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硬幣

月考的排名隔天早上就紅底黃字頗為喜氣洋洋的張貼在樓道口,底下還特地填了一句藝術字的“流勤奮汗水,上重本名校”,莘莘學子垂頭喪氣,叼着包子提着餅子人模狗樣地擠在人潮中找自己的名字。

黃少天娴熟地從人海中穿過,把手裏的餅子遞給站在人潮外面的周澤楷,“走吧。”

“不看?”周澤楷接過餅子站在原地示意他可以等黃少天。

“班裏待會老魏肯定拿排名表,”黃少天無所謂,“掃了一眼文科,你還是第一。第二隔壁班蘇沐橙,我自己找起來太費勁,不如回班裏看。”

周澤楷點點頭,乖乖的跟着黃少天走了。方銳老遠沖他倆招手,黃少天把礦泉水扔過去,方銳穩穩當當接住感嘆:“黃少天同學,請問你對這次你穩坐全級第十怎麽看。”

黃少天使勁回想了一下自個閉着眼睛塗的英語和全篇胡扯的政治,頭一次真情實意感受了一把“第一靠命,第二靠運,第三靠祖墳風水,第四靠積德,最後靠學習”的奇幻人生:“操,不是吧?”

“是真的。”方銳拍拍黃少天的肩,“數學143,比第二名高了近三十分,你知道文科全級平均分多少嗎?也就77點幾。咱班在你的偉大貢獻下均分過及格線,比八班高了5分,老魏剛才滿樓找你,胖劉好像想找你的卷子文科數學的展示。天啊,你要走上人生巅峰了,茍富貴啊。”

“操。”黃少天感嘆,“這次真是……”

“變态啊。”李軒盯着排名表感嘆,“太變态了。”

“是挺變态的。”黃少天望洋興嘆,“你們那位理綜285的學霸是不打算給人留活路了吧?這才開學啊,真的太變态了。”

李軒痛心:“說你呢。143啊143,給我勻個二十分……”

“你也上不了一百。”黃少天看着李軒75的卷子,“我把零頭抹了都救不了你的數學。平均分80.76……理科數學這次這麽難?我一文科生昨晚上看你卷子都感覺還可以啊?”

“你拿個全國數學競賽一等獎和我說可以。”李軒翻白眼,大有掐着黃少天的肩吶喊的欲望,礙于經過深思熟慮和多年實踐得出的結論是實在打不過而不舍地放棄,“你當年說學文老方差點和你拼命,在文科班裏還抱回來個這屆理科都沒抱回來的全國一等,天仔,你摸着良心說說,你是普遍意義上的文科生嗎?”

“瞧不起文科生?”黃少天指着展示的理科數學優秀試卷上畫了個零的倒數第二道大題,“我能在二十分鐘之內給你搞定這道題,你能在二十分鐘之內搞清楚唯物辯證法的發展觀嗎?”

李軒慫得非常有骨氣:“不能。”

黃少天聳聳肩:“沒事,不歧視你,我也不能。”

李軒虛心求教:“你作為文科生的尊嚴呢?”

黃少天指着挂在榜上的全級第十:“這呢。”

“……”

“打球去嗎?”黃少天問。

李軒惡狠狠道:“走。”

高三補課期間,最讓準高三學生感到慰籍的是空蕩蕩的學校,具體包括沒有低年級的圖書館、食堂飯和籃球場——主要是籃球場。圖書館平時低年級也不去,至于食堂飯……曾有仁兄晚上吃了食堂的包子晚自習考數學吐得一塌糊塗,此人事跡廣為流傳,是以告誡後人食堂飯确實不能吃,只有籃球場,在高三補課期間不用和低年級搶,雖然副校胖劉熱愛飯後在操場散步,順便看看有哪班學生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乘着這個時候不晚讀打籃球,但是在胖劉從下午自習到吃完晚飯之間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黃少天一幫人還是來得及打半個多小時練練手的。

操場上陸陸續續人多了起來,有些抱着球,還有些抱着書,八月的晚六點氣溫已經開始轉涼,教室裏學生多而悶,就有更多學生選擇來操場背書或者散步放松心情,女生們三三兩兩坐在操場上聊天,男生們乘着胖劉還沒回來公然聚衆打球,大的操場圍的是足球場,小操場圍籃球場,周圍有十幾個乒乓球臺,基本上是一打下課鈴就跑出來占場子。操場旁邊就是高三專屬教學樓,今年的标語還沒做好,貼在牆外面的是去年冬天取下來的“拼一個秋冬春夏,贏一聲無怨無悔”,膠帶沒粘太牢,風一吹就呼啦呼啦大聲響,動靜聽起來威風八面,霸氣十足。

喻文州又看了一遍從生物老師那複印來的答案,發現必修三的知識點堪稱雞零狗碎,認命地抱起必修三下樓去操場,前桌的王傑希還被同班女生圍着問題,女生已經圍着問了快二十分鐘,好像還是沒弄懂倒數第二道大題是怎樣用反人類的方式思考出的,不甘心地撐着桌子和王傑希争論,教室裏的風扇吱吱呀呀徒勞無益地打轉,有人趴在座位上睡覺,有人泡了泡面邊吃邊侃大山,有人窩在一起低着頭打游戲,有人站在窗前指點江山,男生拍拍女孩子的頭頂,嬉皮笑臉地安慰幾句,從人家飯盒裏順走一口青菜鹵肉,女生安安靜靜紅着臉坐在披着校服的男生旁邊,小聲小聲的說着話,廣播站那邊盡職盡責的放着沒有詞的音樂,這會沒有念稿子的學生了,應該也是吃飯去了,整個學校陷入了難得的安靜。就連操場那邊傳來的球聲也好像是規律而整齊的。

黃少天又扔進去一個球,用胳膊擦了一把額頭上往下掉的汗,還不忘沖李軒吹聲不着調的口哨。

“18:34,”張佳樂看了眼表,“再來嗎?”

“來。”黃少天迅速準備好。

“獅子座你今天很厲害嘛!”包榮興感嘆。

黃少天笑笑:“謝謝,我一直都很厲害。”

“喲,打球呢?告訴諸位豪傑一個好消息,”戴妍琦吃完飯徑直沖着黃少天幾人的老地方走來,晃晃手機說道:“沐沐說的,來源可靠,消息準确,今天上屆學長學姐謝師宴,胖劉是上屆重點班的班主任,今晚不回來。”

“哇哦。”李軒第一個響應,“這真是高三以來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

“太不容易了。”包榮興感嘆,“劉校還帶過別的班不?還有這麽好的事情嗎?”

“歡呼雀躍完了吧?”張佳樂說,“繼續。”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過去,收拾起球的又放下,操場又熱熱鬧鬧起來,女生抱着男生脫下來的校服和礦泉水瓶坐在籃球架背面的乒乓球臺上,校褲挽起一點邊,漏出細白的腳踝吊下來輕輕晃,兜裏還揣着裝模作樣的單詞本古詩詞書,半長的頭發下藏着一只耳機,另一只在校服裏面,唱歌的人幽幽,天色近晚,黃昏是粉色的,男生們還在奔跑,投籃的故意耍帥,再驕傲地看一眼喜歡的姑娘,姑娘臉上叫夕陽鋪了層薄紅,小幅度地揮揮手抿嘴笑。

球場撩起衣角擦汗的人和站在陽光下偷偷看人的人都覺得夏天煩躁、悶熱又冗長,好像永遠不會結束。

喻文州抱着生物書慢慢地繞着操場走,一遍又一遍背“神經遞質經擴散通過突觸間隙,然後與突觸後膜上的特異性受體結合,引發突觸後膜電位變化,即引發一次新的神經沖動”,神經反射這一塊拗口又容易弄混,他念了兩遍還是沒能流暢背出來,黃少天那邊球打得是如火如荼,那邊包榮興投籃砸到籃板。喻文州停下腳步正要轉身換方向走回去,突然聽到後面有聲音,他轉頭看,面前是放大的籃球,眼前一黑,被砸到了。

“砸到人了!”張佳樂喊包榮興。

“喻文州?”李軒驚奇,“我操他怎麽過來了?他平常不是都在大操場那邊背書嗎?”

“操。”黃少天一愣遠遠地喝問,“哥們兒你沒事吧?”

喻文州攤着生物書背系統壓根沒想到今天下午還有宜待在教室不宜來操場這種事,籃球正好砸到他的頭,他環顧一周找到了來源,淡定地喊了一聲:“還好。”

黃少天:“哥們兒實在不好意思……能幫忙扔下球不?”

喻文州沒有回話,颠起球往過去一扔,正要繼續研究雞零狗碎的生物,一滴紅色的液體掉在了光合作用的示意圖上。

黃少天站在操場上等球往過來滾,跑過去迎的時候發現那哥們居然流鼻血了,把球傳給李軒喊了聲“不打了”急沖沖往喻文州那邊跑。

“我操,這也太弱了。”包榮興吃驚,“我頭一次見被籃球砸一下就流鼻血的。”

“包子說話注意點!”張佳樂曲起指頭敲了一下包榮興的頭,“算了,今天也快七點了,咱們也收拾收拾進教室吧。”

“同學你沒事吧?真沒事?我看你鼻血都出來了。”

“我沒事。”喻文州非常冷靜,“可能是天氣太熱了。”

黃少天撓撓頭:“對不住對不住,請你吃個冰棍,就當是賠罪了。”

喻文州看着黃少天笑了一下:“成。”他想想試着補充了一句,“黃少。”

“我跟李軒先說一聲。”黃少天把兜裏的小半包紙巾都給了喻文州,喻文州點點頭表示沒有異議,李軒聽了之後答應和周澤楷說一聲幫忙打個掩護,又偷偷拉着黃少天問:“天仔,你認識他?”

“不認識啊。”黃少天無所謂,“不能因為人認識我就說明我也認識他吧,全校應該都認得我吧……打到人了我賠個禮道個歉,沒事沒事,你們先回吧。大不了我就說這位同學有點中暑流鼻血我帶他去校醫院看看耽擱了。”

“那你盡快回。”李軒說,“胖劉是不來了,陳媽還是會查教室的。剛月考完別趕着這時候被抓住。”

“成。”黃少天笑,“放心吧,我有經驗。”

喻文州坐在原地等黃少天,那人頭發在陽光下是亮亮的淺棕色的,太陽的餘熱在他發梢上勾出一個毛糙溫柔的輪廓,低垂着眉眼在生物書上折了個角,鼻血留了星星點點停了,他取下堵在鼻孔上的紙,把血跡窩起來,打算待會看見垃圾箱丢進去。

黃少天沒耽擱很久,轉身過來的時候喻文州已經站起來了,“走吧。”

“謝謝天哥。”喻文州笑着說。

“不用謝。”黃少天想想又補充了一句,“弟弟。”

“弟弟”樂了,沒想到有朝一日被籃球砸了還能認個便宜哥哥。哦,興許不便宜,黃少天此人在校園裏承包了兩大傳奇之一,據說黃少天是個深藏不露的富二代,又據說黃少天與校園傳奇另外一位主角葉修關系匪淺,前者純屬瞎掰,後者倒是非常有根據,這兩人在大部分學生老師的嘴裏頗有點臭味相投的意思,混日子、打架、逃課、上網、刷游戲一項都沒落下。普通學生和此等校園傳奇見面主要以避讓為主,還有些告白的女生,愛得轟轟烈烈喧動一時,後來就真的是胡話了,其傳奇色彩玄幻到了黃少天的前十二任女友都姓張的地步。

葉修倒是十分統一的在各版本扯淡中都沒有女友,大概是說話嘴欠,更可能的答案是此人有人被自個寵上天的妹妹,想當妹妹的實在是多餘想當女朋友的。

可是校園傳說裏可沒說黃少天是個嘴上閑不住的人,喻文州想,這人已經自娛自樂喋喋不休了一路,他好像是單純的喜歡說話,而不是需要一個回答的人。喻文州暗暗想這個校園傳奇有多少水分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一心三用地發現這個人已經從食堂今天的包子居然沒有餡扯到了半夜兩點校門口還有賣燒烤的真是感天動地,太起早貪黑了。

“要什麽?”黃少天問喻文州。

喻文州也沒客氣,拿了一瓶冰鎮的學校裏最貴的五塊錢的運動飲料,黃少天嘴甜地開始和老板扯補課感想,喻文州拿着瓶子和黃少天晃示意自己已經好了,黃少天補了句叔再拿個農夫山泉,就把手塞進兜裏掏錢。

“怎麽了?”老板把水遞給黃少天。

黃少天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卡和錢都在校服兜裏,剛打球忘了這碼子事,校服讓同學給我帶回去了,身上沒錢。”

“多大點事,”老板不在意,“你先拿去喝,放學或者明天再過來給。”

“我來吧。”黃少天猶豫間喻文州突然開口,把十塊錢遞給老板,“我還欠天哥錢呢,剛好還錢。”

老板找了喻文州三個硬幣,又沖着黃少天笑,問:“怎麽,最近又在幫朋友?”

黃少天點點頭似是而非了一聲“唔”。

“鈴都打響了,趕緊去上課吧。”老板說,“你高三了,我可不敢留你在這打游戲,好好學習。”

“謝謝叔。”黃少天說,拍了一把一旁沒聲音的喻文州,“走了。”

喻文州乖乖跟着黃少天走出了小賣部,暮色漸漸暗了下來,天色變成了深黃色,操場上空了,連訓練的人都走完了,教學樓那邊亮起了冷白的燈光,小蟲子嗡嗡地鬧着,“謝了,”黃少天擰開水瓶,“我晚自習下了就還你。”

“不用了,”喻文州說,“我請吧。”他像是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低頭笑了一下,“說起來我還欠黃少一個打火機。”

黃少天瞪大眼睛:“我操,是你?”

“是。”喻文州承認,“謝謝。不過你的形容詞不準,乖學生這種詞我還是沾不上邊的。”

黃少天嗤笑一聲:“弟弟,您那長相就不像是個犯渾的。”

“彼此彼此。”喻文州看着黃少天的臉停了很久,說,“我高三十班,黃少。”

“知道了,”黃少天停了一下腳步,“那就方便了,你找李軒讓他給你十塊錢,我晚上回宿舍還他。”

“好。”喻文州說,“再見。”

黃少天潇灑地沖喻文州揮揮手,這人還是省了說一句再見。

喻文州低頭看手裏的那瓶水,冰櫃拿出來的水瓶在夏天悶熱的晚上一個勁往下掉水珠,外面的天快黑了,雲也看不清影蹤,風裏是汗的淋漓氣息,李軒低着頭不知道給誰發消息,屏幕的光印在臉上亮晶晶的,黃少天踩着樓梯往上爬敏捷又流暢,一看就是慣犯。甜兮兮的,喻文州搖搖頭,把飲料從桌上塞進了書包裏,翻開十年真題繼續啃生物的神經反射。

這是第二枚了,他在心裏想。

黃少天矮着身子從後門進教室,周澤楷給他專門留了後門,外面已經黑透了,他掏出校服兜裏的手機,現在睡覺為時尚早,于是戳戳方銳的背從方銳那要來了一張空白的數學試卷,扯着早上發的英語試卷當演草紙開始與數學做漫長的鬥争。

作者有話要說:

早安。

如果你丢兩枚硬幣進去,你會和一個羅馬人相愛,如果你丢進去三枚,你将會和他結婚。——《Three Coins in the Fount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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