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離開五弟的房門外,猶豫一下,去了二哥的房間。

這裏原本是他和二嫂的卧室,他走了,二嫂也被趕出了紀家,這間房就空着了,裏面的家具都沒怎麽動,只是一些貴重的擺設和日用的東西都沒了,大概是被二嫂帶走了。

我站了會兒,四處看了看,看到床頭櫃和床之間的縫隙裏有什麽東西,過去彎腰撿起來,是個相框。

我把相框擺到床頭櫃上,是二哥和二嫂的結婚照。他倆雖然生紀帥晚,但結婚很早,結婚照是影樓效果,後來有了紀帥又去一家三口補拍了,而床頭櫃上的這張是最初拍的,一直被二嫂嫌棄太醜了,一邊嫌棄還是一邊擺在床頭。

他倆其實感情挺不錯的,學生時代的自由戀愛,大概也是彼此初戀,性情也相投。

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在床尾坐了一會兒,盯着相框裏的我二哥看了一會兒,正準備起身離開,就見門口站着我三哥。他沒什麽表情地看着我。

我三哥和我二哥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都是我大伯的親兒子,只是他倆向來不太親近。

二哥出事之後,三哥看起來挺平靜的,事不關己的樣子。只是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心裏怎麽想的,究竟是心裏難過,還是像三姐嘲諷的那樣暗自高興可以繼承大伯的全部持股,誰也不知道。

我傾向于三哥是難過的。紀家和二嫂的官司,他并沒怎麽參與,至少八卦周刊上是這麽寫的。八卦周刊就愛這種新聞,詳細地把紀家每個人都寫了一遍,連我都算上去了,不過我态度太分明,所以篇幅不多。

托八卦周刊的福,寫得跟當事人一樣,把紀家內部分析得透透徹徹,省得人自己動腦筋。

都是人才。

十幾秒之後,三哥進來了,靠着牆壁,問我:“真跟岱樾搞上了?”

我沒說話。

“我早說你倆要搞上。”三哥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不會跑路就是為了要出櫃吧?”

我說:“是你們要求我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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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說:“是啊,也包括我,全家都讓你退的,沒發表意見的也沒反對過,包括爺爺奶奶和你姥姥姥爺,還有你爸你媽,人哎。”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達什麽,就又沉默起來。有時候我感覺他跟全世界全人類都有仇,雖然并不知道這個世界和全人類對他做了什麽。

他又看了眼床頭櫃上的相框,目光停留了一小會兒,轉身要走。

我想了想,說:“如果真的有事,你還是盡早報警比較安全,至少有點威懾力。”

三哥停下腳步,回頭又看了我一會兒,嗤笑了起來:“我怕個屌。”

我回去自己的卧室,岱樾想必是檢查完了,澡都洗完了,正坐在床頭吹頭發,見我回來了就說:“別亂跑。”

他真是很警惕紀家了。

我把門鎖上,走過去接過吹風機給他吹頭發,他就順勢抱着我的腰,也沒說話,就這麽抱着。

好半天才吹幹,我把吹風機的插頭拔了,放到一邊的櫃子上,剛松手,就被岱樾從身後抱住了:“檢查過沒事,我們就能幹點正事了。”

他的正事可真是不正經。

年夜就那麽過去了,大年初一,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開着車回鄉下祭祖,表面上還是風風光光的。雖然少了二哥,但多了紀陳陽,又是一番感謝祖宗雲雲,弄得還挺隆重其事,殺豬宰羊,擺了宴席請了不少人來吃。

大家表面上還是很天倫之樂的,村裏的人紛紛誇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有福氣,這麽一大家子,多子多孫多福壽。

當年批我八字好的十三公年紀也很大了,被人扶着過來吃宴席,坐了上座,端詳紀陳陽許久,顫顫巍巍地問:“洵陽啊,黑了不少啊,長高了。”

大家都笑,說這是紀陳陽。

十三公想了想,想起來了,“哦”了幾聲,說點場面話,就問我在哪。這也正常,紀陳陽小時候太熊,跟十三公關系頗差,估計這仇記到現在還沒消。

我起身過去,蹲在十三公面前,抓着他的手,叫了他一聲。

十三公眯着眼睛端詳我一會兒,說:“白了不少。”

大家都笑,說我還帥了不少。

十三公注意到寸步不離跟着我的小岱,說:“這孩子俊,洵陽你孩子這麽大啦?”

我說:“是啊。”又朝小岱說,“叫爺爺。”

周圍的人估計也不會多想,畢竟十三公這年紀耳背,大家跟他說話一般能順着說就順着說,沒必要解釋太多,萬一他老人家糾結起來,沒完沒了。

小岱小聲叫了聲“爺爺”,想了想,又小聲說了句“新年快樂”。

十三公抖着手往兜裏摸了半天,又扭頭去問一直扶着他的小輩,那小輩問清楚他的意思,忙遞過來一個紅包。十三公接着紅包,就往小岱手裏塞。

小岱看我,我點了點頭,他就收下了,又說了句吉祥話。

十三公又關切地問:“媳婦兒呢?”

我想了想,看了眼岱樾。

岱樾火速就位,估計內心極為雀躍,就等着我這一眼呢。

十三公看他一眼:“這不是那個阿樾嗎?”

哦,看來還記得很清楚。那這就不怪我不給岱樾名分了。

我說:“是阿樾他妹妹,有事沒來。”

十三公:“哦。”

十三公:“怪不得我看着孩子也有幾分像阿樾呢。”

十三公:“以前都沒說呢?孩子都這麽大了。”

我正想着怎麽解釋,十三公自己給出了回答:“和電視裏一樣吧,媳婦兒帶孩子跑了,現在才回來。”

我:“……”

十三公可真是緊跟潮流啊。

我們又說了幾句,也上菜了,我就領着我孩子跟媳婦兒她哥回去座位上,感覺我家裏人看我的眼神都透露着緘默。反正現在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麽樣了,呵。

十三公其實特喜歡我,打小就這樣,不光是為了我的八字。他曾經有個兒子,後來失蹤了,再後來,一直生不出。大概因為這樣,挺疼我的,小時候我常常去他家裏看書。

吃了飯,一群老人家們敘了會兒舊,也都累了,各自安排說要回去午睡會兒,十三公又叫我,說一年到頭也就見我一回,讓我多陪他一會兒。

我本來是想帶着小岱和岱樾一起陪的,但十三公揮揮手說也就跟我爺兒倆說說私房話,別都跟去了。

話都這麽說了,我就自己扶着十三公,送他回去了。

十三公還住以前那屋子。這些年村裏不少人都進了紀家的廠子做事,或者也去了別的地方做事,總之條件都好起來,家家戶戶都重建了新房子,但十三公還是以前那水泥屋。

他輩分高,村裏也有過主意幫他蓋個好點兒的房子,這個錢也不多,我們家出了都可以,但他說年紀大了懶得折騰,就這樣吧。

屋子雖然舊了點,但也不是很差,很整潔,電器這些都挺新的,我扶着他進去,客廳裏面就是一臺高清大屏電視機,屋裏還很暖和。

我扶他坐沙發上,給他掰柚子吃,又問了些身體近況。

十三公忽然說:“去把門鎖了,有些話跟你說。”

我愣了愣,起身去鎖了門。

“唉。”十三公坐在沙發上,因為年紀而佝偻的身體看起來很小一團,長嘆着氣,又說,“你去裏面房間,衣櫃抽屜裏,有個盒子拿過來。鑰匙在枕頭裏面。”

我照着他的話去拿了盒子過來,遞給他。

十三公抖着手摸了摸這陳舊的月餅盒子,沒急着打開,說:“你坐。”

我坐下來。

他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在下定某種決心。

我沒催他。

很久很久之後,十三公說:“洵陽,我聽說了你們家的事,村裏也都聽說了,都上了報紙。”

我沒說話。

“你知道自己是抱的了?”他問。

我說:“很早就知道了。”

他有點驚訝地擡起眼皮看我一會兒,又嘆了聲氣:“紙也包不住火。”

他又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默,然後說:“我也沒多久能活了,索性說了吧。”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最開始,也不是抱給你現在的爸媽,是紀家一個親戚買了你,不過買完就給雷劈死了。你還小,你媽看着你也可憐,就抱養了。”他緩慢地說。

這個我也是知道的,但仍舊沒說話。

“你是剛出生不久,就被抱走了的。”他有點艱難地說,“我那兒子,也不是失蹤了,說出來丢人,所以我只說他失蹤了。他是吃了槍子兒,拐賣罪。”

我:“……”

他說:“就是他抱了你賣的。”

我:“……”

他又嘆了聲氣:“我這些年一直在想,他還真不該抱了你,”他發出了一聲嘶啞的笑,頗有幾分自嘲的意味,“你這孩子的命是真的硬,買你的被雷劈死,賣你的回頭就被抓個正着。”

我:“……”

是啊,紀陳陽還掉水裏了呢。

“其實我批你八字都是瞎扯的。”十三公又笑了笑,“心虛,怕你過得不好,就往好了吹,想着這樣,你家裏人也多對你上點心。”

我:“……”

他看向我:“怎麽一直沒說話?有什麽話,就趁着現在問了。我也沒幾年好活,本來也是想把這件事瞞到棺材裏面去,不給你們添堵。但是你們又出了那事,我尋思着,不如說了算了,反正你也知道了。”

我想了想,說:“您接着說。”

“你不問我知不知道你親爸媽是誰嗎?”

我說:“您知道的話,會說的。”

他又笑了:“你這孩子,鬼靈精的。”他低頭抖着手打開月餅盒,翻了一會兒,遞給我個小本子,“當初警察也沒找着,我也是很多年後碰巧發現的,當初被藏起來了,藏得很嚴實。”

我接過來,這是個很陳舊的小本子,非常有年代感,封面是劣質的塑膠封,封面人物濃濃的影樓風。翻開來看,泛黃的紙張都有點硬化了。

裏面居然是記載着被十三公他兒子販賣過的人口的每一筆賬。

我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我翻了兩頁,忍不住問:“為什麽沒有交給警察?”

十三公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這個問題:“我也是很多年後才發現的,我不想惹麻煩。”

這個答案很現實,也很殘忍。

如果這個賬本交給警方,很可能有許多被販賣的人能被找到,時間拖得越長,就越會有更多的不确定性。

“現在給你了,你要交給警察,就去吧。”十三公苦笑着說,“反正我也這個年紀,不怕麻煩了。把它給你,是因為裏面有你出生被抱走的醫院,還有經手人,如果你想找你的家人,可以去找了。”

這個年,還真是過得赤雞無比,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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