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art.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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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大學畢業前,跑到省城一家不三不四的雜志社裏實習當編輯。我說它不三不四,是因為這雜志跟東北大亂炖似的啥都有,前面一篇足球評論,後面一篇桃色新聞,中間還大版面放着過度修圖的買家秀并見縫插針幾條租房小廣告。當編輯這活輕松,天天幹些複制粘貼的工作,連校對都省了,反正也從來不會有讀者投訴提意見。
社長是個富二代,當初滿懷夢想要辦雜志,把自己所有的喜好和志向全部揉在一起展現給世人看,好讓他人理解他廣闊的胸襟和抱負,還請了個詩人給雜志取了個水中月霧中花的美名。只可惜他的志向都低俗了些,把這本該跻身一線的新月派雜志整成了十八線地攤文學。好在社長家裏有錢,人又豪爽,盡管銷路不暢,工資倒是照發不誤,還隔三岔五請客喝酒唱歌,一幫員工都跟橡皮膏一樣貼着他,追星捧月一般。
我在那兒待了三個月,胡吃海塞了一通,經驗沒學着多少,人倒是胖了三圈。社長看着也覺得太過散漫,不時提議搞個野外采風郊區踏青,了解了解市井生活風土人情,豐富豐富我們雜志空洞的內容,說白了就是換個地方胡吃海塞。
雜志雖然辦得一言難盡,但好在老板有錢,雜志社在城南濱湖一幢房價嘆為觀止的辦公樓的頂樓,推開窗就是湖光山色,雕梁畫棟,賞心悅目。我平時挑完文章排完版就開始寫點小東西,寫累了就推開窗,靠在窗臺上眯着眼睛抽煙,看煙霧缭繞得像雲霧一樣,我一根接着一根,飄飄欲仙。樓下的馬路上丁零當啷什麽事情都有,我站在上帝視角俯視芸芸衆生,自然生出了些登臨之意。往事積久了會在你放空之時一件一件地蹦出來,才不管你願不願意回想。我在那個頂樓常常想起戲劇一樣的高中生活,想起許尉想起程怿歡,想得心裏又悶又痛,人都滄桑了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當風把我額前的碎發吹開,我閉着眼睛夾着煙,滿臉有故事的樣子,我仔細咂摸了一下,自我感覺整體效果可能還不錯。
起碼陸榛是覺得不錯。那會兒陸榛大三快畢業,比我小一歲,學的攝影,接一些原創服裝品牌的平面賺生活費,游走在各大三流雜志社。可能是因為他拍的模特都骨骼清奇,我常嘲他P圖技術比拍照技術好一萬倍。那天陸榛來我們編輯部交片,我恰巧在窗邊如上文所述那樣拗着造型,熱血沸騰的小學弟就喜歡有故事的滄桑男人,被本人撲面而來的憂郁氣質正中紅心,一來二去眉來眼去地勾搭上了,從此了結我母胎solo二十二年的悲慘人生經歷。陸榛一直覺得我一定經歷過什麽,而且還挺怕不小心碰到我心裏哪根倒刺,我們在一起好久了才敢含沙射影地問我。我答應寫下這個故事給他看,只是可能會讓他失望了。故事是別人的故事,我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沒能看得很透,因此只有跟着主角一起疼。
畢業後我在這家雜志轉正,一年後該雜志不出所料地在肅清文藝市場的血洗中倒閉了。最近陸榛同學在忙畢業的事情,我一個人焦頭爛額地到處找工作時接到許尉的電話。他晚了一年高考,大二時候交換去了美國大學,前一陣聽說保研了美國名校。他電話裏說研究生前他回國待一段時間,我問他要不要去機場接他,他說已經在家裏了。我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劈頭問他:你還當不當我是個朋友?已經到家了才跟我講?那邊懶洋洋的聲音傳來:這不是知道你最近忙嘛不想勞煩你。而且怕你家那位小朋友不開心。
我咳了兩聲:都是瞎忙,沒啥着落。
那邊安靜了幾秒,又開口:那你有空的話……陪我去看看他吧。
你現在還是會去看他的嗎?我問。之前沒見你提起過。
許尉說:嗯。每次回來都會去的,再去看看他爸媽。
然後他又說:這次時間長,想跟你一起去。還有,那個人渣……他得了肺癌,好像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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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嘲陸榛P圖技術比拍照技術好一萬倍應該是有個契機的。有次我收到他的一個廉價服裝廣告樣片,怔愣着盯了半天發現模特眉眼有點神似程怿歡,由于盯的時間過長,眼睛酸得要命,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嗡着鼻子問他要原片,他本來想遵守攝影師行業道德,死活不原片,被我軟磨硬泡得受不了才交了出來。看到的那一刻我就後悔了:這位仁兄在PS前面如大餅皮膚暗沉滿是痘坑,只有一雙眼睛生得算是漂亮,也遠遠不及程怿歡空靈。我沒憋住笑出了聲,眼睛也不酸了鼻子也通氣兒了,擡頭看到陸榛一臉怨念得瞪着我,我發自內心地誇了誇他高超的PS技巧,他嘟着嘴小聲嘀咕:這也不能怨我啊,那你給我去找一個好看的模特,還能省我一大把修圖的時間。
我倏忽想起五年前的初夏,穿一條白T恤趴在教室外走廊窗臺上看風景的程怿歡。他後背的蝴蝶骨凸出優美的弧度,被陽光照得半透明的布料下,腰線若隐若現。他整個人像天神下凡一樣發着光,望過去白花花一片,沒有任何雜質——但你若像我一樣一直凝視着他,你就會發現他左邊的袖子上有一條長長的黑筆印,這種印子一看就是同桌轉筆時不小心留下的。程怿歡低下頭去撫摸那道筆痕,溫柔虔誠得像忠誠的信徒靠近他的神祇,又決絕得像伊卡洛斯靠近灼燒着的烈陽。他像我渴望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一樣渴望許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幾點青紫的吻痕,一片緋紅的抓痕,就算這些都沒有,一道黑色水筆痕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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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2012年,瑪雅人預言的世界末日那一年。那時候我們的倒計時裏不只有“高考還剩XX天”,還有“距末日還有XX天”,甚至可以說後者更令人憧憬和亢奮。劃掉前一個的日子令人索然無趣,劃掉後者則令人心驚肉跳。十七歲我們終日談論的無非是愛情和死亡,最終我沒得到愛情,也沒能迎接死亡。無數次午夜夢回我夢到那個時刻的到來,當時間和晚鐘埋葬了白天,烏雲卷走了太陽。光明無法再得到回音,一切都将以永恒的黑暗來回報。許尉與我說,覺得如果這麽快就死去,沒經歷過人生喜喜悲悲,好像還有點惋惜。我笑:也許能夠不去面對充滿不定數的未來也挺幸福的。許尉不置可否。我們都沒想到會一語成谶。
人心惶惶,那一年的下半年好像過得格外用力。我暗搓搓地會想,希望我、許尉,希望程怿歡,我們都能死在這個末日。沒有誰為誰殉情,沒有誰為誰茍延殘喘地活着。沒有誰為誰剖心瀝膽轟轟烈烈,沒有誰為誰像荊棘鳥一樣燃盡了歌喉凋零。死亡顯得那樣寡淡,卻是我們最求之不得的寡淡。
而我們卻沒在末日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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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聖誕因為劫後餘生而格外熱鬧。我再沒經歷過這樣熱鬧的聖誕節。後來每年這個時候在美國的許尉會給我打一通長長的越洋電話,天南海北、雞毛蒜皮,他導師對他論文的評價、他室友的八卦,他什麽都講,就是不能讓自己閑下來。講累了我們就隔着話筒一起沉默,安靜的時候我能聽到那裏傳來聖誕歌和煙花爆炸的聲音,聽到街上人們的歡呼,也能聽到許尉在那頭極力壓抑着的呼吸和偶爾極小聲的抽泣。他說每年這都是他最難熬過的時候,街上人聲鼎沸,本該是最充滿希冀的節日。
那年聖誕節我接到許尉的電話,手機放到耳邊的第一秒傳來許尉快哭斷了氣的聲音。他沒頭沒腦地報了個醫院名字讓我趕快過去,然後挂了電話再沒聲音,我在這頭“喂”了半天,那邊只有嘟嘟的忙音。我以為他的哪個親人發生了不測,匆匆跑出家門,但沒見他家有什麽不對勁。我沖到醫院後才想起,這麽大的地方,他也沒跟我說他在哪裏,打他電話又永遠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只得去問前臺護士有沒有看到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挺高挺帥的小夥子。
護士說剛剛是有個這樣的男孩子,一路過來哭得跟小孩子似的,好像是他朋友出了車禍。現在應該在手術室那裏。我往手術室跑,果然見到許尉坐在手術室一邊的長椅上,手臂撐着膝蓋,臉完全埋在手臂中間,整個人不停地抖動,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崩潰成碎片。而在他對面,手術室另一邊的長椅上,坐着一對夫妻,漂亮的女人依偎在丈夫懷裏泣不成聲。
那天霧很大,氣壓低,陰沉沉的看不分明。我站在手術室盡頭看他們,只覺得千斤的擔子忽然壓到身上,沉重得竟令我連腿都邁不動。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看到那對夫妻我就有了預感,一時間我就想轉身逃走,抵死也不去觸碰那個真相。
那天早上許尉接到程怿歡的電話,許久沒見的男孩在電話那頭約他去附近的咖啡館,說有些事情想跟他講。許尉覺得其實自己挺想他的,有些話覺得要當面跟他說清楚,就答應了。他們約在咖啡館對面的公交站臺見面。
那天濃霧,他一直走到公交站臺才看見程怿歡一直站在那裏。我想那一定是一幅很美的景色:纖細透明的美少年站在五裏霧中,一直低頭沉思,在聽到旁邊傳來動靜時回頭粲然一笑,就快要成仙啦。
程怿歡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時間連什麽都說不出來,只知道低下頭傻笑,間或偷偷擡起眼睛瞄對方一眼。許尉倒是放得開,跟他天南地北一通亂扯,逗得他不斷發笑。遠處的紅綠燈只有隐隐綽綽的一點光暈,行人在霧裏時隐時現,形同鬼魅,馬路對面的店鋪一概不見,他轉過頭唯一看清的是男孩的笑靥,一切都像一場事先編織好的盛大夢境。
夢境的最後一刻是程怿歡突然變了的臉色和乍然響起的、連尾音都來不及落下的一聲驚叫,“許尉!”下一秒他被狠狠地推到一旁摔在地上,霎時間天昏地暗雷鳴不已。他在混沌中聽見了一聲碰撞的巨響,幾聲貫天似的過路大媽的尖叫,最後是救護車經久不散的尖銳□□。
那輛背對着許尉疾馳而來、闖紅燈又超速駕駛的肇事車輛逃逸了,程怿歡在它即将撞上許尉的最後一刻像用盡畢生力氣一般決絕地把他推到旁邊。終于從輕微腦震蕩裏緩過來的許尉跌跌撞撞地一路摔到程怿歡旁邊,在越來越多圍上來的路人的安慰下終于沒繃住,開始嚎啕大哭。
那哭聲真是太慘了,他剛從他媽肚子裏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聲啼哭可能都沒有那麽慘。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為了找出那輛逃逸的車,我們一起去警察局看了監控。那時的許尉其實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當這一幕從上帝視角沒有任何感情地在他面前重新演繹了一遍,最終只能聽到他當時的哭聲,許尉竟然全程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轉頭回去看他,許尉用手掌捂着嘴,早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