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高挑女子在黑墨湧來的時候,抱着卷軸跟着獄卒們往外面跑,不過跑到一半又發現黑墨不見了,便折返回來,檢查油燈有沒有熄滅。

這是她每日的工作,也是她的一點念想。

她并不識字,不知道卷軸上是屬于誰的檔案,魔族都以為她并不知道恩人的容貌和名字,所以才每次都随機挑一個卷軸減刑,實際上她只是不識字而已。

虞龍将四層獄卒搬上來,正巧碰見她在檢查油燈,接過她手裏的卷軸,随手一批再還給她,上面寫的名字是誰都沒細看。

“你在一層點的燈,他在四層又看不見。”

高挑女子眨了眨眼睛,恭敬地對他行了個禮,然後雙手合十,做出祈願的手勢。

意思是,他總有一天能看見。

更深一點的意思是,只要他能看見,就說明他能從地牢出來了,她也就報完恩了。

虞龍是個愛恨分明的魔,他恨明源那對師徒,卻欣賞她這種勇敢還帶點莽撞的凡人,從她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所以才會動了恻隐之心,讓金胖子把她安排進地牢。

要知道,修真界那些修士,即便猜到了明源就在魔界,也不敢貿然向魔界要人,只有她這樣的傻姑娘,為了報恩,什麽都敢做得出來。

但欣賞歸欣賞,他也不會再多幫她什麽,畢竟她的恩人,是他的仇人。

“随便你。”虞龍雙手環胸,站到一旁,本想冷眼旁觀,視線卻不自覺地越過了她,看向她的身後。

那個熟悉的身影,即便是化成灰,他也認得,但是……

從四層扶着牆,一步步走上來的明源循着視線裏微弱的光源,往前走。

如果是境界修為都還在的他,即便雙眼無法視物,也能夠用神識感知,怎麽會跟普通凡人一樣,竟然要靠扶着牆,如此狼狽地一步一步走來?

虞龍放出魔氣去試探,發現對方身上竟是一點修為都沒有,徹底成了凡人?!

難道是魔尊大人将他削成了凡人?虞龍心想,魔尊大人可真狠啊,就連他恨明源害自己無法進階,也從未想過讓明源變成凡人,頂多就是希望對方修為倒退,無法再進階罷了。

陪着莊曉蝶一起,跟在明源身後的祝瑾淵感受到手下肅然起敬的眼神,微微眯起眼睛。

他的手下又在想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高挑女子并沒有發現這條走道的氣氛異樣,只是順着虞龍的視線,轉過身看去,然後便愣在了原地。

鲛人燈的光芒明亮,即便是視物不清的明源,也能看到柔和的冷光。

高挑女子朝着明源快步走去,最後幾乎是跑着朝他奔來。

明源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喉頭一動,像是近鄉情怯,停下了腳步,等在原地,哽咽着問:“姑娘,是你嗎?”

高挑女子雙手握住了明源朝自己伸過來的手,她低頭确認着自己所握的手是真實的,而不是自己每天夜裏做的美夢。

明源的手腕被鎖鏈常年扣住,已經勒出了難以消去的痕跡。

高挑女子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滾燙淚水滴落在明源的掌心上,明源攥住了這點濕潤,擡起手想要去找她的臉,卻只能摸到她的面具。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明源從祝瑾淵和莊曉蝶口中得知,這傻姑娘為了他,在地牢守了三百年。

高挑女子搖頭,她想要跟明源說話,卻只能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呓語。

莊曉蝶正要開口幫她解釋,卻聽到了那頭傳來一個男聲。

“她的意思是,能見到你平安就值得了。”虞龍走近他們,然後對着魔尊大人恭敬地行了一禮,站到一旁。

祝瑾淵和莊曉蝶兩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虞龍的身上,似乎有些意外他怎麽會開口,這明源不是他的仇人嗎?而且他怎麽知道這姑娘的意思?

虞龍對上兩人同樣的目光,默默低頭,沒有解釋,而是習慣性地把手放在自己腰間的劍柄上。他看到變成凡人的明源,又看到報恩的凡人姑娘得償所願,對于當年的恩恩怨怨,已經釋懷了許多。

只不過心裏有點陌生的酸澀,他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明源對着虞龍說話的方向淺淺一拜,“多謝。”

他想,能如此了解她的人,想必是她很好的朋友。

虞龍面對明源的這一聲謝,表情古怪,別過了臉。

高挑女子取下了面具,露出面具底下那張滿是疤痕的臉。那些疤痕以緩慢的速度新生,長出鲛人鱗片,看着十分駭人。

她雙手捧着明源的臉,然後将自己的額頭抵住了明源的額頭。

只見從她的雙眼中緩緩飛出一對柔和的光點,飛入了明源的眼睛裏。

明源的眼睛終于能夠重新視物了,他正想要看清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的長相,卻被對方的手掌擋住了自己的視線。

高挑女子另一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轉頭就吐出了一口鮮紅色的鲛人肉。

她臉上的鱗片自動脫落了下來,原本的疤痕也在極快地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莊曉蝶看到她身上發生的神奇變化,大為震撼,盡管她知道自己身處的是個玄幻世界,但當事情真實發生在眼前,還是忍不住震驚。

她轉頭去看其他人的表情,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祝瑾淵在她看過來的第一時間就回望她,挑了挑眉,像是在問她“怎麽了”。

莊曉蝶心想,你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她嘴角微勾,露出一個稍微得意的小表情。

“很驚訝嗎?”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稍顯空曠的聲音,那個聲音極其熟悉,就是祝瑾淵的聲音,但莊曉蝶盯着他,他并沒有開口啊。

祝瑾淵看到她瞪圓了眼睛,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在想什麽全寫臉上了,他能不知道嗎?

莊曉蝶心想,這就是傳音入密吧。她假裝沒聽見的樣子,轉移視線。

在高挑女子完全恢複了樣貌之後,她才放下了遮住明源眼睛的手。她不希望在他的眼裏,自己是個怪物,她只希望他們這一面,就如初見。

明源其實根本不在乎她的長相如何,只要她是她。

“是我沒有好好教導羅節,讓他害了你。往後,讓我為你治療啞病,讓我成為你的眼睛。可好?”

高挑女子無神的雙眼含着眼淚,點頭。

明源直起身,對着祝瑾淵一拱手,“多謝魔尊大人成全。”

祝瑾淵并沒有承他這句謝,“只是交易而已。你用你的修為換一個自由,修真界失去一個化神期修士,對魔界來說,是件好事。”

言下之意,他并不覺得這對明源來說,是筆劃算的交易。

明源卻搖了搖頭,“修真界還會有其他化神期修士,但她……只有一個我。我想,莊姑娘會理解。”

突然被點名的莊曉蝶回過神,她表情嚴肅地點點頭。

在地牢四層,明源自願用修為和仙骨來換他和那位姑娘的自由和平安離開魔界。其實此舉也并不是全為了那位姑娘,他在地牢囚禁了三百多年,已經有入魔的傾向,修真界失去一個化神期修士,也比魔界多一個化神期魔修好得多。

如果修士隐隐有入魔的傾向,也可以如他一樣,變成無法修煉的凡人,自然也就不存在變成魔修的情況了,但修士的畢生追求大多是為了變得強大,而且一路走來,享受了無數作為修士的好處,又怎麽可能甘願變回普通的凡人?

想到這裏,莊曉蝶不由得對明源生出敬佩之意,目光在明源和那位凡人姑娘的身上轉了一圈。

“還有一件事情。”莊曉蝶頓了頓,轉向那位凡人姑娘,“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凡人姑娘微微一怔,低下了腦袋,神色不明。

莊曉蝶向祝瑾淵詢問他是否有紙筆。

祝瑾淵轉頭看向虞龍。

虞龍從儲物戒裏掏出紙筆,雙手呈上。

莊曉蝶接過紙筆,她沒有寫過毛筆字,而且紙張還墊着牆面,寫出來的字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的。

祝瑾淵看着她動作,明明只是普通的紙筆,經由她寫出來的字,似乎泛着靈光。他不動聲色地觀察其他人的反應。

沒有反應。只有他一個人發現了。

莊曉蝶吹了吹未幹的墨跡,将紙張交給明源,話卻是對着那位凡人姑娘說的。

“林姑娘,你名字裏的珠,是珍珠的珠。我想,為你取名的人,本意是認為你如珍珠般華美珍貴,不必自卑自輕,而是自珍自重。”

在明源的記憶裏,林珠似乎總覺得她是不幸之人,所以即便為了村子被獻祭也沒有關系。

祝瑾淵的目光始終不曾從莊曉蝶的身上移開,聞言,目光更是變得幽深。

林珠擡眸望向莊曉蝶的方向,雖然看不清她的模樣,卻熱淚盈眶。

從對方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股親切感,對方的言語帶着讓人信服的力量。她原以為,自己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

林珠對着莊曉蝶深深地一拜,一些堆積在心頭的郁結漸漸消散。

明源小心收起莊曉蝶寫下的名字,取下了自己食指上的玉戒。

玉戒放于掌心,展開變成了一枚玉質令牌。

“我與莊姑娘有緣,贈你這枚令牌。莊姑娘可憑借此枚令牌,讓玄英宗應承你一件事。”

莊曉蝶心想,那她到時候可以讓玄英宗幫她找到聖石。于是毫不客氣地收下了令牌。

将兩人送出地牢,莊曉蝶還站在地牢門口,遠遠地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眼神放空,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祝瑾淵就在她的身旁,看似無意地問:“不知道我的名字,又有何意義?”

莊曉蝶:“祝是……因為你随父姓吧。”

祝瑾淵默了默,臉上露出如往常無異的笑容,“是啊。”

莊曉蝶對着他回笑了一聲,然後神色如常地繼續眺望遠方。

殊不知她藏在垂落衣袖裏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慌得一批。

他在懷疑什麽?

祝瑾淵忍不住彎起唇角。

就喜歡逗她。

作者有話說:

祝瑾淵:小史官真可愛。

莊曉蝶:差點暴露了。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