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2
将近四個小時的車程,艾淇一直在斷斷續續地說着過去的事,追憶着自己的少年時代,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人不肯放下年輕時貌美如花的照片一樣執着。
侯宵盡職盡責地做着一個安靜的傾聽者,聽久了就有點麻木,那種最初的感傷也消失殆盡,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他忽然想——為什麽在接到成績的那段時間裏,他沒能像現在這樣淡然,而是一時沖動,忤逆所有人的建議,不管不顧地把自己的命運押上賭桌,最後來了一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侯宵下了車,艾淇和他目的地不同,兩人就在車站分開,他背着登山包站在門口發了會兒呆,半響才深吸一口氣,沿着街道走,打算找個旅館先住下。
他本來沒有半夜去學校的打算,卻沒想到這裏的旅館這麽難訂,找了好幾處都是沒有空房間。侯宵無法,只能先轉變目的地去學校那邊,看能不能進去。
這裏的深夜要比海港的深夜冷清得多,街道上沒什麽人,時不時有一兩輛快速通過的汽車。侯宵回了小姨發的問他到了沒的消息,又簡單地浏覽了一下別的,把廣告什麽的删除,轉手收起沒剩下多少電量的手機。
他和杜佰恭的聊天記錄還留着,被他置頂放在最上面,最後一次對話是在好幾個月前,停在他發的一條“你在哪兒”上。
杳無音信,如同石沉大海。
直到無頭蒼蠅似的繞了快有半個小時,侯宵才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學校的所在地,手機已經快沒電,路上也沒有人可以問路。他站在街頭,忽然感覺自己無處可去。
他覺得無力,一種從踏上離開海港的車起就一種在他大腦中蠢蠢欲動的情緒瘋狂地想要破土而出。侯宵在長椅上坐下,用手機的最後一點電量給侯煜打了電話。
“姐。”
開口的那一瞬間,他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像是拿着刀片在砂紙上磨,如同幾十年的老煙槍。
侯宵清了清嗓子,簡單地說了自己的處境,侯煜在電話裏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無非是質問他過來了為什麽不聯系自己之類的話,侯宵沉默地聽,沒有解釋。
“……算了。”侯煜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侯宵可能心情不太好,她嘆了口氣,“我過去接你,你等着。”
深夜把已經睡覺了的侯煜叫起來,侯宵還是有些愧疚心的,因此侯煜來了以後他也乖得很,沒和她插科打诨,主動關心了一兩句有沒有困,還被她給笑罵回來了。
等聲音漸漸輕下去,話題從有變為無,對侯宵的高考情況略有耳聞的侯煜不太敢去惹侯宵的不痛快,因而也很快止住了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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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冷了下來,車窗半開着,夜間清冷的風掠過頭頂。侯宵起了倦意,他靠在自己的登山包上,昏昏沉沉的像是要睡過去。
然而即使是睡覺,往事的舊影也不給他一個痛快,争先恐後地跑出來張牙舞爪,耀武揚威,叫他兵敗如山倒,如泥人過河,難以從中掙脫開來。
高二前的一整個暑假,侯宵有大半都是和杜佰恭一同度過的,他有時會帶着杜佰恭跑到海邊去待一整天,等家裏人催急了才打打鬧鬧地往回走。
要說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海港的夜市很美,但老頭兒十分嚴肅地禁止杜佰恭晚上出門,不管怎麽磨嘴皮子都不同意,他們只好把這個計劃作罷。侯宵攝影不錯,索性就把以前拍的照片拿給杜佰恭看。他們窩在假山後的小木屋裏,心裏對夜市的向往無限膨脹。
九月初開學,侯宵照常騎着自行車到老頭兒家下面的臺階等杜佰恭,直到快到上課時間了也沒見到人,而侯煜已經連打了三四個電話催他抓緊時間去學校。
侯宵咬咬牙,把自行車轉了個方向,踩着點進了校,差點沒被年級主任當成玩瘋了收不回心的典型範例拿到開學典禮上批評。
九月是海港的雨季,一呼一吸間都牽扯出縷縷交纏錯亂的白霧,窗玻璃上終日蒙着一層遮人視線的水珠,教室裏的暖氣開了半天,好像嗡嗡運行的聲音一停止,這些窩在溫室裏的人就會爆發出無窮無盡的抱怨似的。
剛結束漫長的假期,不少人都還沉浸在吃喝玩樂的愉悅裏,前後排聚在一起讨論,一點也沒有已經開學的自覺。侯宵坐在靠窗的位置,對班級的喧鬧置若罔聞,只是對着玻璃哈出一口氣,再将它塗掉。循環往複。
他給杜佰恭發了消息詢問,但對方并沒有回複。
“侯宵,快借我一下你數學作業,我給忘了都。”前排的秦然拍了兩下他的桌子,侯宵沖他翻了翻眼皮,找出自己的作業遞給他。
秦然也不客氣,直接就趴在侯宵的桌子上抄起來,手速爆到極致,侯宵自認為自己已經把大題的過程寫得夠簡略了,卻沒想到這家夥更厲害,直接在原有的基礎上省了一大半。
“班上有轉校生你知道吧。”秦然快速地将作業翻面,“就老頭兒的孫子,等會兒應該就來了。”
“知道。”侯宵沒再看他抄作業,自己拿了本課外書看着。七月份的時候杜佰恭就跟他說了這事,所以他今天早上才會跑去等人,沒想到卻撲了個空。
“就我們這裏,為什麽還有人願意轉過來。”秦然一邊寫着字一邊嘴裏還不消停,對八卦感興趣的程度比小女生更甚。侯宵專心看着書沒理他,秦然自讨沒趣,很快也沒再沒話找話。
一上午就這麽打發過去,中午的時侯陰雲散了些,漸漸地有太陽出來,侯宵便被秦然拽着去打球。
他其實不太愛運動,屬于男生裏對籃球沒什麽興趣的那類,偶爾活動下筋骨都跟被要了半條命似的,能為了逃一個跑操和班主任鬥智鬥勇半小時,體育課從來都是找各種各樣的奇葩理由見習,老師給氣得吐血最後也不想管了,直接給他批了條體弱的永久性假條。
秦然一般也不會強迫他打球什麽的,這次估計也是抄作業抄得腦回路短路,一時沒想起來這茬。
“這學校的球放了一個暑假怎麽感覺變小了,這還帶縮水的啊?”秦然拍了兩下手裏的球,頓時擺出一副不太好看的臉色來。“哎侯宵你是不是不愛打球來着啊,我他媽給忘了。”
“就知道你記性差。”侯宵把外套脫了下來,“算了,今天陪你打吧。”
學校的操場上種了一排法國梧桐,緊挨着籃球框,只隔了一道鐵欄杆,不怎麽強烈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被切割成規則的形狀落下來,在淺藍色的橡膠地面上鋪出一個個殘缺得七七八八的光圈來。
那只籃球的手感的确不怎麽樣,侯宵打到出汗後就收了手,退到一邊去喝水。他坐在主席臺上,背後倚着欄杆,頭頂就是國旗跟校旗,頭上罩着脫下來的校服外套,半張臉被擋得結實,半張臉被太陽曬着。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不太好受,侯宵也不想被曬成一半黑一半白的人,他便扯了兩下校服外套想把自己遮得更嚴實,眼角餘光倏地就瞥見了站在欄杆另一側和主任講話的杜佰恭。
他發現,有的人真的是不管穿什麽都好看。
侯宵醒的時間很巧,彼時侯煜剛剛把車停在工作室門口。她在這裏開獨立工作室已經有些年頭了,生意做得不大不小,單獨分了一層樓當作住的地方。
工作室一樓有着圖畫了藍色海洋的牆紙和數不清的綠色盆栽,兩條棕色的長沙發放在門口的等候區,供給人休息用。侯煜把他的登山包丢在那兒,又指了指一張沙發,示意他先坐下。
“有點兒亂,我先收拾一下,你沒事做的話就四處逛逛吧,雖然也沒什麽好看的。”
侯宵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翻了翻背包裏的東西,抽出了那張錄取通知書。
當初查完分數後,他整個人都處于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态,像是陳舊的電視機屏幕上冒着雪花一般,他根本無暇思考接下來該選擇什麽樣的學校。
後來他非常固執并且破罐子破摔地随便挑了一所還算順眼的大學,瞎報了專業,種種行為都像是把自己未來的命運綁在了陀螺上,任由無形的鞭繩去鞭策改變它,而自己無動于衷。
他後來才知道,他報的那所學校是所名字說出去都沒幾個人知道,每年畢業生裏的成功人士十個手指頭就能數清楚有多少的綜合類私立院校。
雖然學校的地理環境非常好,傍山傍水,但校長卻不太愛招攬學生,每年的招生名額比高中招生還低,刷下去一批又一批,漸漸地生源也稀了下去,說是再過幾年就不招生了,改為獨立學館,現在已經沒有什麽新生了,像侯宵都是踩着最後一屆的名額進去的。
他實在是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麽被這所學校看中的。
侯煜給他收拾了一間小卧室出來,有一張靠窗擺放的桌子,侯宵躺上床時,時間已經悄無聲息地到了五點。他折騰了一晚上,現在睡意散了不少,只能幹瞪着眼盯着天花板發呆。
侯煜對待生活實在是太細致入微了,她甚至在天花板上還畫了畫,侯宵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發現那景象竟然出奇得熟悉。他眼眶一熱——海港的夜景。
杜佰恭自從作為空降的轉學生出現在侯宵所在的班級上,身邊的人就絡繹不絕,跟個磁鐵似的吸引着各路人馬,連社團的都找上門來。
這樣的受歡迎背後當然與老頭兒的出名脫不了幹系,但大部分的原因還是杜佰恭的性格比較容易相處,也會給他們分享一些對土生土長在海港的人而言比較陌生的事情。
侯宵咬着飲料的吸管坐在座位上,心裏亂七八糟地想着事情。等把那些趣事兒給一字不落地聽清楚了,他才覺得稍稍舒坦了點,不無驕傲地在心裏叉起了腰——他早就跟我講過了,你們慢了一拍啊。
對于侯宵來說,杜佰恭就像是他年少時有幸見過一次的滿河的許願燈一樣,零散的燭光彙聚到一起,勾勒出滄海星辰般的壯闊景象,那些随着河流湧動而緩緩消失在視野死角的燭燈點燃了他內心的好奇心,他迫切而又無比渴望地想知道那些燭燈下所積壓的願望與秘密。
杜佰恭就是這樣一個存在,他想要知道杜佰恭的過去,想要像尋求一張照片背後的愛恨情仇一樣去探尋杜佰恭的故事。這是一種吸引力,一雙看不見的手。
杜佰恭不會抽煙,卻喜歡把煙咬在嘴裏,去吸那點若有若無似有非有的味道,因而身上常年沾染着煙草味兒,侯宵認識了他幾個月時,才見他真正點燃過一次煙。
那大概是個雨夜,夜市取消了,老頭兒去了別的城市沒回來,一個人在家的杜佰恭偷偷摸到侯宵房間的窗戶外,所幸是一樓,他沒費什麽力氣就爬了上去,敲了敲窗玻璃,問他能不能去小木屋。好像短短幾個月,他對那間木屋的熱愛已經超過了侯宵對它的。
杜佰恭如往常一樣,推開那兩盆仙人掌,把窗戶拉開——因為下着雨,這次他開的要小一些。再将兜裏的煙盒摸出來,手指夾着煙盒倒出一根煙,熟練地放進嘴裏咬着。
侯宵以為這就結束了,沒想到過了沒兩秒,杜佰恭又拿出了打火機。
一只白色的打火機,正面印着深色的灰林鸮。
他打火,再低頭湊過去點煙,細細的煙霧很快就遮了他的眼。杜佰恭手生,也不懂抽煙的方法,第一口就咳嗽咳了個死去活來,滿嘴的苦澀味道。
侯宵看不下去,想抽走他手裏的煙,被這人擺了擺手擋下,又不認命似的抽了第二口、第三口,直到煙灰落了一地,在手邊積成了個圈,杜佰恭才收了煙盒,掏了顆英語老師之前過節發的檸檬糖出來含着。
那會兒檸檬糖是苦的,煙也是苦的,兩物一疊加,更不可能好受到哪裏去,于是侯宵越發不能理解杜佰恭這人,總覺得他身上像是被蒙了一層又一層的霧,被隔離在萬水千山之外,明明說的話做的事都很平常,心思卻深邃進了海底,只露出了冰山一角中的千萬分之一供人窺探。
而在杜佰恭離開後,他做了很多遍這個夢,以至于他已經能無比熟練地模仿出杜佰恭的動作,記得他低垂眉眼時那副溫順的模樣,骨子裏的不羁被極好地掩藏。記得他那天穿的是一件藍格子襯衫,有些長還沒來得及剪的頭發在腦後紮了個小辮子,衣領的扣子開了兩顆,露出脖頸靠下的地方文着的一個極不顯眼的圖案。
唯獨那個圖案,他翻遍了回憶,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全國卷真是又紅又專,盲狙的人瑟瑟發抖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