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帳暖

“可是眼下宮中發生如此多的事, 萬一德妃娘娘又讓您吹枕頭風,到時候一不小心惹怒了皇上可如何是好?”饒是昕文也察覺到其中利害關系。

這個時候無論主子說什麽,都會有嫌疑, 可若是什麽都不說, 誰又能擔保皇上不會問呢?

沈榆端過一旁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該來的終究會來, 逃避是沒有用處的, 左不過也就是被皇上厭棄, 只要娘娘還在就行。”

聽竹沒有作聲, 而是退了下去,準備再探探長春宮那邊的動靜。

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憑空多出一絲冷意, 沈榆獨自坐在那抄寫着宮規, 十分清淨。

這個時候德妃哪來的閑工夫搭理自己?

黎貴人已經沒了, 要是自己也被厭棄,那德妃就真的無人可用,這個時候不僅不會讓她吹枕頭風,反而還會極力讓她固寵重要。

不同于她的清淨, 此時長春宮裏卻肅穆一片,偌大的殿內跪滿一地宮女太監, 一個個瑟瑟發抖低着頭不敢出聲。

德妃坐在皇後的左側, 喝了口茶,又覺得味道澀口,頗有些不耐煩的放下茶盞, 聽着那一批批宮人回話。

“啓禀皇後娘娘, 宮中一些陰暗潮濕地确有不少毒蛛,微臣已經連夜讓人清除, 保證不會再漏下驚擾各位主子!”于尚宮躬身道。

“臣妾就說怎麽可能會有人平白無故暗害趙淑容,這春季蟲蟻多,出現幾只異常的也是常事,大家都是姐妹,怎麽可能會有人下這個狠手。”文昭華寬聲道。

然而還戴着帷帽的趙淑容卻依舊不甘心,非要讨回個公道,“怎麽以前無人被咬,就偏偏臣妾被咬後,這些毒蛛就一夜之間全冒出來了!”

德妃後面的黎貴人忍不住出聲道:“蜘蛛那麽小,誰又會發現,只能說明你自己倒黴,怎麽能怨他人?”

花榕不由看了她眼,心裏頭已經極其無奈,一早她就不支持讓黎貴人去辦事,奈何娘娘一意孤行,覺得蘭才人和吳婕妤有異心靠不住,可是事實證明這黎貴人已經蠢笨到無藥可救。

“你怎麽能這樣說!”

趙淑容不悅的站了起來,聲音充滿憤懑,“敢情不是你被咬,你自然可以說風涼話。”

說罷,又啜泣不止的跪倒在地,“皇後娘娘一定要替臣妾做主,也就是臣妾命大,不然如今臣妾早就一命嗚呼,哪還有時間在這叨擾您。”

賢妃看了看旁邊的女官,何尚宮忽然站了出來,“啓禀皇後娘娘,雖說這些毒蛛生的隐蔽不易察覺,可微臣也令太醫與養殖戶勘測過,京城與嶺南一帶氣候天差地別,縱然值春雨季,此類毒蛛也不可能存活在宮裏,所以極其有可能是人為帶入宮中。”

“若是娘娘不信可再過五日看看,這些毒蛛無須人為幹擾,也會受不了周遭環境而死亡,又怎麽可能一直存活在宮中,還能繁衍那麽多只。”

聽到這話,衆人都面面相觑,仿佛聽出一絲不對勁。

這于尚宮是德妃娘娘的人,何尚宮是賢妃娘娘的人,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真真假假誰知道是何緣由。

但可以肯定的是趙淑容被咬一定是巧合,不然誰失心瘋好端端暗害她,要說暗害阮貴人不成,反咬傷了趙淑容,這還算有幾分可信。

“還有一件事,微臣不知是否該回禀。”何尚宮面露猶疑。

趙淑容恰好又跪着上前,“此事定是有人暗害臣妾,皇後娘娘您一定要替臣妾做主啊!”

皇後微微擡眼,示意她有話直說。

何尚宮看了眼後面的宮人,“微臣按娘娘旨意徹查當日與趙淑容接觸之人,雖然并未發現有何蹊跷,但卻發現當日黎貴人一直與阮貴人形影不離,便是宮宴時分兩人也相聊甚歡,一個路過的宮人無意間瞧見黎貴人往阮貴人身上抹了什麽東西,後經微臣排查,發現不僅僅只有一個宮人發現此事。”

“你胡說八道!”

黎貴人突然站了出來,一臉緊繃,“我與阮貴人是同桌而席,靠的緊密些怎麽了,難不成女子間磕磕碰碰也犯了忌諱?!”

德妃閉上眼,面上看不清任何情緒起伏。

好像知道自己太過激動,黎貴人又紅着眼連忙上前跪下,“還請皇後娘娘明鑒,這定是有人誣陷,嫔妾與阮貴人和趙淑容無冤無仇,為何好端端的暗害她們?”

聽到這話,花榕也低下頭不知怎麽看,對方一開口就把人往娘娘身上引,娘娘居然還放心讓此人去辦事,由此可見,再忠心的人太蠢笨也不是件好事。

其他人則低聲議論起來,突然想起當日黎貴人的确與阮貴人黏黏糊糊,平時也沒看見這兩人關系有多好,怎麽突然之間就如此親密了?

還正巧是阮貴人懷着龍裔的時候,的确不得不讓人深思。

可是她們看見又能怎麽樣,難道還能出來加以佐證?那不是徹底得罪了德妃娘娘?

殿內嘈雜不堪,一個個宮人都顫顫巍巍的說着自己是何時看到黎貴人朝阮貴人身上抹東西,綜合起來,時間都十分精準。

趙淑容不敢置信的看着往日與自己相交甚好的黎貴人,從未想過自己這副模樣是對方害的。

“為什麽!我平日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害我!”她捂着心口一手指着對方。

後者面色慌張,目光時不時投向德妃的方向,然而并未得到任何回應。

賢妃忽然輕聲道:“臣妾也不相信此事乃人為,于是便請了民間嗅覺靈敏的女匠,他們聞過阮貴人當日所穿過的衣物,的确有毒蛛爬過的氣味,與宮人們所說的位置不謀而合。”

聽到這,黎貴人不由癱坐在地,往日那張傲慢的面容上此刻已經沒有絲毫血色。

“果然是你!”

趙淑容接近崩潰,傻子也知道其中緣由,明明這件事與她無關,可如今自己反而成了受害者,難怪對方說她自己倒黴,原來真的是她自己“倒黴”!

“賢妃姐姐事無巨細準備充分,可見已經證據确鑿。”德妃忽然擡眼,“黎貴人,你素日目中無人慣了,可阮貴人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樣暗害她?那些蜘蛛又是從何而來?”

聽到這話,黎貴人心中最後一絲希冀也蕩然無存,頂着各種看熱鬧的視線癱坐在那許久,這才深吸一口氣,“沒錯,我無意間得知阮貴人月事不準,常有嘔吐之症,便懷疑她是不是有了身孕。”

“憑什麽一同入宮,她家世還沒有我好,憑什麽她可以懷上龍裔,而我連皇上一面都未曾見過,我不甘心,我怎麽可能甘心!”

說着說着她突然笑了起來,語氣充滿不甘,“所以我讓禦膳房采買的太監在外面弄了一批東西進來,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掉她的孩子,誰知道那些畜牲不聽使喚,竟然咬了旁人!”

她這副癫狂的模樣倒不似作假,以對方的腦子也裝不出這麽像,可見心底早就對阮貴人不滿。

趙淑容更是惡狠狠的瞪着她,一邊又啜泣不止,“可見臣妾并未說錯,此事果真有人在從中作梗,此等毒婦皇後娘娘定要狠狠嚴懲,皇上本就子嗣不多,如今因她又痛失一個,倘若容忍此等風紀存在,今後宮中豈不是人人自危。”

何尚宮則立即去禦膳房尋找黎貴人口中的采買太監,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何尚宮又匆匆趕來,伏在賢妃耳邊低語幾句。

後者則看向皇後,“那名太監不久前自戕而亡。”

聽到這話,衆人更是吸了口氣,這到底是畏罪自盡還是殺人滅口,也就只有那小太監自己知道了。

被吵鬧了半天,皇後眉間微蹙,“進宮是讓你們安分守己伺候皇上,為皇家開枝散葉,不是讓你們争風吃醋暗害她人,宮裏有此等風紀存在,倒的确是本宮的疏忽!”

“娘娘息怒!”衆人齊齊彎腰行禮。

“自今日起,本宮會在佛堂為逝去的皇嗣禱告二十一日,你們也要回宮反省自身,若再發生此事,其族三世永不為官!”

愠怒的聲音令衆人心頭一跳,可見皇後這次是真的惱了,不然怎麽會下此嚴令。

“黎貴人心術不正,戕害皇嗣,不知悔改,今降為采女,遷入西苑,永世不得出!”

皇後忽然起身,看了眼旁邊的賢妃,“今後宮裏的事你多上點心,本宮不想再看到宮妃相殘之事發生。”

賢妃屈身行禮,“臣妾遵命。”

其他人眼觀鼻鼻觀心不出聲,宮務向來都是賢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在管,如今這事怕還是讓皇後娘娘生了疑,不然怎麽會卸了德妃娘娘的掌事之權。

待皇後離開,趙淑容首當其沖就斜了黎貴人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麽就離開,畢竟不是市斤潑婦,總不能上前撕打出氣。

德妃扶着花榕上前幾步,看了眼賢妃,又看了眼地上面無血色的黎貴人,一言不發的就離開了大殿。

今日細雨綿綿,她只能徒步回宮,花榕則在一旁撐着傘,沒有人開口。

這雨一下就是一整日,沈榆也抄寫了一日的宮規,便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陸陸續續得知了黎貴人如今的下場。

其實都在意料之中,賢妃早就備好了陷阱,黎貴人稍有動作就會被發現,她還那麽愚笨,一直粘着阮貴人,無非就是白白給人送把柄。

黎貴人也是天真,竟然覺得德妃還會救她出來,這種殘害龍裔的大罪,太後都找不到由頭把人放出來,更何況是德妃。

以德妃的性子,大概率會殺人滅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黎貴人看不到希望反咬一口,到時候可就是個大麻煩。

“主子的字果真秀巧極了。”聽竹掌燈完忍不住感嘆道。

屋外細雨綿綿漆黑如墨,屋內燭火搖曳,一盞燭臺放在桌前,映亮一沓工整秀麗的字跡。

“娘娘可曾派人來話?”她淡淡道。

聽竹微微搖頭,似乎也在奇怪,按理說德妃娘娘剛剛被卸掌管宮務之權,應該急着洗清嫌疑才對,沒有什麽比讓主子在皇上面前谏言更方便,但是今日卻一直都沒有動靜。

“娘娘不尋我,明日我還是要去給娘娘請安,都是遲早的事。”沈榆語氣平靜。

“皇上駕到!”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一道尖利的通報聲,緊接着便是宮人們齊身見禮,響徹整個雨夜,“奴婢叩見皇上!”

沈榆放下筆起身欲去迎接,奈何長時間坐太久一時間反倒是腿麻了,強行站起來時卻跌了下去,紮紮實實半坐在那。

“奴婢叩見皇上!”聽竹急忙屈身行禮,又不好騰出手過去扶人。

霍荀一進來就看見女子跪坐在那,面上有些不安,眨着一雙驚慌失措的雙眼無辜的望着自己。

“今日行這般大禮?”

他順勢将人抱起來,後者五指緊緊抓着男人胳膊,下一刻就被放在了軟榻上。

霍荀掃過桌上厚厚的一沓紙張,上面一行行皆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字跡極其眼熟。

“這是你寫的?”他眸色漸深。

沈榆沒有說話,只是扯了下嘴角,語氣透着試探,“皇上切莫告訴了皇後娘娘,不然嫔妾明日就該挨板子了。”

這行字跡與德妃的相差無幾,尋常人倒是極少有這等天分。

霍荀翻看了幾張,眉峰微動,“你讓朕幫你诓騙皇後?”

聽竹這時上了茶,立即心驚肉跳的退了下去,她也未曾想到主子在抄的竟然是德妃娘娘那份。

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卻又透着別往的祥和安靜,沈榆睜大了眼睛,唇角微抿,然後主動握住那只大手,像是在谄媚讨好。

男人并未有何反應,只是拿起桌上的筆,随手寫下兩個字,然後拿起宣紙遞給她,“試試。”

紙上是“沈榆”兩個字,與尋常的簪花小楷不同,這兩字每一筆都不似尋常字體軌跡,卻又透着莫名的鋒芒,與這兩個字本身含義截然不同。

沈榆執筆點墨,看了會字跡,然後才在另一張白紙上落筆。

女子眉眼認真,耳邊發絲垂落,瑩白無暇的側顏精致清婉,随着細腕輕動筆下流暢自然。

燭火搖曳下,男人的線條分明的輪廓忽暗忽明,只有一雙黑瞳靜靜的盯着女子,指腹輕輕摩挲着杯口。

收筆後,沈榆打量了幾番成果,然後遞給對方,“嫔妾愚笨,皇上字跡非常人所能臨摹。”

看着紙上的字,不說十分相似,卻也有四五分相似,短短幾眼能仿到這個程度已經非常人所能達。

霍荀一手将紙湊近燭臺,火苗瞬間點燃整張紙,片刻間燃燒殆盡,掉落成灰。

“嫔妾就學的那麽不像?”女子眉間似有委屈。

霍荀定定的望着她,“今後不要讓人看見。”

聞言,女子好像反應過來一般,連忙跪倒在地,面露惶恐,“嫔妾無知犯下大罪,還請皇上降罪!”

順勢将人拉起來,半抱在懷中,霍荀指腹拂了拂她臉頰,難得笑了一下,“朕今日什麽也沒有看見。”

四目相對,沈榆緩緩垂下頭,唇角牽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繼而又靠在男人懷裏,“皇上不看見不行,嫔妾可是時刻秉承皇後娘娘旨意,徹夜點燈抄寫着宮規沒有一刻懈怠。”

捏了捏越發滑嫩的小臉,霍荀嘴角帶笑,“換了太醫,近日氣色也好多了。”

說到這,沈榆自然是點頭,“楊院判醫術高明,嫔妾這幾日不僅睡眠安穩,就連食欲也好了不少,您看我有沒有胖一些?”

上下掃量她一眼,男人眼神晦澀難懂,“朕待會再看。”

沈榆:“……”

她紅着臉扭過頭,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接着抄。”他摸了摸她腦袋,輕笑了一聲。

沈榆也不說話,只是回到自己位置上繼續抄寫,與其說抄,不如說默寫,這些條條框框她已經滾瓜爛熟,能約束的也只是底層妃嫔和宮人,又怎麽會約束那些高位妃嫔,所以她才要一步一步小心謹慎,争取做那個制定規則的人。

屋內瞬間陷入寂靜,她忽然擡頭看了眼正在看書的男人,“皇上今日好像略有疲倦。”

随着視線交撞,霍荀眉間微動,直直的盯着她,“從何察覺?”

沈榆并未放下筆,任由墨汁滴落紙張紙上,“嫔妾近日在鑽研醫術,常人說話氣腔都是開闊的,只有乏累或郁結于心者會收緊,也就是聲音會沉悶,皇上今日與往日雖然并無不同,可嫔妾依稀能聽出一些差異。”

察言觀色是升職的必備條件,不懂領導心思怎麽辦事,這些細節已經刻進她的骨子裏。

四目相對,霍荀眸光深邃,“是嗎?明日朕讓楊院判來聽聽。”

低頭看向已經被墨汁暈染的紙,沈榆笑着随手扯開,“嫔妾只是随口說說,皇上怎能把一個門外漢的話當真。”

“未學成時都是門外漢。”霍荀随手放下書,半響,端過桌上的茶盞随口道:“近日各地水患不斷,赈災不難,但層層落實難。”

沈榆眼簾微垂,這是對方第一次和她提及政事。

等赈災銀落實到災區的早已所剩無幾,派人全程監測,但地方官員早已沆瀣一氣,若要徹查,必定是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為官者哪有一塵不染者,有也是少之又少,不然那些官員大族的財富是如何積累而來的,這就是世家大族存在的弊端。

見她默不作聲,霍荀眼簾微垂,“你不想說點什麽?”

尋常妃嫔都會發表見論,又或者極力推薦自家兄弟親族來幹這個肥差。

沈榆面露無奈,“獵戶拿捏不了繡工,塾師幹不了屠戶活,嫔妾只是一個小女子,澆澆花念念經還行,豈會知曉這些家國大事。”

“不過嫔妾相信皇上定然心中有數,又何須他人置喙。”

對上女子那雙明眸,裏頭好像有一泓清水,此刻倒映出自己的模樣,霍荀嘴角帶着幾不可見的弧度,瞧了眼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抄多少遍了?”

沈榆思索片刻,“才第五十二遍,不知明日能不能抄完,早上還要趕着交給德妃娘娘。”

說完,好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她立馬懊惱的閉上嘴不再多言。

然而下一刻整個人就被打橫抱了起來,耳邊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明日的事明日做,遲一兩日也沒有關系。”

“可是……”

随着床帷落下,逐漸遮住所有旖旎,只餘窗外春雨綿綿滴落聲久經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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