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3
07
我總是會刻意去避免回想我的十七歲,然而避免本身又是另一種強調,只會使一些你并不想去回憶的事情無處不在。我想可能每個人的十七歲都或多或少會這樣:開始明白世界并不是圍繞自己在轉,開始會小心翼翼地掂量着他人眼中對自己的看法,開始在晚上閉上眼睛回想自己說過的話,後悔哪一句話是不該說的。然而有了點淺薄的見解卻又忍不住在他人面前搖着尾巴津津樂道,嘴巴跟不上大腦,大腦中的思想又晃來晃去居無定所,因而錯誤很多,後悔也很多。
又或是說,其實很多錯誤的話語本身并沒有錯,只是在闡述一個真相而已(盡管這個真相并不讨人歡喜),錯的在于說這話的時間。它恰好與另一件事的時間軸重合,兩件并沒有錯誤的事碰到了一起,最終釀成大禍。我這麽說可能有點抽象,那麽打個淺顯一點的比方:我平時跟許尉聊天講起班主任時候經常直呼她的大名,聊天這件事沒有錯,直呼大名這件事也并沒有很大的問題(只能說有些不尊重)。但當我和許尉聊天并直呼其名時,恰巧聽到班主任的自行車輪碾着地面的聲音,然後轉頭看見班主任在盯着我時,這件事就成了大錯特錯。
那場籃球賽讓我耿耿于懷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內我一直密切注視着許尉和程怿歡的動向,生怕他們有一點點的可能性,生怕許尉在哪個程怿歡不經意的眼神中亂了心神,大腦不再能受控制,而是受荷爾蒙的指使,讓他果斷地跟女朋友分手,然後颠倒他過去十七年的世界,義無反顧地牽起程怿歡的手,再登上不知道會駛向哪個遠方城市的列車,許尉那個中二的腦子一定會說出“你願意陪我浪跡天涯嗎”這樣的臺詞,程怿歡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愛了這麽多年的人,他的眼睛亮閃閃的,像個天使。他們走得遠遠地,誰都不知道。
不過令我欣慰的是,許尉明顯也在躲着程怿歡。我在每一個和他們一起做題的間隙咬着筆杆窺視着他們。他不再問程怿歡數學題,對于程怿歡的問題也寥寥幾步就打發。每次程怿歡試圖靠得近一些都被他不着痕跡地躲過了,最後許尉和程怿歡中間差了一大段距離,程怿歡就眼巴巴地盯着這段距離,然後垂下眼睛繼續做題。許尉晚上收拾東西變得快了許多,程怿歡如從前那樣叫住他跟他說晚安,許尉頭也不回地悶哼了聲,扯着我的書包帶大步流星地離去。我匆匆回頭看了眼程怿歡,他在猝不及防地和我對視後迅速地低下了頭,我分明看見他的眼神,委屈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
我又不忍心了。我在回家路上拽了拽許尉的書包帶,:你最近為什麽都不理程怿歡啊?他怎麽你了嗎?許尉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遙遠,沒有啊,他說,就是忽然覺得……算了跟你講不明白。”他撇過臉去不想再談,我也識趣地乖乖閉嘴。
五月中旬一個午休我去問許尉數學題,進門看到他倆正相談甚歡,我那點不忍心瞬間化為了對自己不知不覺成了一個助攻的憤慨。程怿歡眼睛裏之前那點委屈消失殆盡,只剩下滿滿的雀躍。許尉看到我走到他旁邊後揮了揮手打個招呼,嘴皮子卻沒停下,跟程怿歡好像在聊暑假的事情,我一時就急火攻心氣上心頭精蟲上腦,一句話連大腦都沒過就直愣愣地從嘴裏蹦了出來,
“你暑假不要陪女朋友嗎?她之前不是還跟你說好了暑假你給她補數學的。”
一言既出,萬籁皆寂。
許尉坐在座位上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程怿歡低着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耳朵一圈紅得快要滴血了,指尖卻摁在桌子上摁得慘白。前排的兩位臉上挂着吃瓜群衆專屬表情包轉過頭來,後排的兩位興奮地探過頭:什麽女朋友?求爆料!
我想着算了算了既然都說了反正總歸是瞞不住的,恰好這時程怿歡擡起頭來,好像用盡全力一般艱難地開口,說出的第一聲沙啞得讓人不敢聽,他也不看許尉,就盯着班級前面的鐘:你真的有女朋友嗎?
周圍的人又開始起哄。我只得開口:他們初中時候就在一起了。
程怿歡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繼續盯着遠方:那平時從來沒聽你提過啊。
我說哎那人家可低調了,畢竟這個學校裏查到談戀愛可是要被通報批評的。
程怿歡聽完後就一言不發地低下了頭,開始寫作業。他用的力道非常大,黑色水筆的筆尖像在作業本上負隅頑抗,一筆一劃侵略性極強,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緒都轉移到筆尖,卻仍抑制不住下巴的微微顫動。周圍的起哄聲越來越響,許尉看上去有些煩躁,皺着眉瞟了我一眼,然後轉過頭去看程怿歡。他的視線在程怿歡的側臉上停留了兩秒就離開了,因為背對着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班長大喊午休時間讓大家回到座位,周圍的人才紛紛離開,教室稍許安靜了些。程怿歡又坐了半分鐘,忽然起身朝教室外走去。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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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他的背影,驀地看出了些倉皇的意味。我心下一陣戚戚然,在原地站了片刻,轉頭跟許尉說了聲“我回去了”,便也跟了上去。程怿歡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廁所走,等我追到廁所門口,聽到裏面不斷的水聲。我放輕腳步走進去,程怿歡彎着腰在洗手臺旁洗臉,他在水流的罅隙中看見我,擡起頭來,我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眼眶一圈微微泛紅,像是剛哭過,臉上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淚痕。但只有這麽一眼,他又低下了頭。
我剛想開口,就聽見他隔着水聲悶悶的聲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對他……”
我深吸一口氣,忽然感覺自己像個溺水者,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塊浮木,但水一浪接一浪,每一浪都打在我的胸口上,讓我幾乎喘不過氣。我只有努力地仰起頭,貪婪地吞吐水面上的空氣,大腦因缺氧不再受控,只能通過喊叫來發洩——
于是我的确這麽做了。 “是啊,我早就看出你喜歡許尉。”我沖他喊,“我就是故意告訴你他有女朋友。但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呀!”
我的理智在我喊出喜歡你的時候複了位,我突然意識到剛剛自己跟他表了個白。一時間只聽得到嘩嘩的水流聲。我尴尬地站在原地,并祈求上蒼垂憐讓我立馬擁有遁地術。發現乞求無果後我憤怒地在腦內扇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後默默開始數數。在我數到十六的時候程怿歡開口了,他小聲地抽泣:“全世界都看得出來,只有他……”
我腦內寫滿了問號。我在心裏咆哮大哥我剛在跟你表白呢你能不能別滿腦子都是許尉啊!你能不能回複一下啊!程怿歡關掉了水,轉過身來看着我,“其實我早就料到有這樣的時候……但就是……還是很難過啊……”
然而我們兩個由于一時激動,都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公共廁所。下一秒我看到程怿歡錯愕的眼神,然後看到了鏡子裏突然出現的年級主任,他沉着臉走向我們,讓我倆還有那個“談戀愛的許尉同學”一起去他的辦公室。我和程怿歡對望了一眼,他一臉生無可戀,我只感到大難臨頭,我們倆沉默地并肩走了一段時間,回我的教室去叫許尉。
來不及解釋,那天我做的對不起許尉的事真是太多了。這天之後他竟然能和我談笑如初,真是大恩大德難以為報。
年級主任沒有在許尉面前講我和程怿歡的事情,只是痛批了許尉同學的早戀行徑,并表示會和班主任及家長進行溝通,這次就算了,如有再犯即進行處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要不是他成績好,哪能逃過一劫。年級主任是一個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優秀的中年男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五官生得極好,鼻梁上架着一副圓框的金絲邊眼鏡,平添了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氣質。上班的時候永遠穿一身筆挺的修身西裝,顯得個高腿長,當時就是學校的大衆情人。連皺着眉批評許尉的樣子都端莊好看,我在心裏默默地感嘆。最後他讓我和許尉先走,說是有點別的事要單獨找程怿歡。
回去的路上我倆沉默地走了一段,我開口極小聲地說了聲對不起,他無奈地瞟了我一眼,“真頭痛啊。”他說。他盯着我突然沒來由地笑了一聲,我也沒來由地跟他一起笑,許尉邊笑邊搖頭,而我看着他想,能跟他當朋友真好啊。
在我剛剛對着程怿歡喊完那句話之後,突然感到全身心的放松釋然,這段時間來面對他時的緊繃全都煙消雲散,那一刻我已然明白,我單方面跟程怿歡的故事,大概可以結束了。我對他的感情還在并且還很濃烈,但我已經能夠預知,它應該也不會再維持很久了。這本該躲在黑暗裏的情愫一旦見了光,當它因為沒有得到光的回應而再度被藏進黑暗中,它将因無法适應而消失殆盡。
許尉問我年級主任會找程怿歡有什麽事,我聳聳肩說不知道,我們一起回頭看了一眼,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小片陽光下漂浮着的塵埃,顯得分外孤獨。
09
我最後一次見到程怿歡是在六月會考的最後一天。中午我照常去許尉班裏跟他講講話做做題。班主任剛剛下發了暑假安排,我們倆正一個勁唉聲嘆氣,前排吃瓜同學擠眉弄眼地轉過身來說:哎許尉你暑假跟女朋友怎麽樣啊!
這話不輕不重,恰巧撥了下這一群人心中的逆鱗。我斂了眼神去瞟許尉和程怿歡,許尉說:我跟她分手了。聲音挺響,足夠讓教室的人都聽見了。前面那小子被噎了一口,面有不忍地拍了拍許尉的肩膀轉回去。我揣摩着該怎麽問許尉,卻見他偏着頭定定地看程怿歡,支棱着下巴僵着身子,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直到他收回目光繼續做題,程怿歡都沒有擡過頭。很多年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他擡起頭撞進了許尉的眼睛,他會看到什麽呢?到底是無奈,還是帶着些無奈的出神和眷戀?他不想看,我看不見,便再也沒有看見的機會了。
那天過後程怿歡再沒來過學校,我們才知道他突然決定出國留學,先去省會大城市學英語,再申請美國的大學。我問許尉他也一臉茫然地搖頭,說程怿歡之前沒跟他提起過,他這兩天QQ上問,程怿歡只說是之前準備會考不想影響周圍的人。我又小心翼翼地問他缪素素的事,許尉用一臉“多虧你了”的嘲諷表情看着我,添油加醋地跟我講了他之前被班主任痛心疾首地請喝茶,被他爸媽滿屋子追着打的悲慘經歷。說實話我也沒覺得他看上去很悲慘,畢竟最後他輕輕說了句:其實我們感情都淡了。大概的确到了分手的時候吧。
我和他走在晚自修回家的路上。六月的梅雨天,路燈的光被潮氣氤得有些黯淡,知了是那時唯一不知疲倦的。路過的一家音像店在放Beyond的《情人》,
你可知誰甘心歸去
你與我之間有誰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
……
似乎程怿歡突如其來的離開讓我們的生活又回到正軌了。最初我每天都要度過見不到心上人的煎熬,又要忍受一波又一波的迷妹沖過來哭唧唧地問“程怿歡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後來就天天跟許尉三點一線,偶爾打個球,長時間地埋頭學習。暑假學校補課那陣子許尉甚至開始願意學語文了(雖然沒什麽提高),我雖然憤世嫉俗但也不會傻到放棄高考數學來成全中二病。許尉對我說,雖然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但好像依然感覺有點空。
結束補課那晚我跟許尉兩個人去吃飯,不知道是誰先點的啤酒,我們一瓶接一瓶,跟兩個老婆子似的絮絮叨叨講個沒完沒了。我講話時許尉就盯着我笑,笑得眼神都發飄,我見過我媽這樣的醉态,生怕他下一秒會像我媽一樣潸然淚下。好在他沒有。下一秒他開口:老王啊,你覺得程怿歡他,他是不是……
我盯着他。
他很輕很輕,一字一頓地說:他是不是……喜歡我?
我被許尉直白的問題嗆了一下,并确認了一番他的确是喝醉了。很可惜我忘記了自己也是個暈頭轉向的醉鬼,我脫口而出:是啊,他是喜歡你。那天我在廁所問他,他親口跟我說的。他還說只有你看不出來……我見許尉面沉如水,堪堪止了話頭,不放心地發問:怎麽,你感覺很奇怪嗎?他立馬小幅度搖了下頭,然後悶悶地點頭,想了會兒又說:其實也還好……算了不說了,他人也走了,以後也沒什麽交集。這事算翻過去,以後再也別提了。
不提就不提,我也不稀罕你們倆再湊一塊兒。我看着杯中螢黃色泛着泡沫的液體,産生了一陣反胃的聯想,沒胃口再喝這尿一樣的玩意,于是一直盯着看,像西洋鏡似的照出了個扭曲的世界,黃色的,明亮的,混沌的,恍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