人的話?別瞪我,我開玩笑的。要不唱歌吧,唱唱歌。哎,你想聽什麽,我給你唱。”
我剛要說話,手機又響了,我接了繼續罵:“紀陳陽我()*……%@……*()¥#……&()*()*&%”
紀陳陽也挂了電話。
Derek都要笑了,這時候我手機又響,氣得我差點接着罵,還好看了那麽一眼:“褚——哦,小褚,什麽事?”
褚玉洲在電話那頭說:“就是一天都沒看到你上線,打個電話聯絡一下感情。”
我說:“這邊有事。”
褚玉洲:“什麽時候回來?”
我說:“你好好準備入組。”
唉,有緣無分。
挂完手機我才突然意識到,我不止要和褚玉洲有緣無分,我很快也要和Derek有緣無分了。
現在我不是紀總了,瘋完這幾天,交接手續都辦完,我就得思考接下來的人生路了,人脈我是有點,可以去找人聊聊混個高管當,就是有點沒面子。
不過也好,也是人生的一次歷練。
有幾個老板沒面臨過破産呢?那他的老板生涯都不完整。
我這麽一想,就把自己給開導了,手機還是留着不砸,對Derek說:“繼續唱。”
他沒有繼續唱,而是問我:“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我研究了一下這個KTV的特産——瓜子花生芝麻小米做的糖糕,咬一塊挺甜的,還挺好吃,就一邊吃一邊說:“沒打算,先玩幾天,弄完了咱倆散夥,我去找工作,餓不死。”
Derek的表情有點複雜:“你真的沒事嗎?”
我說:“沒事。”
他的表情更複雜了,看起來很擔心我瘋了。
我還真沒瘋,這純屬假瘋,我就是想發洩一下。
我當了三十二年的乖乖牌,結果發現就我自己以為自己是乖乖牌,其他人都當我心機屌,我也是日了狗。誰愛當聽話乖乖牌誰當去,我要給自己的人生放個假,我要在合情合理的範圍內放縱人生,放飛自我。
紀陳陽是我害死的,是,是因為我才死的,屁,他不害我能得報應嗎?紀二也是我害死的,是,是因為我才死的,屁,我幹什麽了?
我咬着糖糕說:“繼續唱。”
Derek就繼續唱了。
我繼續吃糖糕。
這糖糕越吃越好吃,等下我還要打包一份帶回去吃,明天我要整天不起床,坐在床上看電視,看一整天,不吃飯,就吃零食。現在我跟紀家互不相欠了,就算又有了紀二這事,至少我不用跟他們待一個屋檐下,我不用裝乖了,也再不欠誰的了。何況紀陳陽還沒死。沒死好啊,解我心結,多好。
我吃着吃着,突然被Derek扳過臉去,剛準備問他怎麽了,他就親上來了。
?
我一下子有點懵。
這什麽進度?這麽突然?
不是,親也行,我滿嘴都是糖糕渣子啊!等我咽下去再說!
他不等,他還把我嘴裏的糖糕渣子都吃他肚子裏面去了。
我很茫然。
也不知道幾首歌過去了,他緩緩地松開我。
我感覺他也挺緊張的,接吻把他給接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在我耳朵邊喘得很來勁兒。
他喘了一小會兒,低聲說:“你別難過。”
我慌得都沒精力難過了,感覺接下來要開房。
他的興奮點我是真不明白啊。
我倒是打算放飛自我,但也沒至于放飛到這地步,你真讓我跟他約炮,還是這種情況下的安慰炮,我是打不下來的。怎麽說?我特別難受,所以你幹我一回吧?這算什麽事兒啊,他可真會玩。
之後——之後并沒有在KTV的包廂裏面發生什麽別的,他抱了我一會兒,見我情緒穩定不暴飲暴食了,就又唱了兩首歌,然後打包了一份糖糕,回酒店。
回酒店的路上,我的酒其實也醒得差不多了,吓也被他吓醒了,同時在內心深刻地反省自我。
自暴自棄這種事情,果然還是不太好吧,差不多得了,也發洩過一下了,明天起床之後還是好好過,振作起來,人生還在,分分鐘再創輝煌,我誰啊,我紀洵陽,開玩笑,我就沒有不行的時候,什麽事我都能搞定。
還好Derek看起來也情緒穩定,一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樣子,想必是這種事幹多了。這就好,省得尴尬。
進了酒店房間,我倆先後洗了澡,就還是我睡床他睡沙發,關了燈,相安無事。
一直到我做夢。
我夢見了我二哥。
之後我整夜都沒醒過,整夜都在做夢,夢到我被我二哥吓得滾床下去了,夢到岱樾讓我別哭,夢到我跟岱樾賣慘,夢到我跟岱樾從床下面滾床上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