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北鬥石(三)

小尖嘴蘸着水終于将自己的羽毛梳理整齊, 靈江站在窗臺上, 面對外面綠霧朦胧的萬仞山谷,舒展了下短窄的小翅膀,輕車熟路道:“我去晨飛了。”

說罷, 一踮爪,飛了出去,在雲空中開始繞着萬海峰盤旋。

殷成瀾往窗口靠了一點,從一個斜斜的角度看向外面的屋檐,他那百年紅木築造的飛檐翹角下多了一坨造型獨特的泥巴窩窩, 像一只粘在牆壁上的碗。

‘碗口’不大,向裏內扣,似乎能盛很多‘飯’的樣子, 而最紮眼的是‘碗’壁,那原本用泥巴草葉混合糊成的外表上竟然騷氣的插滿了橘黃色的小菊花, 熾熱奔放的張開花瓣, 唯恐別人看不見這裏有個窩似得。

花瓣中間露出一撮撮與花色相似的茸毛,看起來既鮮豔又溫暖軟和。

如果非得有一只鳥要在他的書房落戶, 殷成瀾真切的希望不是這種從裏到外都騷裏騷氣的小東西。

“十九爺。”門外傳來聲音,得到允許, 連按歌扭屁股吊腰走了進來。

殷成瀾看他一眼就默默收回了視線,他一定是被小黃毛污了眼,看誰都覺得被傳染。

連按歌靠到桌子上, 低頭整理着淩亂的衣裳。

殷成瀾見他袖口竟破破爛爛, 布料一條一條的, 問:“你這是打家劫舍去了?”

連按歌郁悶道:“我剛剛上來的時候被竈房老孟養的大橘子給撓了,那貓不知道被誰給揪成了疤瘌,現在正埋伏在路上,逮誰撓誰,被氣壞了。”

殷成瀾下意識瞥向窗檐下鳥窩上掩映在鮮花裏的簇簇橘毛:“……”

默哀一息。

靈江結束早操晨飛落到窗臺上時,連按歌已經禀告完事宜先走了,他腳下走的飛快,生怕看見小黃毛再鬧心。

靈江飛到窩裏叼出自己的小木槽,站在窗臺上,拿濕漉漉的黑眼睛瞅着殷成瀾,等着吃飯。

如果不看他那鳥窩上的貓毛,也不聽他那張尖牙利嘴,就憑這幅自帶飯碗眼巴巴的小模樣,真有點讓人金屋藏鳥的資本。

靈江将小木槽擱到爪邊,一本正經的說:“我來要飯。”

殷成瀾便心裏道:“要是不會說話就好了。”

趁着靈江吃飯的功夫,殷成瀾從書櫃中又取出了一本嶄新的旗譜,攤開在桌上,拿起一根方正的墨條,一手挽起另一只的廣袖,慢條斯理的研墨。

他研墨的姿勢端正,舉手投足之間盡顯俊雅貴氣,靈江一邊斜眼望着他,以其俊美不凡之姿下飯,一邊越啄越慢,似乎是要從那幾顆幹巴巴的大米粒上品出個山珍海味才罷休。

殷成瀾目不斜視的磨墨,忽然說:“拖延不是個好辦法,因為我有時間,可以一直等。”

靈江的企圖破碎,只好不情不願的把飼料吃完,将小木槽啄幹淨放回鳥窩裏,這才拖拉着小翅膀站到了他面前。

嶄新的棋譜被推到靈江爪下,剛好能嗅到紙墨的馨香。

“五色旗為什麽是這五種顏色,你知道嗎。”殷成瀾開口,沒有一句廢話。

剛剛還散漫的小黃鳥正色下來,低頭注視着旗譜藏藍色的封皮:“飛禽最懼赤色,最厭玄色,青黛如林,易于召喚,姜黃如山,呼之則來,霜白似水,行立由心。皆是山水之顏,故選此五色。”

殷成瀾早就知曉這黃毛甚是通透,對他的回答回之一笑,簡短評道:“甚好。”

靈江就揚起小腦袋,冷冷酷酷嗯了一聲,毫不謙虛承下了。

殷成瀾含笑看他,将旗譜翻開,指着上面線條簡單的小人問:“此是何意?”

靈江蹲在書前面,輕飄飄掃了一眼:“振翅飛騰。”

殷成瀾移到另一頁,靈江道:“低飛盤旋和高飛盤旋。”

殷成瀾又移,靈江繼續道:“這一招叫雛鷹展翅。”

答罷,還很給面子的給他演示了一下——單爪站着,徹底舒展開小翅膀,自以為鲲鵬之姿的上下扇動。

單看姿勢,确實有幾分雛鷹的桀骜不馴和兇猛。奈何他一身絨的發黃的圓滾滾小模樣,只讓能殷成瀾想到四個字:奶裏奶氣。

還是那種外表很奶內裏很騷氣的複雜融合。殷成瀾覺得慘不忍睹,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書上,又提問了幾頁旗譜。

靈江一一做答,竟沒錯一個。

便将書合上,問道:“全背會了?”

靈江:“嗯,看了一遍。”

殷成瀾奇道:“過目不忘?”

靈江放下爪子,抖了抖,不在意的回道:“嗯。”

這個本事他是有的。

殷成瀾便挑起眉梢,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一縷頭發随着他的動作垂落到光潔的鬓角:“看不出來。”

因為這小黃毛一副視書為仇敵的模樣。

靈江揚起腦袋,理所應當道:“過目不忘就要喜歡背書嗎?”

殷成瀾頓住,好像是沒有這麽一說。但歷來有這個本領的應該并不畏懼背書,畢竟看一看就記住了,豈不很随意。

靈江就拿一種高深莫測的眼神望着他,沒說話,卻讓殷成瀾下意識摸了下鼻子,他好像從他綠豆大的小眼裏看出了“世外高鳥你不懂”的意思。

殷成瀾心想,這也太詭異了。

靈江也心想,他鬓角的那縷頭發跟我額上的毛真像。

“……”

午時,殷成瀾用午膳之前給靈江添滿了鳥食,他着手訓鳥時,一切有關于信鳥的事宜都會親手操辦,絕不假人手,這樣一來,能讓信鳥迅速信任飼主,認定飼主,增進親和。

午膳在倚雲亭中鋪開,菜色葷素搭配,甚為精美。

殷成瀾坐在石桌一邊,作為新搬來的鄰居,靈江便也把自己的主場從鳥窩挪到了殷成瀾對面。

當是時,殷成瀾的手邊共有四道冷盤四道熱菜,外加一道西湖牛肉羹一道玉米赤豆粥。而對面的小黃毛爪下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小木槽,槽中半碗幹巴巴的草籽。

……今天他連五谷都沒有!

靈江默然看着殷成瀾的十只金紋錦碟,又低頭盯着自己的小木槽。

半晌,他擡起頭,負着小翅膀,老神在在喚道:“殷成瀾啊。”

冷不丁被這種口氣叫出來,殷成瀾險些岔氣,還好他極能裝,不動聲色咽下飯菜,用目光詢問內小鳥。

靈江慢條斯理啄着草籽,說:“你也少吃點,吃多了,容易胖。”

殷成瀾,“……”

瞎嗎。

殷閣主一口老血憋在胸口,懸在空中的竹色筷箸上夾着一塊燒的流油的烤羊肉,他頓了又頓,忍了又忍,最終将筷子‘啪’的一聲放到了桌上,愣是沒敢塞進嘴裏。

再看那滿桌珍馐,一點胃口都算沒了。馭鳳閣萬人之上、神出鬼沒的殷大閣主在被江湖厮殺刀光血影中談笑自如都沒被吓破膽子壞了胃口,反而教一只黃毛噎了一壺。

他哭笑不得看着搖頭晃腦啄着草籽的小黃鳥,也生出和大總管如出一轍的心思——掐死它得了。

于是到了晚上,殷成瀾的晚膳清淡的只剩下一碗白粥。

而靈江是小米粒加蛋黃,他叼着滿滿一槽的晚飯,蹲在殷成瀾碗邊吃的津津有味,見他食之無味用勺子攪着粥,就探頭把半個蛋黃丢進了殷成瀾碗裏。

殷成瀾,“……”

每當有飛禽走獸出現這種方式,則大部分原因都是它們在試圖向人示好,所以這個時候,最好将能将它們送上的東西吃掉。

殷成瀾看着小黃鳥灼灼的目光,突然很慶幸它沒去捉一條蟲子丢進他碗裏。

突如其來的好,閃了閣主的腰。

訓鳥的過程和諧中透着一丢丢詭異,然而卻迅速的不可思議,不到四五日的光景,便可以進行目的試飛。

所謂目的試飛,是将信鳥帶離鳥巢之外,利用鳥的歸巢性進行通信。

由于靈江非同尋常,殷成瀾将訓練過程稍作改動,把被動離巢換成主動離巢,交給靈江信筒,由他獨自帶到地方,換取書信後,再帶回來,完成行信。

信鳥之所以被稱為信鳥,就是通過訓練之後能進行行信,一直都卓越出色的靈江卻在這上面鳥失前爪。

這天清晨,他晨飛結束,用罷了早膳,被殷成瀾親手在爪爪上綁上竹筒,放入書信,要他向南飛過海,越兩座山,将信送到陳郭村一位當鋪老板的手中。

這趟送信以鳥的腳程,來回不過半日,而換成海東青的話,一個時辰足矣,卻不料靈江這一走,卻是一天一夜都沒回來。

當天夜裏,殷成瀾派人去尋,連夜趕到陳郭村,卻得知靈江早就取到信回去了。

可他又明明沒有回到巢中。

伫立在山巅的書房徹夜通明,燭火在山風中閃爍,殷成瀾坐在窗邊,外面是萬物漆黑,天地寂靜。

連按歌伸手去關窗,卻被制止了。

“等它回來。”

山風吹拂他的頭發,夜色裏,殷成瀾的臉龐沉靜而堅定,望着黛色中朦胧的山水,默不作聲等候着。

連按歌深知自己從未勸得了他,只好從櫃子裏取出一件大氅披在了他肩上。

“你說那黃毛能去哪呢。”他環着手臂靠在一旁桌上,也向窗外望着,不知道想起什麽,手指捏着下巴,露出猥瑣的笑容:“說不定被人抓住烤了吃了吧。”

真是一個美好的想法。

殷成瀾轉頭看他一眼,連按歌便抿唇噤聲了。

不過沒一會兒,又說:“我啊就是想想而已,馭鳳閣林子這麽大,也就出了這一只能通人性的。”

嘆口氣,望着夜風中顫動的星辰,自言自語道:“可怎麽就這麽氣人呢,爺,也就是您有耐性脾氣好,能忍的了它。”

殷成瀾将臉扭過去,根本不想承認自己好幾次也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暈那小玩意兒。

他們在夜色中等了一宿。

天邊浮出晦暗的黎明,寒冽的涼意從萬海峰孤山大浪中散進薄薄的白霧裏,霧氣結滿發絲,一伸手,便化作冰涼的水順着脖子流進衣襟。

殷成瀾壓抑着低聲咳嗽,臉色微微泛起蒼白,他感覺到蟄伏的毒性正順着寒意從他的四肢百骸慢慢滲出來,蛛絲般爬進他溫熱健康的血液裏,挾裹着他的心肺陣陣窒息。

“我送你回屋歇着,就不該答應你讓你在這兒坐着。”連按歌說這便走過去扶住了碧色輪椅。

殷成瀾揮手制止,深吸一口氣将疼痛壓制下去,側靠在輪椅上,按了按額角,笑容從指間流露出來,蒼白的俊顏映着黛山遠霧格外好看:“我的鳥還沒回來,飼主怎麽能不等着。”

連按歌被他這副弱不禁風的谪仙風姿閃了一下狗眼,心道可真會裝啊,裝的還挺好看。

這麽想着,連按歌卻決定違背殷成瀾的意思,非要将他拖回卧房中去。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鳥叫,殷成瀾擡起頭,就看見稀薄的雲霧中有一抹淡黃色的身影急促的向窗臺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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