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13
到裏原的火車一天只有一趟,下車的時候,侯宵幾乎要被這裏火車站裏的冷清給弄得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按照他父親的描述,這裏應該是一派繁榮的景象才對,可眼前的事物分明是蒼涼至極。
侯宵先去查了行李什麽時候到,拿到通知後才一邊往脖子上圍着圍巾一邊往外走。手機不知何時沒電關機了,他也沒放在心上,心想侯煜要是想捉他回去,不管電話打不打的通都會來的。
侯宵攔了輛出租車,車身靠下的位置濺了不少泥污,泥濘濘的,所幸車裏面還幹淨。侯宵報了一條巷子的名字,那司機像是個話多的男人,不一會兒就和他搭起話來。
“您不知道,現在的裏原,整日裏飛沙走石,迷人眼啊,還有您要去的地方,要是不做好完全的準備進去,往裏走一遭,不是丢錢包就是少手機的。那些個坐在家門口的婦女可別招惹啊,她們之間流傳的閑言碎語跟棍棒似的,能念叨死個人!”
侯宵聽完,不太确定地說:“我記得以前這裏還挺好看的,怎麽現在成這樣了?”
“不方便,沒人來啦!”司機搖了搖頭,“窮得連自己家都不揭不開鍋,誰還有心思去管周圍的環境呢?”
侯宵沉默下來,後來司機又說了些什麽他也沒顧上去聽,只覺得這一趟恐怕是白來。他原本打算多待一陣子,拍個短片出來,也好給父親一個交待,但現在的裏原顯然不是父親當年見到的那個了,空氣都是灰撲撲的,幾座連成片的低矮房屋灰禿禿地聳立在煙塵之中。
侯宵用圍巾遮住了口鼻,付清了錢款,司機還很好心地給他指了進去以後怎麽走。侯宵低着頭快步穿梭在堆積着死去動物屍體、生活垃圾殘骸、懸挂着沒擰幹的衣服的巷子中,來到一家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不清的旅館面前,對着兜裏的紙條看了好幾眼,确認無誤,推開門走了進去。
在進門靠牆的位置擺了一張木頭桌子,桌腿上爬滿了黑烏烏的東西,一個嗑着瓜子的小姑娘坐在後面,見他進來頭也不擡,直接報了價,把一把鑰匙放在了一邊。
侯宵身上僅剩的現金全給了出去,他拿上鑰匙一間一間地找到地方,發現那扇門的鎖已經壞了個七七八八,一推就直晃蕩,好像随時會掉下去。侯宵也不指望反應了情況會有人來修,把鑰匙揣進兜裏,簡單地浏覽了一遍屋裏的陳設。
他別的東西都還在路上,這會兒只是來熟悉熟悉環境的。他找到了插口,然而他并沒有把充電線随身攜帶,只好作罷。
從房間的窗戶望出去,能看見後邊院子裏種着的菜,左邊還有一些花,因為長期缺水已經蔫了下去,再往前看便是巷道,紅磚圍牆上趴着一只毛都打結了的貓,耷拉着腦袋,已經是油盡燈枯了。
轉了一圈,侯宵又帶上門出去了,前臺的小姑娘不知所蹤,旅館的門大開着,外面的煙塵眼看着就要飄進去,侯宵連忙把門給帶上了。他到小賣部買了副口罩戴上,邁開步伐離開了巷子,朝着遠處的中心街區走去,然而距離雖然漸漸縮短,環境卻依然沒什麽變化,甚至有更差之勢。
“如果是杜佰恭來的話一定受不了吧。”侯宵站在廣場上的一尊雕像前,漫無邊際地想。
他既然已經決心在這裏住一些事日,等氣候入冬,首要的就是要先熟悉環境。裏原不大,但極容易走迷路,侯宵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摸清楚回旅館的那條路上有些什麽別的岔路,怎麽走,等拖着累得快散架的身體回房間時,天色已經昏黑了不少,房門口多了一只熱水瓶。
行李要明天才能到,手機也要明天才能充上電。侯宵翻看着手裏冰涼的手機,嘆了口氣。侯煜現在大概已經收到了那條定時短信,可能連把他剝皮抽筋的心都有了,但就侯煜的性格來看,應該不會主動來找他,可能就想等着侯宵自己撐不下去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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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佰恭呢?
他設置的那條定時郵件裏只有一半的照片,剩下一半還沒整理,任誰忽然收到這麽一條莫名其妙沒頭沒尾的郵件,心裏的第一個念頭都可能是壞的,更何況是杜佰恭這種敏感如斯的人。
侯宵掰着手指頭,倏地覺得自己簡直瘋得可以。像是長期待在一個安逸的環境下,這回總算是沖出牢籠了,他既覺得放松,又感到失望。對這所面目模糊的城市,對自己的任性妄為。
一晚上想七想八,侯宵仰躺在床上,睡得不是很安穩,中途驚醒了好幾次,每回都是在完全清醒的那個臨界點上徘徊,最長的是睡了三個小時,醒來時天光大亮,外面已經響起了女人的叫喊聲和幼童的哭泣聲。
侯宵爬下床,不敢用旅館提供的洗漱用品,便直接往臉上撲了撲水,又拿紙巾擦幹,快步往車站趕,一路上氣喘籲籲,等領到自己的行李時又發現登山包被人打開過,裏面少了一包話梅。
侯宵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他拖着行李箱回到旅館,那門鎖已經快不行了,他便拿粘膠随便貼了一下,以免進出門時它落下來砸到自己的腳,又開始整理登山包裏的東西。他先給手機充了電,這才去看父母給他留的那個生日禮物。
裏面是一只全新的相機,父親留了張條子,說這臺叫夏候鳥。
海港是一個候鳥去過就再也不會來的地方,外人喜歡稱它為“候鳥不歸市”,所以父親一直以來對候鳥有一種別樣的執着。侯宵調整了一下相機,從禮品袋裏撈出一張賀卡。
父母二人都是工匠能手,小時候經常給他做木頭模型,這張賀卡便是用削薄了的木片制成的,上面寫着不太好看的字,但每一句話都是真情實感,尤其是在這麽個環境下,感染力更強。侯宵差點就沒忍住眼淚。
他把東西全部裝好,轉身去把手機開機。甫一開機,短信就如潮水般跳了出來,多半是來自侯煜的轟炸,也有不少是杜佰恭發的,起先只是問了一些再尋常不過的問題,到後面的已經轉化了語氣,感嘆號、問號成排出現,詢問他發郵件的用意和為什麽突然離開。
侯宵找出侯煜最近發的一條回了句話過去,侯煜幾乎是秒回,他顧不上看,直接去翻杜佰恭的信息,從頭翻到尾,再從下面翻到上面,最後還把這些信息做了個備份。
“很快回去。”
“一年叫很快嗎?”
其實侯宵不一定非要待一年,他在做決定時,只是剛好想起杜佰恭離開了一年這件事,就也用了這個時間作為約束。侯宵望着輸入框,久久沒有敲下字。
杜佰恭見他不回複,直接打了電話過來,侯宵一時沒有注意,錯按成了挂斷鍵。那頭的人很快安靜下來,大概是誤會侯宵不想理會自己,杜佰恭足足過了一刻鐘才發過來新的信息。
“我會去找侯煜姐。”
“你別去了。”
“你跑得不知蹤影,怎麽知道我去沒去呢?”
這就有點杜佰恭過去的風格了,透露着一股子驕傲的味道,不像現在的他講話多半會拿捏住分寸。侯宵有些想笑,沒再回複,趴在床上整理起了舊相機裏的照片,直到快到飯點,他才拿出手機尋找下一個落腳掉。
在中心街區裏有一家民俗,看評論還不錯,雖然那些評論歷史悠久。侯宵急匆匆去退了房間,又找了自動取款機想要取出一些生活費,意外地發現侯煜在幾分鐘前給他打了錢,金額不小。
心一下子軟得一塌糊塗。侯宵拔出銀行卡,緊趕慢趕走到了民俗門口,見到這兒的環境稍微好一些才松了口氣,他可不希望剩下的一段時間是在一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度過的。
房主是個慈祥的老太太,拄着根木拐杖,點錢時總是數漏,因此光是登記入住侯宵就花了将近一個小時,他先進衛生間洗了個熱水澡,随後便靠在躺椅上翻起了,試圖找到一些推薦這裏哪裏比較有名的資訊,結果時間是花費了,地方一個也沒有看到。看來司機說的是對的,這些年裏原早就已經沒落,哪裏又有漂漂亮亮的冬景呢?
就這麽耗了小三個月,侯宵已經和老太太玩熟了,有時候會幫忙做點事來賺取房費,相機裏也多了不少新照片。
他偶爾也會和侯煜通信,反倒是杜佰恭,自那以後沒再發過信息,那點雀躍的心情很快冷卻下去,侯宵舉着手機躺在床上發呆,不知怎麽的心裏難過非常,但又不想主動和杜佰恭聯系,幹脆就這麽耗着。
直到三天後,裏原下了第一場冬雪。
見到裏原的雪景,侯宵總算是明白父親為什麽這麽執着于沒拍到這裏冬天時的樣子。冬天的裏原和其他季節明顯不同,雪白的顏色鋪天蓋地,常青的植物被洗滌幹淨,露出一角,只不過是氣溫幾次跌落,侯宵不得已只能把自己裹成一個大粽子,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他拍了不少照片,欣喜若狂,幹脆蹲在民俗門口堆起雪人來,剛打算給雪人安上鼻子,就感覺後頸一涼,像是被塞了個雪球。以前只有杜佰恭對他幹過這事,他沒想到在裏原自己認識的人中竟然也有人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
他噌地一下起身,抓起一把雪就要拍到那人身上,卻在看見杜佰恭凍得通紅的臉後怔住了,直到雪一點點地從指縫中滑落出去,他才如夢初醒,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怎、怎麽來了?”
“侯煜姐一直不願意告訴我,杜成禮也不想讓我過來,我輪流給兩個人洗腦,所以才拖到現在,不然秋天就能來陪你了。”杜佰恭蹲了下來,往雪地裏滾了個小雪球,“我的休學是本來就要辦的,所以來這裏并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這裏的雪好幹淨啊。”
“嗯,冬天時這裏哪兒哪兒都很幹淨,其他季節就不同了,總是滿天灰塵。”侯宵也跟着蹲了下來,見他徒手堆雪球,想把手套摘下來遞過去,剛剛取下來一只,杜佰恭就站了起來,冷不丁把雪球丢進他衣領裏,凍得侯宵一哆嗦,氣哄哄地要打他。
“別往我這兒塞,你那個堆得太大了!”杜佰恭護着自己的脖頸,“侯宵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怎麽樣也得弄個比我小的啊。”
“你站那兒別動!”侯宵把雪人的頭掰了下來,作勢要丢過去,杜佰恭拔腿就跑,直接沖到了民宿裏頭,對着他吐了吐舌頭。
侯宵把雪球丢到地上,沖進去逮住杜佰恭開始撓他癢癢,杜佰恭一邊躲一邊忍不住直笑,笑聲時斷時續,像是快笑得斷氣:“你真的太幼稚了——侯宵!”
侯宵的手已經碰到了杜佰恭的腰窩子,聽他一叫便自覺收了回去,低聲訓斥了兩句杜佰恭瞎鬧騰,走到廚房裏拿開水瓶倒了杯熱水。
“哎,侯宵。”杜佰恭跟了上去,像是綴在了侯宵背上,人直接挂了上去,下巴抵着肩窩,“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嗯?”
“你想回去了我們一起和我哥吃頓飯吧,他非嚷嚷着要見你。”
侯宵塞瓶塞的動作一頓,疑惑道:“他要見我幹什麽?”
“因為……”杜佰恭忽然沒了聲,閉着眼睛,呼吸滾燙。侯宵吓了一跳,連忙放下水杯去扶着他,抽出只手來試着摸了摸杜佰恭的額頭,給吓得差點沒靈魂出竅,他連喊帶叫地把老太太喚了過來,叫她幫忙叫醫生,自己背着杜佰恭上了樓。
他不知道杜佰恭發燒是什麽後果,只知道這家夥身體不好,肯定是輕易不能生病的,之前休學在家也一定是為了休養,這會兒跑過來,裏原氣候不好,他不一定适應,不管怎麽說都是不可能會舒服的。
醫生趕來還要一段時間,侯宵便跑上跑下地想給杜佰恭物理降溫,末了又試圖和杜成禮通話,結果半天握不住杜佰恭的手機,整個人慌裏慌張得渾身發抖,好不容易撥通杜成禮的電話時,只覺得杜佰恭的額頭更燙了。
“你好?”
“我是、我是侯宵。”
“噢,侯宵啊,佰恭跟我說過,怎麽了?”
“杜佰恭發燒了。”侯宵掐了下手心,“嚴重嗎?會不會……”
“等會兒,你先說燒到多少度了?”
“三十九度多吧,不過我感覺現在已經不止了。”
“裏原的醫療條件也不是很好,算了,你先把他送進醫院。”杜成禮陡然嚴肅起來,“我會趕過去的,總之不要慌。這家夥還讓我放心,他媽的……”
雖然杜成禮有說明不一定會導致什麽嚴重的後果,侯宵還是寸步不敢離開,要不是害怕吵到杜佰恭,他多半會在房間裏繞起圈來。醫生來了之後直接把人擡上了救護車,侯宵沒對裏原的醫院抱多大希望,心裏着急得快上火,整個人幾乎處于崩潰的邊緣。
老太太陪着他一塊兒等着,醫生不敢随便開藥,只安排先打退燒針。侯宵沒來過幾次醫院,好幾次都找錯了地方,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就差把單子摔地上去了,後來還是老太太跟着他一塊兒去辦才算了結,又叫他陪着杜佰恭,自己去給他們弄吃的。
杜佰恭是因為來了裏原才會這樣的——這樣的念頭在腦海中瘋狂滋長,沖得侯宵腦袋直發慌,他不敢去看杜佰恭的樣子,只能不斷地曲起腿又放下,兩手絞得死緊。
退燒針已經打了下去,杜佰恭卻仍然高燒不退,侯宵頓時如墜冰窖。只不過老太太辛苦做的飯,他不好浪費心意,才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坐在床邊直發愣,他甚至不知道杜成禮是什麽時候到的。
“我要給他辦轉院,在路途上如果出問題很難處理,你能不能跟着一起?”杜成禮揪了揪領帶,“如果不行的話——”
“沒問題。”侯宵打斷他,把便當遞還給了老太太,“我跟你們一起。”
“其實九月中旬時他就已經休學了,在準備出去療養。”上了車後,杜成禮小聲地和侯宵聊起天,“結果過了兩天他突然和我說計劃先擱置,他要去別的地方,後來才告訴我是裏原。裏原的環境很差,我不願意讓他過來,結果這小子把平時跟別人油嘴滑舌那一套全搬到了我身上,軟磨硬泡我才同意的。”
“誰知道呢,才第一天就出了事。”
“對不起。”侯宵低着頭,“如果我跟他說清楚就好了。”
“別自己攬責任。”杜成禮拍了拍他的肩膀,“媽去世後,他和我說過,說他一點也不喜歡我、爺爺跟爸爸,我問他為什麽,他說如果喜歡你們、愛你們的話,哪一天忽然病危就沒辦法斬斷得幹幹淨淨地走了,會舍不得。我才知道,他是不敢在乎。”
侯宵屏住呼吸,聽見杜成禮接着說道:“可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說,他有喜歡的人了。我真的非常驚喜,也覺得這是一種進步,所以才會叫你一路跟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侯宵再遲鈍都能聽懂,他一時間沒法回過神,像是被一棍子敲懵了,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沒多久,随行的醫生叫了杜成禮過去談話,侯宵便坐到杜佰恭身旁,伸手碰了碰他冰涼的面頰。
這個人真是——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