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北鬥石(四)
窗臺有霧氣能成的水珠, 靈江落地時丫字爪爪沒站穩,剛挨到朱紅的窗欄上, 就‘啪叽’一聲, 腦袋朝下,屁股朝上摔了個狗吃屎。
不過不等屋裏的人回過神來,他就連忙爬了起來,像個沒事鳥兒一樣負着小翅膀站好,頂着額上一撮晃動的呆毛,挺胸擡頭無比神氣,好像根本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誰摔倒了,他啥都沒看見。
連按歌松開輪椅快步走到窗邊:“你還有臉回來啊,一個時辰的信你自己算算飛了多久。”
靈江不耐煩的用小翅膀揉了揉耳朵,展翅滑翔到殷成瀾眼前,沖他伸出一根爪爪:“帶回來了。”
殷成瀾并不去接,他的唇色縱然還泛白,脊背卻已經筆挺如松, 神情也不見疲倦, 看着小黃鳥的眉眼有幾分冷淡, 絲毫不像剛才說着‘我的鳥’的人。
“為何回來晚了?”他問。
靈江抿起嘴, 半垂下眸子,扇了兩下翅膀, 重新落到窗臺上, 踢着爪下霧氣凝結的水珠, 說:“沒什麽。”
殷成瀾眉頭皺起:“既然你要我訓你, 我就必須清楚你去哪裏,吃了什麽,為何晚歸,你若是不配合不肯說,怕是覺得在下沒資格過問,既然如此,不妨你另尋高就,馭鳳閣也不必留了。”
靈江飛了一整夜,現在饑腸辘辘心情極其不爽,他又不是好脾氣的人,一向慣着自己任性,現在被殷成瀾這麽一說,心裏壓抑的火便一下子冒了出來,冷冷道:“你這麽說,不過是因為我能聽得懂,其他的鳥、你的阿青,你又如何能知道它們的去向。”
殷成瀾八風不動端坐着,手指卻暗中攥緊了衣袖:“我自有辦法弄清楚,不過與你無關。”
聽他這麽說,靈江忽然有點憋悶,覺得好像因為他會說話就故意欺負他似的,他那點小鳥的自尊心遭到了傷害,剛想再出言怼回幾句,就見殷成瀾控制不住的側頭低咳起來,一身肅冷也咳了個煙消雲散。
連按歌連忙從桌子裏翻出一包藥粉倒進熱水裏,濃烈的苦味彌漫出來,殷成瀾一口氣咽下半盞,才止住了咳嗽,将剩餘的藥端在手上,不再喝一口,坐在一旁沉着臉。
靈江緊張的盯着他,意識到他身上的毒可能發作了,但上回的天材異寶才服下沒多久,季玉山說過短時間之內理當是不會發作的。
安頓好殷成瀾,連按歌不情願的轉過身,這小鳥脾氣差的令人發指,安慰它還不如去安慰一坨屎,可現在這個中間人非由他來不可,因為只有連按歌一清二楚,這位高高在上的爺,嘴上說着不想要,心裏早就将小黃毛當成寶了,哪能真的就放它走呢。
“哎,小東西,你是不是個子小,良心也小?我和爺等你等了一天一夜,就是為了來聽你說這個的?我不清楚黃字舍的訓鳥人是怎麽教你的,但你知不知道,如果飼主都不了解他的鳥飛了什麽地方,遇見了什麽,有沒有危險,适不适合飛這條路線,那請問還怎麽訓鳥?有的鳥喜歡高飛雲空,有的則喜歡穿林海而過,有的畏雨,不适合在雨天行信,而有的則持續能力不強,只能短途來往。馭鳳閣三萬多只鳥,每只都不一樣,你也見過舍中的不同的标識,怎麽現在想不明白?”
連按歌說着,見小黃鳥沉默不語,有朝一日能将它堵的啞口無言,心中便暗搓搓的爽起來,端出一副當爹的語重心長:“你不說也可以,大不了就當成尋常飛禽,一遍一遍試飛,一次一次跟蹤,總能摸清楚你為何晚歸,不過嘛,這樣一來,你還算個什麽神鳥?”
靈江冷冷看着他,連按歌說到興頭,還伸手去摸小黃鳥的腦袋,後者機警的躲開,張開翅膀飛到了殷成瀾面前,猶猶豫豫的落在了輪椅扶手上。
殷成瀾垂眸看他,靈江別別扭扭的拿爪爪畫圈圈,好一會兒,才憋屈的說:“我迷路了。”
他就是不太認方向,總南轅北轍,又飛的疾,等發現走錯路,自己已經蹿出去老遠了。
連按歌立刻叫道:“鳥會迷路?放什麽……”屁還沒說完,就被殷成瀾瞥了一眼,只好默默吞了下去,發酵成一肚子的腹诽。
瞧見了沒,什麽叫忘恩負義,什麽叫見鳥忘友,什麽叫護犢,請繼續互相傷害好嗎。
殷成瀾将藥盞遞給連按歌,擡手緩緩理了下袖口,這才轉過頭看向靈江:“我知道了。”
靈江道:“你相信?”
殷成瀾嗯了聲,“出去晨飛吧,基本功不得耽誤。”
靈江只好點點頭,遲疑的轉身,猶豫了下,還是什麽都沒說,飛出了窗外。
那一團黃色在白雲裏穿梭,連按歌道:“爺,你真信它啊?”
殷成瀾以手抵唇咳了一聲:“大驚小怪。”指着牆邊的一排書架,讓他取出了一本簿子。
靈江在白雲裏繞着聽海樓盤旋,心裏揣揣不安,他一直覺得路癡不是大礙,但要是沒有鳥會迷路的話,豈不是就顯得他很獨秀?不過靈江轉念一想,畢竟也沒有鳥能說人話說的如此順溜。
世間萬物,人無完人,鳥無完鳥,此消彼長,才是舍得之道。
靈江先在心裏寬慰好了自己,又整出一套說詞打算勸一下殷成瀾,讓他看開點,不要随意放棄自己。
靈江昨夜趕了一夜的路,今天鳥不停歇又早操晨飛了一個時辰,但原本的饑腸辘辘裝滿了沉甸甸的心事,直到晨飛結束,肚子都餓扁了,他都沒注意到,一停下來便鑽進了書房。
屋裏大總管已經離開了,桌上有一碗飄着熱氣的湯藥,披風搭在床頭,殷成瀾換了件墨藍緞面的袍子,正捧着一本簿子翻閱。
靈江覺得自己應該适當殷勤一下,于是飛到床頭叼起披風連拉帶扯的拖到了殷成瀾肩上。
然後他小心翼翼的站到他肩頭,伸長小身子往他手裏的簿子看去。
殷成瀾看的是靈江前些年在黃字舍的行信簿,先前翻過一遍,只覺得慘不忍睹,如今再看,就看出來些問題了。
——昌平三年一月初三,南北山試飛,三日還,延二日有餘。
靈江不自在的動了動尾翼:“這個是沒找到路。”
殷成瀾眼角往肩上的掃了一下,又翻了一頁。
——昌平三年二月初九,邙江鎮至閣邸行信,小雨二日,七日還,筒裂,延四日有餘。
靈江道:“嗯……下雨了路更不好找,也迷。”
殷成瀾繼續翻,靈江伸長小脖子,繼續道:“還迷。”
一直翻至一半,迷路迷的娘都不認識的靈江忽然激動叫道:“這個不是迷路,和幾只黑鷹打架來着。”
殷成瀾擡起下巴,轉頭道:“為何打架?”
靈江拿小翅膀一下下戳着爪上的腳環:“餓了。”
小肚肚還配合的‘咕嚕’一聲,真是有聲有色。
殷成瀾:“……”
他将行信簿合上,放到腿上,放松了姿勢,微微斜靠着輪椅,曲肘撐着臉,擡手将肩頭的小黃鳥移到手指上,然後端到膝頭。
靈江忐忑的從他指尖挪到他膝蓋蹲好。
小黃鳥小模小樣,蹲卧下來時圓滾滾的一坨黃,仰起頭時,水汪汪的小圓眼,黑的純粹,折射着清晨陽光的細碎光芒。
殷成瀾第一次發現它還挺好看的。
靈江只覺得男人的眼神格外專注,沐浴在這般目光之下,饒是靈江見慣風浪的厚臉皮都忍不住隐隐有些發熱。
他與他對望着,眸子怔怔的堅定不移,腦子卻已經信馬由缰,想起夏天瀑布噴濺的水霧,春天微風吹拂過嫩草,秋天的黃昏染紅了大海,冬天開在紛飛大雪裏的梅花。
然而這世間一切美好的瞬間,都比不上他被殷成瀾這般凝神望着。
望的他一顆小心髒噗通噗通來回蕩漾。
蕩漾了好大一會兒,才蕩回正主身體裏,靈江注意到殷成瀾眼角不易察覺的疲憊,想起連按歌的話,心裏又是一陣緊縮,他記起自己每次晨飛時殷成瀾都等在窗裏,一落地就能看到他清隽挺拔的身姿,連這一次都不例外。
靈江在心裏問自己:“他每次都等着我回來嗎?”
沒有人回答他,然而殷成瀾已經這麽做了。
殷成瀾本來正思忖如何處置一只會迷路的鳥,誰知看着看着,竟感覺膝蓋上被小鳥卧着的地方慢慢熱了起來,他訝然伸出兩根手指,将那一坨夾了起來,懸在眼前,道:“你怎麽了?”
靈江眨眨眼,把腦袋埋進翅膀下面,害臊了。
殷成瀾一身寒毛倒豎的将他擱到了桌上,說:“你喜歡你的窩巢嗎?”
靈江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個,想了一下:“還成吧,天地之大,住哪都成。”
他不挑住,所以能搬到你卧房的屋檐下面去嗎?
殷成瀾頓時便明白原委了,信鳥之所以能千裏傳書,便是因為戀巢,不歸巢,不吃不喝,不死不休。
他年少時曾帶過一只名喚扶波的信鴿去了南疆的戰場,扶波在敵我陣地之間飛縱來往三萬裏傳送軍情,直到被敵方發覺,派出弓箭手絞捕獵殺,在最後一次從潛伏在敵軍的細作中得到情報後,扶波在送回的路上遭箭雨攔截,拼死才飛出回到營地,然後,就這麽在殷成瀾的目光中血肉模糊的僵死在了半空,重重跌落進了鴿舍。
歸巢之心便是如此。
信鳥一旦認定巢穴,便終生不移,而靈江則不同,說搬家就搬家,實在沒有節操。也是讓殷成瀾輕易便想到了問題所在。
他既然也能歸來,就不可能是完全不認識路,抛卻皮肉,往骨子裏看,大概就是要回去的地方讓他生不出眷戀,沒有不回不休不死之心。
殷成瀾根本不信它是一只會認認真真認路,辨別方向的小鳥,依着它的性子,大概就是随便飛飛,等飛了好久,還不到目的,才從天外神游回來,開始仔細的琢磨方向。
畢竟認路是鳥的天性。
雖然成為他的鳥還沒多久,殷成瀾便将靈江小黃毛的尿性摸了個裏外通透。
他所猜不錯,不過這次,靈江并未神游天外,而是神游到了他的身上,才無心飛行,以至于認錯了路,被想念之人問起時,才愧于說出口。
殷成瀾不曉得自己一把年紀還當了回紅顏禍水,說道:“你若不喜歸巢,總要找出來一件東西,成為你必須回來的念想,你若不歸或遲歸,便會因此寝食不思,輾轉難安,唯有此物才能成為你的牽絆,有了牽絆,你就不得不專心行信,歸來時迫不及待。”
靈江看見山風吹開殷成瀾鬓角的青絲,那張臉在夏末的微風中格外清晰俊逸,他喃喃道:“人行嗎?”
“自然可以。”
靈江便道:“那就你吧。”
殷成瀾一愣。
靈江站了起來,緩緩道:“如果我知道你在等我,就一定會回來,會按時回來,會竭盡全力盡快回來。”
殷成瀾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竟能聽見此番感人肺腑之言,而且還是從一只鳥嘴裏說出來的,啞然半晌,笑道:“行吧。”
心裏卻想,這小鳥若是人,在哄人一行當裏也算個中高手了。
之後靈江才吃上了他一天一夜以來的第一頓飼料。
接下來的兩三天裏,殷成瀾依舊要求他目的試飛,一次是往北海域十公裏的漁船上傳書,一次是往南過三個城鎮、入山林的廟宇來回。
靈江雖嘴上答應,但骨子裏的懶散哪能一時間就褪的幹淨,只好将‘殷成瀾’三個字念經似的來回在嘴上骨碌,提醒自己他還在等他,這才險險的按要求歸巢。
這幾個行信地并非是真的傳書,而是馭鳳閣裏訓練幼鳥常用的幾個據點,靈江來往途中常見身側幼崽振翅疾飛,于是他故意飛的極快,将幼鳥落在身後,等他先回到馭鳳閣,就恬不知恥的跑到殷成瀾面前邀賞,擺着身後七亂八翹的尾巴毛對着自己毫不留情的一通贊賞。
連按歌有幸聽了一回,只覺得臉都沒地方放了,就是仗着別的小鳥不會說話呗。
這天傍晚,靈江出門行信,連按歌神色匆匆的上了聽海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