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3

在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裏,侯宵經常多夢,睡眠質量不穩定,常常會在深夜中忽然醒來,猝不及防地被丢進深不可測的黑暗的細網中,撲面而來包圍着他的是難以觸摸的孤寂與冷冽。

他費力地喘氣,呼吸着混濁而肮髒的空氣,胸腔憋得生悶,像是有一團棉花被塞在裏面,汲取着供他生存的血液。

不得已,侯宵只能打開臺燈,被迫地接受刺眼而亮目的燈光,強行讓房間變得清朗起來,這時候他就可以清晰地看見空氣中漂浮的細微塵粒。

他感到一種沒來由的無力,它如同□□一般深入骨髓,難以摘戒,他試圖驅逐那種不安全感,但很快他發現他無法做到,這實在太難。

大概是認床的原因,在侯煜工作室的那張床上,他只睡着了不到半個小時,并且又一次體會到了這種感覺。他醒來時天還沒亮,沒拉緊的窗簾讓他清晰地看見窗外的景象。

侯宵摸着黑下了床,拉開窗簾坐到飄窗上,在一片燈火通明裏,他貼着冰冷而無實感的玻璃窗,感覺自己像是懸挂在半空中,往下望的時候失重的感覺尤其明顯。

他迷迷糊糊地記起了去年的事情。

漫長的秋季結束後,侯宵最後一次和杜佰恭一起爬山,站在制高點去眺望整個海港,是在十二月底,已經入了冬。

海港的冬季并不明顯,除了極低的溫度與偶爾飄落幾片的雪花,幾乎讓人感受不到冬日的存在,但那個隆冬的夜晚,侯宵卻是實實在在地品嘗到了冬天透心骨的涼意。

他發現自己還是怕冷的,所以他極其狼狽地跑回家,反鎖了房門,窩在被窩裏吹着暖風不斷地發抖,直到凍僵的軀體漸漸回溫,他才能活動自己的手指去翻與杜佰恭的聊天記錄,對方在一個小時前給他發了消息,侯宵裹着被子,回過去一個表情包,接着就啪地一下把手機倒扣在桌上。

少年人的心思總是敏感而不安,當他陪着杜佰恭一塊兒在草地上坐下時,他能察覺到杜佰恭情緒的不對勁,那是一種被隐藏得極好的焦躁,像是對什麽既定的或者将要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惱怒,但杜佰恭卻極力控制住了。

他抱着膝頭,下巴擱在手臂上,眼裏倒映着遠方的火樹銀花。

侯宵的手撐在地上,手心裏沾了不少泥土,指尖也給凍僵了,他下意識地将手指往袖子裏縮了縮,一旁自稱怕冷的杜佰恭卻只穿着針織毛衣一動不動,偶爾會活動一下雙腿和手臂以免坐麻了。侯宵暗暗捏着手指的指節,緩慢地吐出一口氣來。

“別忘了明天八點半在山坡那兒等我。”杜佰恭抻了兩下胳膊站起來,“好了,回去吧。”

侯宵撐了下地站起來,腿都給坐得有些沒有知覺。他看着杜佰恭一步步遠去的背影,脫口而出道:“等等。”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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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

傅玺低着頭,快步跟上去,随口胡謅道:“剛剛你衣服上有泥土。”

“這種事情無傷大雅的。”杜佰恭笑了起來,“快回去吧,感覺你都要凍死了。”

第二天一早就下起了小雨,天空一片灰暗,空氣中帶着濃重的濕漉氣息,涼意順着衣領往裏鑽,直凍得人哆嗦,滿街都被鋪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綿綿不絕的細雨在空中織出一張包裹了草木的清香與冷冽的風聲的綿密長網,它如同卷上岸的浪潮一般懸挂在半空中,每個慌忙行走的人都成了網下的獵物。

“老頭兒呢,出門去了?”

侯宵說這話的時候,杜佰恭和他并肩坐着,清朗的空氣中灌滿了清冽的味道,是常綠灌木叢與粉白的花瓣混在一起時的香味,牆角處爬滿了污垢,上面開着一個小小的芽。杜佰恭的視線落在那上面,又很快地挪開。

他沒有回答侯宵,也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從厚重的羽絨服口袋裏翻出打火機來。侯宵很快意識到他接下來要做什麽,連忙開口想要勸阻,話剛剛沖到嘴邊,煙頭就蹿起一點火星來,淡淡的白煙被他緩緩地吐出。

這是侯宵第二次見他真的把煙點着。

杜佰恭偏過頭的時候,嘴裏的煙便輕輕吐到了侯宵臉上,侯宵措手不及地被嗆到,咳了好幾聲。

杜佰恭咬着煙悶悶地笑,順手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兒。侯宵給他翻了個好賴不賴的白眼,拿胳膊肘戳了一下這人。

“問你呢。”

“出去了。”

杜佰恭十分吝啬地只說了三個字,移開視線去盯着牆頭上那一點雜亂的顏色,像是無數亂七八糟的色彩混在了一起般無比渾濁。他翻了個身從牆頭上跳下,穩穩地踩在松軟的雪地上。

他把煙摁滅,往手心裏呼了一口氣,蹲下身卷了個雪球,等侯宵跳下來時一下子就塞進了他的後頸處,把侯宵凍得夠嗆,霎時就跳了起來,不管不顧地要塞回去。

“行了行了我認輸,多大了還非要塞回來,哎等等要摔倒了!侯宵!”杜佰恭一邊伸手擋着一邊往後退,冷不丁踩了個空,一下子滑到在地。

侯宵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被他這麽一帶也跟着摔了下去,下巴狠狠地磕在杜佰恭肩膀上,被迫地嗆了一嘴雪。

杜佰恭幾乎是條件反射的伸手抱住了他,隔着厚厚的羽絨服也沒什麽實感,像是抱住了一個巨大的鼓脹的氣球。

杜佰恭深吸一口氣,推了推侯宵翻身到一邊,幹脆将手臂枕在腦後躺着,目光掃過侯宵衣服上的英文字母,接着散漫到別處,挑挑眉沖着侯宵問道:“怎麽樣,吃了一嘴雪吧?”

“你還說,冰得我嘴裏都沒知覺了。”侯宵呸了好幾下把雪弄幹淨,又拍了拍身上沾的雪,見杜佰恭還一副悠哉的樣子躺在雪地上,伸出手去拉他。“行了吧你,不是怕冷嗎,躺這兒幹什麽?等會兒雨下大了就麻煩了。”

杜佰恭笑了兩聲,任他把自己拉起來,抖了抖衣擺上的雪。空氣中的水汽不知何時變得濃重起來,像是一塊沉重而冰冷的鐵塊,随時能把人打得頭破血流。

杜佰恭忽然問:“學校的畢業照什麽時候照?”

侯宵一愣,拿餘光掃了他一眼:“不知道,得五六月吧,還早。怎麽了?”

“五六月啊。”杜佰恭低下頭笑了兩聲,“那确實挺早的。”

侯宵正不知所雲着,就猛地被杜佰恭拍了下肩膀往後一拉,腳下一趔趄差點又來一個狗啃雪。他憤憤地回頭,看見杜佰恭一臉玩味的笑。

“晚上去夜市吧。”

“老頭兒不是不讓你去?”

“他今天不回來啊,去吧,不是說挺好玩的?這麽久了我還沒去過。”

“行吧,到時間了就帶你過去。”

杜佰恭家裏沒人,索性就跟着侯宵一塊兒去侯宵家吃飯,進門的時侯小姨才剛剛開始炒菜,便招呼他們去外面玩一會兒。

“鑰匙放在樓上書房抽屜了,你要過去木屋那邊就去吧。”侯宵一邊說着一邊翻着手機的未讀信息,意外地看到了阮塘的消息躺在最下面,是淩晨給他發的。

阮塘是他初中時的同桌,兩家人交往挺深,有時會互相送點禮物什麽的,侯宵不用看完整條消息就知道他來幹什麽的,連忙起身去家裏的後門,緊接着就響起了門鎖彈開時的輕微聲響,裹着一件羽絨服的阮塘沖了進來,站在一盆綠植邊跺了跺腳,一副在外面凍得不輕的樣子。

要不是看他油光滿臉的,精神尚佳,一面往手心吹着氣一面還拿餘光把整個客廳掃了一圈,侯宵都要被他的大無畏精神給感動到了——奉家人之命為了給前同學的侯宵送東西,被關在冰天雪地裏凍了不知多久,寫到新聞裏都是一個讓人潸然淚下的故事。

侯宵卻并不吃他這套,他只是象征性地給阮塘倒了杯水,還是涼的,放在這種室溫下喝下肚跟吞了個冰塊沒什麽區別。

阮塘也許是沒留意,一口悶了下去,頓時咳了個撕心裂肺,整張臉白了又青,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侯宵心裏那點碎成渣的良心這才被他費勁挖了出來,接了杯溫開水遞過去。

阮塘卻不敢喝了,他繞了地球一圈的反射弧這才慢悠悠地轉過來,意識到侯宵是個什麽樣的人,指望他給自己一杯熱水暖身子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他把那杯溫開水拿在手裏暖手,餘光落在自己腳邊的購物袋上,其中一只購物袋裏裝的都是冬天穿的衣服,他可親可敬的老媽擔心侯宵會被凍死在這間破屋子裏,特地親自去挑的,委托他送來。

“我都快給凍成雕塑了。”他吹了吹杯子裏的水,踢了踢腳邊的袋子:“我媽給你的,問你過年要不要去她那兒吃飯。知道吧,她都沒給我送過這麽多東西,誰親兒子顯而易見了。她怎麽就那麽喜歡你呢?”

“你傻叉吧,大冬天的站在後門等,多走幾步路繞到前門來會死?”

“我打游戲忘了我等的是後門……哎,那是杜佰恭吧,他往你那金屋去了?哎我的天,你這藏嬌怎麽藏的是個男的。”

侯宵抄起手邊的雜志不由分說地往他肩膀上一敲:“說了多少遍不是金屋!”

杜佰恭打開木屋的鎖時,正好聽見了侯宵這句話,他輕聲笑了一下,推門進去。

屋裏的擺設還是夏天時的,看樣子侯宵已經很久沒來更換這兒的東西了,估計都是自己在往這兒跑。

杜佰恭坐在窗臺邊的椅子上,摸出口袋裏的手機點進相冊,相冊裏就一張照片,安靜地躺在最上面,突兀得過分。

那是一張全家福,照片一共四個人,都身穿樣式相近的禮服,右邊上站着一個面帶略顯拘謹的微笑的男孩子,他手裏抱着一只橘貓,利落的短發上蓋了一頂帽子,眼角處有一顆顏色極淡的痣。在他的身後站着一名女士,她将手搭在男孩的肩上,沖着鏡頭開懷地笑。

他對着窗玻璃呼出口氣,伸手畫了個四字,又用力地抹掉。

外面又下起了雪。

阮塘又軟磨硬泡在侯宵家蹭了頓飯才走,侯宵好不容易把一個麻煩精給送走了,渾身上下的懶骨頭又開始犯病,恨不能立刻躺床上睡覺,又想起答應了杜佰恭要去夜市的事,頓時像是一劑興奮劑打進血液裏,那些怠惰的念頭轉瞬間就給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跑上樓去換了件外套,再下樓時杜佰恭還坐在沙發上,嘴裏咬着個蘋果,幫着阿婆摘明天要用的菜,一老一小時不時笑着說一兩句,阿婆愛講地方話,杜佰恭不會,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做到溝通無障礙的。

侯宵深吸一口氣,從樓梯上下來,站在最後一階臺階上:“杜佰恭,走了。”

“等下,我把這個給摘完了。”杜佰恭抽出一只手來把蘋果啃完,又快速地摘完了菜,彎着腰和阿婆說了句什麽,這才套上羽絨服走到侯宵身邊來,伸手擺弄了兩下侯宵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機。

“你還帶照相機?”

“一般都會拿着。”

“哎。”杜佰恭勾上他的肩膀,“那等會兒記得給我照一張啊。”

夜市舉辦的位置原本是個魚龍混雜的三不管地帶,打架鬥毆事件不斷,多了沒人管,少了激不起多大的水花,把周遭的住戶愁得不行。後來漸漸地搬走了不少人,日子才算是太平下來。

前幾年的時候有家人一時興起,不忍心看着這麽大片地就這麽給荒廢了,自己組織人力給重新修建了一次,把原來堆在一起的垃圾都清走,又重新往牆上上了漆,每晚舉辦夜市來引人過來消費,時間長了也成了這兒的一種既定活動。

侯宵到的時候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從巷子口起就排了不少人。

光影在牆上浮動着,一片沸反盈天,不知道是誰點了小焰火,空氣中彌漫着輕微的硝煙味兒,路邊擺着些燒烤攤兒,支起的木桌子邊塑料椅子上都坐滿了人。

侯宵買了兩瓶玻璃瓶子裝着的橘子汽水兒,轉手遞給杜佰恭一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給突然出現的阮塘吓得手一抖,玻璃瓶摔地上碎得七零八落,澄澈的液體灑了一地。

他咬牙切齒地指着阮塘:“我怎麽又碰見你了!”

阮塘身上濺了不少飲料,這會兒也是一口火竄上心頭,他抿了抿嘴,找攤主又買了一瓶塞到侯宵手裏。“行了,算賠你了。你一個人來夜市啊?又拍照?我都跟我媽一塊兒來的。”

阮塘的母親正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一個攤子前挑東西,侯宵聽了皺了下眉,毫不猶豫地反駁道:“不是,我和杜佰恭一塊兒來的。”

“哪兒呢?”阮塘扭頭往四周望了望,“別不是走散了吧,這兒人可多。”

侯宵頓時一驚,這才發現原本跟在他身後的杜佰恭人不知去了哪裏,身後只剩下一個挑東西的阿姨,他把照相機往阮塘手裏一塞,連帶着那瓶汽水一塊兒交給了他。

“我去找人,你幫我保管一下。”

“我又不是你移動行李箱……等會兒,你怎麽找啊。侯宵!手機!”

夜市裏人又多又雜,也不乏有些意圖不軌的人混在其中伺機下手,班主任就不止一次地警告過他們不要獨自去夜市瞎玩,侯宵對這種話還是會往心裏去的,沒想到一個不留神就跟杜佰恭走丢了。

他費力地在人群中穿梭,在大冬天裏把自己急出了一身的汗,夜市範圍太廣,繞了大半條街也沒找着人。侯宵靠着路燈撐着膝蓋喘氣,汗水順着臉頰的線條落進眼睛裏,帶起一陣刺痛。

“侯宵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哎。”

在聽到杜佰恭的聲音的那一瞬間,侯宵的反應機制頓時變得出奇地靈敏,他一下子就往前邁了一步,猛地把人抱進懷裏。這一動作顯然出乎杜佰恭的意料,他手裏還拿着剛買的東西,此時只能動作詭異地舉在頭側。

“我又沒走丢,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跑來跑去的,還怕老頭兒罵你啊?”

理智漸漸回籠後,侯宵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智商一直在持續掉線。他默默地往後退了兩步,将錯就錯道:“是啊,本來他就不同意,要知道我把他孫子拐了不得咒死我。”

“那怎麽會呢。”杜佰恭笑笑,“他肯定會祝你長命百歲,喜樂安康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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