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捕頭的火槍隊正在表演火槍絕活兒之際,麥府沖進來一名刺客。

他們舉槍向刺客射擊。滿懷信心的人,由不住先已呼叫了起來。以為刺客被射中。包括麥大爺在內,誰也不會認為這一槍會虛發,那麽,這個人落下來可就別想再起來了。

他們可猜錯了,就輕功身法速度上來說,這人果然是好招兒的。一落,一起,幾乎是同時之間——事實上那人哪裏是真的中槍下墜。這個落勢只不過是另一次起勢的先趨,對于手中端着火槍的那幾個弟兄來說,稱得上是一次“障眼法”,目的在松馳一下他們“再發”的情緒而已。是以,就在這條影子甫一下墜的同時,緊接着他随即又一次騰身而起。也許是力道用得過猛,整個花架子發出“喀嚓。”的一聲爆響,這個人竟是手足齊施,借助着手腳上那一彈之力,再次撥了起來。“呼——”一飛數丈。這一次其勢更快更疾,在空中半俯着身軀,四肢齊張,活像是一個“大”字,已來到了一堵假山石之巅。

火繩子一亮,接着又是一聲轟然大啊。

然而來人卻似已事先發覺到了有此一槍。就在槍聲未響前之一霎,這個人的身軀已借助着右足一旋一彈之力,先已由假山石上彈了起來。好快的一個起身勢子。“噗嚕—

—”長衣帶動着風勢,發出了疾勁的聲音。人們猝然見此,幾乎都呆住了。緊接着是一片驚惶失措的亂嚣聲。群聲未住,來人那蹁跹的身形,已自空而降,來到亭子前。

是時,兩名火槍手,揚槍待放。這人身軀向前一欺,五指探處已夾住了白木的火槍槍管,用力向回一帶,另一只手卻順勢劈出,發出了雄勁的掌力。握槍的槍手,若是不松開這只手,勢将就要被對方手掌所傷,不得已只有舍槍圖命了。

亭子裏衆口齊呼——

似乎連對方是什麽樣人都沒看清楚,阮大元職責所在,顧不了許多,怒叱一聲,身軀往前一個快撲,已來到了對方跟前,掌中刀“怒斬狂濤”,呼的蕩起了大片刀光,直向着對方來人腰上揮了過去。來人在迷離的夜色裏,顯示着颀高的身材,似乎穿着一襲黃色長衣,背上還背着些什麽,雖然有這些累贅,他的身法可是一點也不含糊。阮大元那麽猛厲的一刀,居然會落了個空。“呼——”這人猝然拔起的身子,有如星丸跳擲。

阮大元的金背砍山刀,竟然擦着他的腳底滑了過去。緊接着衣袂再卷,這個人才由阮大元頭頂上翻了過去,翩翩如平沙落雁,已落向亭角一隅。衆人這才看清了他是什麽長相。

一身黃繭布長衣,瘦高瘦高的個子,黃臉,散發,“病太歲”似的,卻沾着那麽沉重的風塵之色。像是生病的那張倦臉上,一片汗漬,不知道趕了多少路,身上沾滿了灰沙,乍看之下,真像是戲臺上的三花臉兒。

對于大多數的人來說,這張臉是陌生的。卻有一個人,一眼就認出了他來——“老天……爺……”說話的竟是麥家護院武師之一的苗武。只見他三腳兩步迎出來,向着那人疑惑地張望着——“那……不是黃爺嗎?”

一言驚醒夢中人,已經醉躺下了的麥豐麥七爺一個骨碌由位子上挺身站起。睜大了那雙昏花眼,咧着嘴,麥七爺認了又認,頓時連酒都醒了一半——“可不是……黃通……

黃爺嗎?我的奶奶,你老可是來了……”

阮大元、王子亮等哥兒四個,抄家夥的抄家夥,提板凳的提板凳。原來是要大幹一場,一見服前這個情況,雙方敢情是熟人,這個架八成兒是打不成了。大家夥的眼睛都盯向來人——別說不信邪,就有人的身子骨比槍子兒還快,要不怎麽來人身上一點也不見傷,非但如此,更妙的是,連槍都到了對方手上,八個火槍手彼此對看着,都怔住了,四大名捕也愕住了。

這可真叫是現賣現報——活現眼,剛剛在麥家主子面前誇下海口,現過了寶,想不到馬上就穿了幫。也難怪一個個面上無光,菩薩也似地怔在了當場。

麥豐的眼倒是沒看花,來人果然正是去而複返,人稱“萬裏黃河追風客”的黃通。

他那一日走前,曾撂下了一句話,七天後必返,算算時間,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正好是第七天,果然轉了回來,不失為君子一個。麥七爺這麽一招呼,主人麥玉階總算是明白,他眼見來人如此神威,真有說不出的驚喜,此時此刻,能有這麽一個人全力協助,真是令人振奮。“啊啊……”喉嚨裏發出一連串的招呼聲,麥玉階匆匆步下位來,一直走向來人,抱起了雙拳,但眼睛卻看向麥豐,麥豐的酒算是全醒了。“大爺!”他為主人引見道,“這位就是上次跟你老提起的那位黃通黃先……生!”“是是……久仰了……”

“豈敢——”黃通一時間似乎難以平下心頭之火。可不是嗎,要是剛才身子骨欠機靈,不用說,早就喪生槍下,這是從何說起。嘴裏客套一句,淩厲的眼神,直直地逼視向麥豐。

麥豐忙不疊代為介紹道;“黃爺——這就是我家主人麥大爺。”

黃通點了一下頭,面色略平,向麥玉階抱了一下拳:“黃某失敬。”一面說,他即把手上的那杆長槍,轉遞向麥豐,冷冷地道,“這……”

麥豐哈哈一笑.接過來道:“不知者不為罪,自己人,誤會,誤會。”這才轉身向着阮大元等四人笑道,“四位上差也許還不認識,這位是黃通黃義士,一身本事各位剛才也看見了,也就不用我再多介紹了……大家都是自己人,哈哈,自己人。”

阮大元不愧是官面上的人物,照說對方這人才一現身,已經損了自己的名頭,江湖規矩來說可就結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個梁子,只是,眼前看在居亭主人的份上,可也不便發作。再者,對方那身功夫,正如麥豐所言,哥兒幾個可都瞧見了,顯然是大有來頭,這類人物端的是不易招惹。聽了麥豐的話,阮大元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抱拳道:“失敬,失敬,我等不識高人來到,黃爺還請勿罪。”王子亮、杜明、侯遷等三人見狀全都抱拳報姓名,向對方告罪見禮。

黃通苦笑着道:“在下不敢!”一一見禮之後,即退在一邊。

麥玉階上前親執其手,搖了一下,深深感慨道:“黃兄一諾千金,見危援救……麥某敬仰之極,如蒙不棄,請人座共飲一杯……來呀,侍候黃兄入座。”

早有人答應了一聲,侍候杯著座位。

黃通深深一揖,也就不再客套,随即坐下來。

麥玉階遂又招呼着張照等另一桌坐下,添酒回燈,重開筵席。一巡酒敬過後,麥玉階轉向黃通抱拳道:“黃兄一路風霜,這是從哪裏來?”

“豫省陳州——”說時家人打上了手巾把兒。他告了謝,接過來擦了一把,白面巾上立刻留下了黑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便不好再擦下去。

麥玉階見狀,遂吩咐道:“給黃爺打洗臉水——”

“使不得——在下可不敢造孽……”随即不客氣地接過來方才的面巾,好好地把臉手擦幹淨,看看那方面巾,已是污同墨染。

“黃見一路前來,可知災情如何?”

“唉……慘不忍睹。”他只說了四個字,臉上即現出一片戚色——“不瞞主人……

遠近千裏,災民流離,情況已到了人吃人的悲慘世界……比較起來,這臨淮一地,算得上是托天之佑,算得上是富庶之處了。”

聽他這麽一形容,衆人俱是神色黯然,低頭不語。

麥玉階慨嘆一聲,慘然道:“我已聯絡了本省撫臺,上折多次,惟到今天,還不見朝廷有什麽赈災的措施……再要拖下去,便不好了。”

阮大元道:“照目下的情況看來,大人實在不必再在這裏支撐下去,還是早作打點,遷地為良的好。”

麥玉階微微搖了一下頭,苦笑道:“阮頭兒你有所不知……小兒如今在四川做官,也曾差人要我到他那邊住些時候,只是我卻是舍不下這片地方……”

麥豐亦嘆道:“我這主人是舍不下這裏的人,打算與他們共度危難。”

麥玉階點了一下頭,正色道:“我正是這個意思……人人都知道我是臨淮地方的首富,有我在這裏撐着,還能勉強維持着一個局面,我如果一走,這裏保不住也就要大亂了……”

黃通十分留神地聆聽着,聽到這裏,目注麥玉階道:“麥大爺,你今後的打算是—

—”

“不瞞黃兄,”麥玉階苦笑道,“我這裏還有隔歲的存糧十囤,定期發放,也許勉強還可支持幾個月,據我所知芝麻李那邊情形也差不多。只要我們兩家不倒,應可支持半年,那時候也許情形或有不同,最起碼朝廷也應該有些作為了。”

“只是……”麥豐苦着臉道,“災民越來越多,早晚也有接濟不上的時候。”

麥玉階“哼”了一聲,道:“誰說不是?只是又能如何?也只有幹一時是一時了。”

黃通慨然說道:“聽君一言,已見肝膽,黃通此番投奔,總算得遇明主,如有差遣,萬死不辭,東翁在上,請受俺一拜。”他倒是說拜就拜,突地離開座位,向着麥玉階深深拜倒在地,一時舉座懔然。

麥玉階凄然叫了一聲“黃兄弟”,親手把黃通扶了起來,一時悲從中來,淚痕點點奪眶而出。

這一幕現場景象,着實是把在座各人看得感動不已。

重回座上的黃通,又是一番氣勢形态——他已決心獻身麥家主人,對于當前的第一危機卻不能不有所關懷。

“東翁,後天便是中秋了,但不知對于來敵,可有什麽防應之策?”

這句話立時把各人帶到現實景況,每個人心頭都為之吃了一驚。

麥玉階對黃通的千金一諾,臨危受命十分推重,不覺便改了稱呼——“賢弟來得正好。”他目光轉向座上四大名捕道,“這四位著名捕役,便是參與其事而來,現在再加上賢弟,料是有恃無恐了。”

黃通一雙精光內蘊的眸子,由四名幹捕面上掠過,憑着他深湛的江湖閱歷,幹什麽的,吃幾碗飯的,以及有什麽能耐的,幾乎是一看即知。

四大名捕固然還不是“酒囊飯袋”,但是距離黃通心目中的能人義士,那還差得遠。

他不便當面澆麥玉階的冷水,卻亦不敢心存樂觀,一時濃眉微蹙,黃臉上現出了一片愁容。

麥七爺忙道:“黃爺有所不知,四位捕爺請來神機營的火槍——哈——這一次可就不愁了,那只老公雞不來則已,他真要是敢來,管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提到了“火槍”,黃通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那幾個家夥看了一眼——這玩藝的厲害,他剛才嘗過,總不至于馬上就忘了,但是,似乎依然不能讓他興奮起來。

“賢弟——你看這番布置,可能對付得了來人?”麥玉階關心大局,始終保持着慎重的态度。各人的一雙眸子,也都向着黃通集中過來。

黃通這才點點頭,目注向阮大元抱拳道:“既是共策群力,在下便當知無不言了。”

阮大元方才已領教了來人的厲害,雖然“黃通”其名不曾聽過,卻不能太輕視。

“哪裏,哪裏——黃兄說哪裏話。我們這裏正在共商對策,黃兄弟你這一來,不啻猛虎添翼,有什麽話,黃兄弟你就直說吧!”

黃通點點道:“好——兄弟想知道,這裏共有多少火槍?”

“這個——一共六杆。”阮大元一笑,道,“槍數雖然是不多,卻也足夠使喚……

黃兄弟意下如何?”

黃通微微搖了一下頭,一只酒杯在他手指盤弄之下,在桌面上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他顯然有滿腹的心事,卻是郁郁不樂。“唉……”他那雙眸子擡起來,直直地向阮大元注視着:“阮兄可曾知道來人的底細?”

阮大元愕了一下:“你說的是老金雞?”

“不錯……在遼東地方,知道他的人都稱呼他是‘金翅子’……阮兄以前可曾聽說過這麽個人嗎?”

阮大元點點道:“我知道他叫‘金翅子’……不過除此之外,也就不知道別的了……

倒是我這位拜弟出身遼東,對此人多少有個耳聞。”說罷,遂轉向在座的神眼杜明道:

“你說說吧!”神眼杜明尴尬的一笑,看看這位拜兄一眼,實在是自己知道得有限,跟他也差不了多少,他卻老愛要自己說,還能說些什麽?

“那好極了。”黃通的眼睛,又轉向杜明,抱拳道:“杜師父請道其詳。”

杜明幹咳了一聲,搓着兩只手——“這個……實在說,兄弟知道得有限……只知道他外號叫‘金翅子’,在遼東作案累累,後來官府調動大軍,他才轉了地盤……這個……”搓着手,龇牙一笑,杜明尴尬地道,“我所知的就是這些了。”

黃通目光轉向其他各人,征詢地問道:“各位之中,誰對此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卻是沒有人吭聲。

出乎意外地,倒是主人麥玉階幹咳了一聲,讷讷道:“賢弟問到這個‘金翅子’的出身,愚兄倒是聽小女說起一些。”

黃通點點道:“東翁請道其詳。”

大家都知道麥玉階有個女兒,在九華山習技,武技了得,聽主人這麽一說,俱都留神傾聽。

“據說此人曾是武林一派宗師,號稱‘金翅子’,又稱‘奪命金雞’,因事開罪了當地官府,被官家封了他的門,他才一怒之下,落草為寇,在遼東殺人無數,引起當地黑白兩道人物的圍剿,這才站不住腳,來到了中原內地……”他苦笑了一下,目注向黃通道,“小女也僅僅知道這些,卻不知是否屬實。”

“這已經很難得了。”黃通輕嘆一聲道,“有關這個‘金翅子’的傳說,武林中确很少有人道及,實在是這個人生性怪異,極難招惹,武功又高,談起他來,都對他敬而遠之,這麽一來,他雖作了許多血案,到今天為止,對他底細清楚的人,竟然是少之又少。”

阮大元道:“黃兄弟你呢?”

黃通道:“俺知道他一點——此人居心叵測,下手奇毒,而且生性怪癖。他這一次來到中原,勢将要引起一番動亂,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會選擇了這裏。”

各人被他這麽一說,俱是面現愁容,作聲不得。

麥玉階微微頓了一下,含笑道:“莫非以黃賢弟你這一身功夫,也不是他的對手?”

黃通苦笑了一下,讷讷地道:“東翁錯愛了……只怕比起他來,在下還有些不及……”

各人方才都眼見了他的神威,想不到他卻自承不是金翅子其人的對手,聆聽之下,一時盡皆嘩然。

阮大元“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黃兄弟未免把這個老賊說得過于可怕了,難道說咱們手上有了六杆火槍,還怕他不成?”

黃通冷笑了一聲:“閣下的火槍,兄弟方才已經領教了,以兄弟所見,只怕制他不住。”

大家頓時心裏雪然。

事情用不着多說,火槍之威既然也不能制伏黃通,金翅子的武功高于黃通,也就毋庸多說了。

阮大元、張照等數人似有不服,卻也不便多說。黃通看看各人表情,想到了即将面臨的後天,不免憂心忡忡,卻也不能就此掃了各人的興,尤其不應自喪鬥志,當下即改變了口氣,耐着性子與各人共商對策,研究出了一套應對之策。

一席酒飯,直吃到月上中天,才算結束。

是夜,黃通被安置在麥家偏院的一間靜室住下來。他因為一夜急行七百裏,确是不勝困倦,加以晚筵席上多喝了幾杯酒,是以一倒下來,便睡着了。

三更時分,陣陣寒風由半敞着的窗框裏襲進來。床上的黃通昨宵倦極,居然衣帶不解地和衣就卧倒睡着了,這時吃寒風一襲,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陡然自夢中驚醒,挺身坐起。夜幕深垂,萬籁無聲。但只是殘燈半盞,靜靜地放在桌案一角搖晃着,那副樣子像是随時就要熄滅。黃通搖搖頭,為之啞然失笑。

他為人機警,武功精湛,講交情,重氣節,是以年歲不大,卻在武林中掙下了一席之地,在北邊,尤其是西北道上提起“萬裏黃河追風客”這個綽號來,确是有相當威望,足使黑道上聞名喪膽,宵小遠遁。然而,以他這等聲望,名重一方的奇俠,卻不辭千裏之外,投奔麥家充當一個所謂“清客”,自是非其所願,說起來,當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黃通把它當為一件痛心之事,不願提起罷了。

冷風繼續地襲進來。他覺得遍體飕飕,冷得他直打顫,舉手額頭,摸到的竟是一掬虛汗,同時間喉頭刺痛,幹得生疼。這些發現,禁不住使他暗自吃了一驚,一個念頭由心底升起——“不好——難道我竟是要病倒了?”早不病,晚不病,單單挑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可不是好玩的,一念之興,不禁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轉過身來發現到案頭上,主人居然周到地為自己備下了飲水。厚厚的棉套子,包紮着紅瓷的瓦壺,裏面滿滿的一壺熱水,這敢情難得,足見盛情了。黃通一連飲了兩碗,才止住了奇渴的感覺。

兩碗熱水下肚,感覺上是舒服多了。他随即雙腿盤膝床上,暗自運功調息,一股內力運在腹下丹田,頓時潛升起無比暖意,漸漸周身火熱,汗粒滾滾而下,病勢立刻大為緩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陣奇異的力道,忽然逼近過來。以黃通這類深精武功之人,自然立刻就警覺到是怎麽一回事,不由得暗吃了一驚,陡地睜開了眼睛。

一個修長的人影子,敢情就站立在他身前不遠。

一身寶藍薄綢子長衫,頭上紮着方巾,背上背着放書的籃子,籃子裏還插着一琴一劍——典型的一副讀書人模樣——所謂的“琴劍”一肩,就是這個模樣。

“啊——你——是誰?”

以黃通這等武功之人,亦不禁為對方這等“神不知,鬼不覺”的身法,吓了一跳。

說了這句話,他竟然驚得呆往了。

門鎖未動,窗棂半敞,他是怎麽進來的?若說是來自窗扇——自然這是惟一的可能,那麽來人除了具有極精湛的輕功之外,另外還須具有不可思議的“收肌卸骨”之術——

對黃通來說,這兩樣功力都未能望其項背。一霎間,他假設對方是鬼魁——卻少了附體的陰森氣息,再說容貌,也絲毫不像。濃重的書卷氣息卻又掩不住他那雄武的內涵英風,混剛毅于斯文之中,大概就是這麽一個造型吧。黃通一驚之後,久久不能平息。

兩雙眸子互相對視着,形成了片刻的寂靜。

黃通這才體會出,那陣子奇異的力道,敢情發自對方身上,顯然是上乘的內家功力之一種,以黃通之卓越見識,居然一時之間,猜不出是什麽家數。當然,他亦不甘示弱,随即腹部運功,将本身內家力道迅速收回。黃通卻不敢如此大意,非但不敢收回,反倒加運了一成功力,向外緩緩逼出。藍衫人當然有所體會,後退了一步,臉上并無怒容,卻是十分沉重。

“你此刻身體不适,不便施展功力,這又何苦?”語音清脆,像是南邊的口音,但并不純,聽來不徐不疾,十分悅耳。

黃通被對方這麽一提,不覺有些汗顏。可不是嗎?對方果真要是有加害自己的意思,也不必等到現在了,就憑他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自己身邊,要想加害自己,諒必自己是無法躲開。這麽一想,黃通由不住暗地裏打了個冷顫,随即将逼運而出的護體元氣緩緩收回。

“足下是誰?”強自鎮定着,黃通緩緩地道,“午夜潛臨,形同鬼魁,豈是丈夫行徑?”

這人點點頭,緩緩地道:“責的也是,只是貴處防備森嚴,我不想驚動外人,事出非常,尚請黃兄你多多見諒。”

黃通一怔道:“你我素昧平生,怎知俺姓黃?”

藍衣人蕪爾一笑,更加重了幾許斯文——

“不辭風霜行萬裏,眼看黃河蓋頂來……閣下大名響徹黃河……焉能有所不知。”

微微一頓,他随即接下去,“如果我沒有看錯,足下大概便是鼎鼎大名的萬裏黃河追風客黃天保了?”

黃通陡地一驚,竟然着聲不得。原來“黃天保”才是他的真實姓名。早年行走西北道上,結怨太多,此次身入中原,便改名“黃通”,已經隐瞞甚久,料是不為外人所知,卻沒有想到竟為對方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語道破,怎不令人大生蹊跷?一驚之下,殺機頓起。“嘿嘿……足下好亮的招子。”一面說話時,黃通的一雙手,已由兩膝上,緩緩移開來……明人不作暗事,即使面對面的出手也得先給他打一個招呼——“這麽看起來,足下是沖着俺黃某人來的了,你報個‘萬兒’吧。”

藍衣人搖了一下頭,卻說道:“我姓關——”說時,他那雙瞳子裏精光閃爍,顯示也在暗中了聚集功力——黃通一經發覺,便不再遲疑——

“關——”黃通搖搖頭,“這個姓可沒聽過……咱們以前見過?”

姓關的搖搖頭。

黃通冷笑道:“那麽黃某人是與閣下結有暗梁子了?”

“也沒有。”

姓關的一面說,身子向一旁移了一些,為的是那地方寬敞一些,一旦動起手來,可有較富餘的地方轉動,這些看在黃通眼睛裏,便不再置疑。

“好吧,看樣子閣下決計要跟我動手了?”

對方藍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他似平還想說些什麽,可是黃通卻已經不再給他這個機會——其實黃通早已經蓄勢待發,眼前把握着一刻良機,陡地自坐榻上彈身而起,室內動手自然不比室外寬敞。

黃通身子一經騰起,可真是輕若鷹隼,看不去整個背部幾乎與屋頂碰在一起,卻只是那麽緊湊地擦邊而過,“噗嚕嚕……”在空中一個疾翻,怒鷹似的已來到了藍衣人背後。由于對方顯然是“個中高手”,黃通當然不敢手下留情,一經轉過身子,右掌向外一抖,用“金龍抖甲”的一招,陡然直向藍衣人背上抓去,這一掌包藏着精湛的內力。

就算對方使用“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能夠給他打散了。

姓關的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在極見緊迫的一霎,只見他下肩,反肘——“叭。”

兩只手掌猝然迎在一塊兒。

黃通樂得伸量一下對方的內力,兩掌交合之下,他陡然間把內力向外一吐,滿以為憑着自己精湛的功力,使對方萬難當受。

事實竟是大謬不然。

兩只手掌甫一交接之下,緊接着卻又向兩下裏分了開來——這一來可就分出了功力高下。

藍衣人落地生根,便是直挺挺地站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黃通可就沒有那麽自然了,只見他後退的身子一晃,二晃,三晃,每晃一下退後一步,一連三晃,也就後退了三步。

三步之後,才拿樁站穩。

非但如此,眼看着他那張黃臉,驟然間飛起了一片紅雲,這股上沖的逆血,力道極猛,一霎間像是要破皮沖出,卻又為黃通內家功力緊緊吸住,眼看着他在一陣耳赤目紅之後,頭上的逆發,一根根都為之站起。

藍衣人如果真有意思傷他,現在便是最佳的出手良機,但他卻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觀察着他。

黃通終于度過了險境,漸漸地他即恢複如常,怒血平下之後,現出了他原本帶有倦容的一張黃臉。“足下好厲害的‘九轉真功’,黃某自出道以來,只聽傳聞,這還是第一次見過。”一面說,他悵然抱拳,道;“在下自愧不如,足下如果有殺害之意,這就請便吧……”說完這兩句話後,悵然發出了一聲長嘆,滿以為對方必當毒手相加,自己敗了,固然不惜一死,可恨的是死非其時,心裏焉能不無遺憾。

藍衣人原本就沒有加害之意—一聆聽之下,他搖了一下頭,道:“黃兄功力練到如此地步,已十分難得了,這個天底下,能夠受得住我‘九轉真功’的人,只怕并不多見,你也就不必妄自非薄了。”

黃通陡地睜大了眼睛:“何必說這些無用之話,俺黃某人技不如你,沒有什麽好說的,你不是沖着俺來的麽,就請給個痛快吧!”

藍衣人冷冷一笑道:“就算我為你而來吧,卻并沒有取你性命之意,再說你我無冤無仇,叫我如何下此毒手。”

黃通後退一步,揚眉說道:“這麽說你——”

“唉!”藍衣人微微含笑,道:“你現在還死不得呢,麥家老小,還要你大力救助,你又如何死得?”

黃通又是一驚,兩只眸子直直地瞪向對方,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藍衣人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點點頭,溫和地道:“眼下不是長談的時候,不瞞你說,我與黃兄說來還稱得上是同路之人,意在除暴安良——”

黃通陡地精神一振。

藍衣人接道:“只是敵人過于厲害,卻不得不多加小心……”一面說,他即緩緩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哦——”黃通這才恍然道,“……這麽說,在下莽撞了……足下……請道其詳吧……”這可是“為道不孤”,猝然間聽說,來了如此一個得力的幫手,黃通由不住信心大增——只是對方那個藍衣人竟似較他更為持重,并無絲毫喜悅的表情。黃通這一霎更是百感交集,自問走南闖北,多年來向無敵手,卻不料此番竟是遇見了高人,只一招,已令自己為之心折,可見得武功一道,确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端的自滿不得。

所幸聽對方口氣,還是同路之人,若是敵人一夥,這時焉能還有命在?他這裏不勝感慨,只顧自傷,一時無言以對。

藍衣人一雙精華內蘊的眼睛,仍然注視着他——“黃兄武功的确高明,只是……以黃兄所見,是否能是來人的對手?”這般單刀直人,開門見山的問句,卻是黃通始料非及,聆聽之上,不禁心頭為之一震。

“足下問得很好——聽足下的口氣,似乎對于來人認識頗為真切,可否賜告其詳?”

“你弄錯了,”藍衣人搖搖頭道,“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老狐貍,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

黃通正感覺到失望,對方仍有下文未完——“只是,我對他卻也并非一無所知——

事關至要,所以不揣冒昧,今夜前來造訪。”藍衣人這才訴出了來意:“黃兄不可不有所戒備。”

“啊——”黃通黯然點點頭道,“承情,承情。有關老賊金翅子的事,關兄……知道多少?”

藍衣人的神色甚是沉重地道:“此人姓‘過’,據說是出身長白一門,武功卻自成一家,高不可測。”

“啊……”黃通一時驚心不已。長久以來,江湖上對于金翅子這個怪人的傳說,還僅限于自己所知的一點皮毛,此刻自對方藍衣人嘴裏所道出者,顯然未之聞也。焉能不令他既驚且佩?一時之間,他重複着對方所道出的那個曾有所聞的門派:“長白門……

長白……門?關兄說的這個門派俺聽說過……此一門武功,似乎已失傳武林了,不是足下提起只怕終比一生,俺也不會憶起,想不到金翅子竟是長白門的出身……這就難怪了。”

藍衣人喟嘆一聲,緩緩道:“也許黃兄還有所不知,長白門武功,對于大多數的武林門派都具有克制之功,這才是最厲害之處。”說到這裏,他忽然中途停住,偏頭向窗外看了一眼——

黃通一驚道:“怎麽……”

藍衣人微微一笑,站起來道:“顯然是貴宅主人到了。”

黃通心中一怔,暗忖自己聽力向稱靈敏,何以竟全未曾聽出,心正疑惑,即見窗前人影略閃,一個長身玉立的綠衣少女,已然立足窗前。原來她先時藏身對面後檐,距離尚遠,雖然如此,仍未能逃過藍衣人觀察之中。

“對不起,午夜打擾,主人如不見拒,我這就進來了。”語音清脆,幾句話更是說得落落大方,顯然是向着黃通而發。

黃通雖不知來女何人,但看其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絕非凡流,他早知此間居亭主人有一愛女名喚小喬,九華習技方歸,察言觀态,料必就是此女無疑。當下抱拳道了聲:

“豈敢,姑娘自便吧!”

語聲方歇,室內輕風一陣,對方綠衣少女已站立面前,起落之間,至為輕靈,敢情是輕功一流身法,心中好不佩服,遂抱拳道:“想必是小喬姑娘了,失敬,失敬。”

來人正是麥小喬,因為聽說黃通甚多事跡,甚是敬佩。由于隔日即是中秋,大敵當前,想來商計一番對策,不料恰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