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12

侯宵跟阮塘交待了改天再跟他一塊兒去吃飯的原因,後者滿臉都寫着不理解三個大字,侯宵也懶得跟一個睡迷糊了的家夥分析利害,直接套上外套出門了。

他本來還想跟杜佰恭打個招呼,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麽必要,只和侯煜發了條定時的短信,便只身一人到了咖啡館。

楊文章和他之前見過的那幾面相比已經不大相同了,整個人像是被一根根骨頭強行撐起來的,身上那件寬大的外套空了很大一圈出來,枯瘦得讓人心驚肉跳。面龐是個倒三角,顴骨很高,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陷了下去,像是一個空洞,頭發十分稀疏,宛如臨出門前随手往上面貼了幾措假發一樣。

侯宵不敢相信短短幾個月一個人就可以變成這副模樣,踏出去的腳步都沉重許多。

他走到楊文章面前坐下,後者這才放下手裏的報紙,慢慢地疊成一個小方塊兒放在一旁,他先是又一次沖侯宵自我介紹,等侯宵點了點頭,才伸手從一旁一個有些舊了的皮包裏拿出一份文件來,珍重其事地推了過去。

侯宵伸手捏住那份文件,卻忽然之間沒有了打開它的勇氣。他想也許這裏面有家裏人閉口不談的內容,也許什麽都沒有,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權衡再三,他還是慢慢地抽出了裏面的一沓紙。

紙不多,每一張都密密麻麻地印滿了字,看得侯宵頭暈眼花,卻又再清晰不過地看懂了。他的父母死于一場連環車禍,起因是兩家公司起了沖突,在一條極容易出意外的丁字路口動了手,結果牽連了許許多多無辜的人。

說來搞笑,那麽多輛車,包括那兩家公司的人在內,竟然只有他父母所乘坐的那輛出租車被撞了個稀巴爛,差點連人都拽不出來。

“這件事一直是個敏感話題,受害者家屬都被秘密安撫了,事情既沒有見報,也沒有傳到網上,一點漣漪也沒驚起。你的家人雖然并不接受這樣的處理方法,但當時你太小了,他們想更好地照顧你,也就需要對方的賠償款,只好放棄起訴追責。”楊文章搓了搓手心,露出一個苦澀的笑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已經查出來得了病,一直在醫院治療。而你的父母有一份東西暫時寄存在我這裏,是他們打算要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因為工作安排,他們每年聖誕節都要出差,才會交托到我手上。”

“我不知道你搬家到了哪裏,也因為病痛的折磨沒有去找,直到今年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才找到你家去,想把這些文件和這個東西給你。”楊文章又從一旁包得極精致的一個盒子裏拿出一個封好了的禮品袋來遞了過去,“可能放舊了有點舊,但我覺得你應該收到它。”

侯宵摁住發顫的手,把禮品袋接了過來。他深吸了好幾口氣,連說了幾聲謝謝,尾音不斷地發顫劈開,到最後他幾近崩潰,只能把頭埋下桌子,不斷地掐着手背來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渾渾噩噩地擡起頭,看着面前空了的位置,心裏一陣陣地發痛。

楊文章走之前已經把賬結了,侯宵拿着咖啡館免費贈送的甜點站在學校門口,忽然生出一種從心底騰升而起的內疚感,對父母的,對小姨和阿婆的,對侯煜的,甚至是對杜佰恭的。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無比差勁的人。

侯宵找門衛要了個塑料袋,把除了甜點以外的東西全部裝在一起,甚至沒有看那個禮品袋裏有些什麽,直接跌跌撞撞地往宿舍樓跑。

阮塘剛起床,正對着鏡子研究自己眼底下的黑眼圈,見侯宵進來打了聲招呼。侯宵沒有理會他,直接把塑料袋打上結放到床上,又從床底下翻出了小姨剛寄過來的行李。

他把必要的東西留下,可留可不留的東西全部拿了出來,又把那個袋子也塞了進去,順手拎出自己的登山包把它裝滿,挎上包,把行李箱豎了起來,轉身就要從宿舍出去。

“侯宵!你等會兒!”阮塘從衛生間沖了出來,拽住他的胳膊,一臉不可思議,“你幹嘛清東西,不會這個時候突然想休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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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侯宵扭頭看着阮塘,“我想休學一年,這一年你一個人住宿舍吧,無聊的話随便你帶人來玩,只要不碰我的東西。”

“你發什麽瘋?”阮塘瞪大了眼睛,“才剛入學就休學,侯宵你是怎麽想不開嗎?讓小姨知道豈不是要氣死。”

“所以我不打算告訴她們,只跟我姐說了。”侯宵從阮塘手下抽出了自己的行李箱,“你也別告狀。”

侯宵提着行李箱跑到了學校外面的一家旅社,找那裏借了打印機把要用到的東西全打了出來,又到附近的托運站把行李箱和登山包給放下了。拿着要填地址的單子,侯宵幾乎沒怎麽思考就唰地一下寫下了地址,轉身拿着文件袋趕回學校。

讓他意外的是,這所有着奇葩校長的冷門學校效率竟然非常的高,沒多久就走完了程序。他坐在公交車站的椅子上拿手機訂了張火車票,見車還沒來,便無所事事地翻起了手機,看見了那張陳年的舊照片。

他猶豫了一會兒,将這張照片長按備份了一份在雲儲存裏,又把原來的照片全部清空,随後便不敢再看空蕩蕩的相冊,直接把手機開成靜音揣進兜裏,合起手心,輕輕往裏呵了口氣。

昨天和杜佰恭十指相扣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今天他卻要像一年前的杜佰恭一樣遠走,還真是挺搞笑的。侯宵沒忍住在心裏自嘲起來,同時打消了告訴杜佰恭的念頭。反正阮塘這家夥瞞不了多久,不用多長時間他身邊的人就都會知道。

也許到時候他已經到裏原了。小時候只記得父親把照相機交到自己手上時,曾語氣裏充滿驕傲地提過這個地方,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時間再把這只“冬候鳥”帶過去,拍一張那裏冬天時的照片。

侯宵從前只當故事聽,從來不往心裏去,也不覺得這件事如何,直到今天得知事件的真相,以及家裏其他人常年以來對他的庇護是犧牲了什麽,他不免想知道自己在幾個月前做決定時,有沒有思考過家裏人是什麽感受,而出租車被撞翻時,父親又會不會想起這只“冬候鳥”呢?

杜佰恭起了個大早,趁着林元六還沒晨起跑步,打車去了趟杜成禮那兒。杜成禮是個搞研究的,每天在實驗室裏泡得晨昏不辨晝夜不分,杜佰恭推門進去時他還躺在沙發上睡覺。杜佰恭四處找了一圈,撈起一張枕頭,直接砸到了自家老哥的臉上。

“誰……佰恭?”杜成禮一副起床氣将要發作的樣子,見是杜佰恭硬生生逼自己收住了。“你怎麽來了?”

杜佰恭坐到椅子上,随手抽了支鋼筆出來轉:“你之前跟我說的那件事,我答應了。”

“那是限量品,你別随便轉……答應了?”杜成禮站起來理了理衣服,“之前不是不願意嗎,覺得這是浪費時間、耽誤功夫。”

“現在願意了不行嗎。”杜佰恭把這支鋼筆放下,又抽出了另外一支,“給我一個預估,基本要多長時間?”

“半年肯定是要的,看你的表現。”杜成禮在抽屜了翻了翻,找出一沓資料來遞過去,“這個你看看,你是想這段時間就出發還是等我說服爸了再去?”

“別,等你說服他我就別去了。”杜佰恭随手翻了兩頁,很快推到一邊,“順便跟你說個事。”

“學校的手續我會幫你辦的。”

“我有喜歡的人了。”

“……什麽?”杜成禮差點沒被杜佰恭這句話吓得失手把手臂上挽着的外套摔地板上,他繞着人走了一圈,仍是不敢置信,“誰?”

“你可能見過,在海港認識的。”

“我見的是你們學校領導,又不是你同學……等等。”杜成禮不知道想到了哪兒去,擺出了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來,“你不會吧?”

“你怎麽尺度這麽大?收斂一點行嗎?”杜佰恭沒想到他哥腦補能力如此之強,嘴角抽了抽,“反正我初三就跟你出櫃過了,我感覺你已經沒什麽不能接受了。”

“話是這麽說,不過你要是真走不回來,爸那邊有點麻煩啊。”杜成禮跟他面對面地坐了下來,“我無所謂,管你吃管你喝我又不能管你那顆心往誰那兒飄,但爸這個人你應該很清楚,他希望你一生都順遂平安在正确的路上好好走,這條路對他而言是在‘走歪了’,他不大會同意。”

“再說吧,現在也不着急,等我養生完了回來再看呗。”

“你怎麽能管這種事情叫養生?”

“不算嗎?”

“杜佰恭!”

“哥,我突然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趕緊找個人娶了……你別打我啊!”

杜佰恭一路從杜成禮的辦公室逃了出來,扶着樓梯的欄杆撐着腰直笑,好半天才止住,摸出手機來想問問侯宵什麽時候有時間,他帶着他一塊兒逛逛,再如實交待一下自己的決定。

擔心侯宵還在休息,他起初只發了一條短信,繞着樓下的一棵樹走了十幾圈也沒收到回複,這才打了電話過去。

只可惜無人接聽。

在這個點,接不到電話也正常。杜佰恭自我安慰着往地鐵站走,剛剛刷卡進站,手機就響了一下。他連忙拿出來看,解鎖時發現只是一封新郵件還有點失望,等點進去他便愣在了原地。

侯宵給他發了個附件,裏面全部都是夜市的照片,每一張都有标注拍攝日期和具體在夜市裏的哪個位置,最後附了一行字:一部分,有的還沒摘選。

杜佰恭飛快地退出界面給侯宵打去電話,這回直接變成了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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