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北鬥石(八)

之後的每一天裏, 靈江都要早早爬起來晨飛,然後按照命令到指定的地方行信傳書, 回來之後與殷成瀾進行指令磨合, 根據五色旗,在天空做出對應的反應。下午則開始針對嵋邪林進行訓練,忍受嵋邪林悶熱的天氣和環境,在沼澤淤泥裏尋找有意埋藏的東西。

沒幾天,靈江就感覺自己好像瘦了一點,不過是精煉的勁瘦。他于是專門到殷成瀾面前展現了一下自己的身材,被對方毫不留情的嘲笑:“肉瘦點,烤着吃有嚼勁。”

“……”

靈江便自顧自的決定不再慣着他了,期限兩天。

這天夜裏,雷雨傾盆,大雨中,兩只飛鹄身披雪亮的閃電從西南嵋邪林、正東帝都城相繼飛進了聽海樓中,随後, 大總管和從外面趕來的齊英在風雨飄搖中提着燈籠一前一後進了殷成瀾的卧房。

那時, 靈江躲在與卧房隔着院子的書房屋檐下, 聽着雨聲睡的一塌糊塗, 沒想到第二天起來就沒見到殷成瀾了。

他早上晨飛結束沒見到殷成瀾,訓練對五色旗指令時也沒見到, 直到下午要鑽進枯枝籠子時, 靈江終于忍不住了, 問今日訓了他一天、接替了殷成瀾位置的連按歌。

大總管沉着臉, 将靈江轟進了籠子裏:“不該問的事不要問,記住自己的本分。”說完站到了一旁,環着手臂,臉上是少有的陰郁。

靈江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收斂心思,開始專心對抗那巨籠中惡劣的環境。

一個時辰後,他被放出來,落到一棵樹上大口呼吸喘氣,排除胸腔中萦繞不散的爛淤泥的味兒。

連按歌走到樹下,不悅的說:“趕緊下來。”

沒見到殷成瀾,靈江心情也不好,冷冷負着小翅膀:“做什麽。”

連按歌就像客棧裏招呼客人的小二,将一塊紗布搭到肩頭,嘴角撇了撇,說:“給你擦爪子啊,爺特意吩咐的。”

靈江一怔,心裏不快煙消雲散,他飛到連按歌手臂上,直眉楞眼的望着那塊紗布,伸出了鳥爪,安靜的垂着小眼,任由他擦,乖巧聽話的不可思議。

連按歌挑起了眉,還不太适應這樣的小黃毛,嘴欠的說:“喲,你這是轉性了,還是爺訓練的好?”

靈江懶得理他,猶豫着輕聲說:“殷成瀾他怎麽了?”

腦袋被連按歌擡手拍了一下:“亂叫,要叫該叫……鳥的話,就叫主子吧。”

靈江自然不肯,但也不和他糾纏,等着他回答他的問題。

連按歌用紗布擦拭着靈江身上的淤泥,對上他關切的目光,心裏不由得有幾分感慨,對鳥好點,連鳥都知道知恩圖報,怎麽有的人就生了一腔冷血,為了想要的,什麽腌臜的事都能做出來。

他的目光放長,藏着一絲浸透歲月的滄桑和茫然,不過在靈江試圖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什麽時,他又眨了眨眼,恢複成馭鳳閣的大總管,捏着小黃毛的爪子,戳了戳它毛茸茸的小肚子:“幸好你還有點小良心,知道問問,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昨夜風雨掃進屋子裏,爺受了風寒,嚴神醫給開了藥,喝幾天就成了。”

說話間,靈江的鳥爪已經擦幹淨了,連按歌松開手,眼神飄到馭鳳閣蔥郁的森林,不知道在想什麽,又低下了頭,整了整衣領和袖口:“走吧,這幾日我帶你訓練。”

一場雨後,便能感覺到初秋的微涼了。

夜裏,寒星在雲霧裏顫動,下過雨的山林裏空氣格外清新,月光柔柔的打薄霧氣,在綠瓦朱甍上灑下一片銀輝。

已經是夜半,靈江在鳥窩裏卻沒有睡意,眼睛盯着鳥窩露出來的半扇夜空,輾轉反側。

一片濃雲浮來,遮住了月光,天地陷入黯淡中,靈江翻身坐起來,悄無聲息從書房摸到了殷成瀾的卧房。

他飛的沒有動靜,連翅膀扇動都沒聲兒,掠過時就像一道浮影,轉瞬即逝。借着烏雲擋住月光的一剎那昏暗,靈江避開暗中藏匿的影衛,從屋檐的一側不易察覺的地方,擠開一片瓦片鑽了進去。

他進去後,還貼心用小翅膀輕輕一撥移位的瓦片,不讓風能滲透進來。

然後他轉過身,靜靜落在了離床不遠的書桌上,望向輕紗床帳裏的人影。

如瀑的青絲逶迤鋪開,殷成瀾頭微微側向一邊,手搭在素色錦被上,閉着眼,臉色蒼白,但很平靜。

他應該喝了安神的藥,不然不會睡的這般無知無覺。

靈江飛進帳幔中,在床上盤旋,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落下,站到了床上的錦被上,蹑手蹑腳的跳到了他的手邊。

靈江感覺到心髒一陣狂跳,眼裏卻冷靜的變态,甚至繃起了臉,他就這麽面無表情盯着殷成瀾的手看,瞧那模樣像是要啃一口上去似的。

半晌後,靈江終于動了,他先是伸長了脖子,然後一低頭撅起小屁股,将自己的腦袋塞進了殷成瀾手下。

他嗅到苦澀的草藥味和一絲血味,心裏一軟,松開了緊繃的臉皮,微微眯着眸子,感受着殷成瀾手心的溫度,在他骨節修長的手指上啄了一下,帶着安撫的意味。

完了以後,靈江滿臉通紅,炸着小翅膀,大刀闊斧的邁着鳥步重新跳到了書桌上,團成一坨,不敢再去看床上的人,一瞬間慫成了鴕鳥。

原本以為自己睡不着,卻不料聞着屋中殷成瀾的氣息,竟一夜到了天亮。

醒來的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是被砸醒的,一團廢紙在他身邊彈了幾下,從桌上滾到了地下。

靈江卧在桌邊,探着腦袋盯着地上的紙團,然後擡起了頭。

殷成瀾在他看過來的瞬間扭過了頭,靠在床邊一身素衣,專注的望着手裏的書,好似津津有味,看了一會,沒聽見聲音,就從書上移開了視線,本想不做聲響的瞄過去,卻正好和一臉狐疑的小黃鳥對上了眼。

于是殷成瀾幹咳一聲,放下了書:“你從哪進來的?”

靈江擡起翅膀指了指屋頂。

屋頂傳來低沉的聲音:“屬下失職,罪該萬死。”

小黃鳥歪了歪頭:“我是鳥。”

再偷偷摸摸一點,影衛自然是注意不了。

它有意替影衛解釋,還是個有情有義的小鳥,殷成瀾清楚靈江的能耐,沒過分苛責影衛,不再提此事了。

靈江見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到書上,緊抿的薄唇還泛着白,靈江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好,眼珠子轉來轉去,轉到衣架上,就飛過去,叼住一件外裳拖到了床上,扭扭捏捏的說:“你別又風寒了。”

殷成瀾愣了下,很給面子的将衣裳披到了肩上,笑道:“風寒啊,你說是就是吧。”

這時,屋外傳來敲門聲,連按歌在門外低聲說:“爺醒了嗎?”

“何事?”

連按歌:“小黃毛不見了。”

殷成瀾和不見了的小黃毛面面相觑。

靈江:“能假裝沒看到我嗎?”

殷成瀾好整以暇,用書拍了下他的腦袋:“本閣主不瞎。”

靈江被他拍的‘啪’在被子上,不情不願的爬起來,抖了抖腦袋上的羽冠:“那我等會兒還能來嗎?”

“我想一個人待着養病。”殷成瀾悠閑的翻過一頁書,他長發未束,披散在身後,幾縷發絲從鬓角垂下來,為一向棱角分明的臉龐添了幾分柔色。

靈江目不轉睛的瞅着:“可我是鳥啊。”

“……”

于是,等靈江晨飛之後,就又回到了殷成瀾的卧房,不過他還沒進去,就聽見嚴楚不鹹不談的說話聲。

靈江撿了個窗臺蹲在外面,嘴裏叼了根小樹葉吧唧吧唧嚼着,無意間瞥見屋檐上藏着的影衛,就沖他客氣的點了下頭。

屋檐上的影衛頓時如遭雷劈,默默往那昏暗的角落裏退了退,內心受到了傷害,打算過幾日就去找齊統領問問,他是不是不适合幹這一行了,連鳥都能發現他。

嚴楚将一根銀鈎針從殷成瀾的頸邊取了出來,帶出一滴血水滴到了殷成瀾的手背上,他渾然不在意的擡手抹去,微微笑着,依舊是彬彬有禮的模樣:“多謝。”

嚴楚幾乎想不出前夜情緒失控的殷成瀾是個什麽樣子,等他連夜被請上峰頂,只看見這人眼球布滿血絲,眼底如浸着鮮血,看人的目光像寒刃剮在身上,殷紅刺目的血水從他的唇角滴到腿上,綻開一大片一大片血漬。

他就像剛剛剜人肉飲過血的羅剎,渾身帶着冰冷肅殺的怒意。

然而當嚴楚走到他身邊,殷成瀾閉了下眼,等再睜開時,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眼裏的血色卻好像褪去了,只餘下黑的不見底的眸色,殷成瀾朝嚴楚輕輕一勾唇,好像每一次見面時的閑适平靜,說:“來了。”

可嚴楚毫不懷疑,他眼底的墨,是紅的發黑的血。

“我說過嗎,你的毒不能情緒大動,否則會發作的愈來愈快。”

殷成瀾拂平領口的交襟,仍舊是一如往常的八風不動:“有勞嚴神醫了。”

嚴楚就嘲諷的笑起來,說:“殷閣主,情深不壽,而恨也是人七情六欲的一種,你若長年累月這樣,即便我能解了你的毒,也保不了你能活到白頭。”

連按歌眉頭狠狠一皺,實在受不了他這般口無遮攔。

殷成瀾倒是平靜的多,微微側過頭,唇角帶着笑容:“誰說我要活那麽久了?我費盡心思的尋找解藥,只不過是不想死在仇人前面罷了。

嚴楚愣了下,大笑起來:“照你這麽說,是不是我幫閣主報了仇,就不需要親眼看着浪費絕世草藥去救一個并不想活太久的人。”

殷成瀾回以微笑。

嚴楚猛的收起笑容,精致的娃娃臉上閃爍着某種狂熱:“那敢問,殷閣主的仇人姓甚名誰呢?”

殷成瀾輕聲說了一個名字,靈江在窗外聽不清,只是透過窗戶的縫隙看到原本狂傲的江湖第一神醫露出一個震驚到了極致的表情,眉頭深陷一道溝壑,他胸膛清晰可見的起伏着,呼吸急促起來。

“你怎麽會……”

忽然,殷成瀾朗聲笑了,邊笑邊不住的搖頭:“在下一介草民,怎麽敢跟大人物攀上仇怨,說笑罷了,說笑罷了,沒想到真吓住了神醫,對不住了。”

嚴楚惱羞成怒,收拾起自己的藥箱,憤憤瞪了眼床上的人,只恨自己剛剛沒紮死他,氣憤的走了。

他身後,殷成瀾道:“按歌,去送送大總管。”

連按歌猶豫了下,還是領命追了出去。

靈江從窗戶往裏看去,看見殷成瀾獨自坐在床上,他的臉上沒有笑也沒有怒,卻陰郁沉默的吓人。

他突然猛的咳嗽起來,用手捂着唇,血水從指縫裏滲出來,靈江顧不上考慮,一頭從縫隙裏鑽了進去,找到手帕,叼着遞給了他。

“你在窗外?聽了多久?”

殷成瀾出手抓住靈江,将它的翅膀反扭到身後。

靈江撲騰一下,沒掙脫開,于是老老實實的垂着爪子:“不知道,來的時候你們就在說話。”

“你咳咳咳重複給我聽。”殷成瀾神色狠厲,重重咳嗽着,伏在床邊,肩頭顫動。

靈江皺了下眉,趁他不注意反身啄了他一下,然後掙紮出來,見他咳的這麽厲害還懷疑自己,就拿小翅膀拍到殷成瀾臉上,怒道:“你哪來的這麽多事,老實的躺着不行嗎!”

殷成瀾擡起一點身體,喘着氣,原本無色的嘴唇被血染的殷紅,他閉上了眼,啞聲說:“你膽敢……”

靈江還想再拍他一翅膀,不過有點心疼,就放棄了,打斷他的話:“揍你怎麽了,你不也揍我!”

殷成瀾睜開眸子,胸膛劇烈的起伏一下,眼底的情緒像潮水洶湧而來又洶湧褪去,他習慣克制自己,很快便從錐心刺骨的恨意裏恢複過來,漸漸清明,不再像剛才那般陰郁猙獰。

他看着不耐煩整理着羽毛的小黃鳥,擡手一摸,從臉上摘下來一片很小的羽毛,想到它剛剛做了什麽,苦笑道:“我什麽時候揍你了?”

靈江見他清醒了,就哼哼唧唧道:“你心裏一直想揍我。”

別以為他不知道。

殷成瀾無語,覺得他很有自知之明。

被靈江這麽一打岔,那埋在骨血裏的沉疴舊恨就這麽可笑的散了,殷成瀾抹去唇上的血漬,撐起身體靠回床頭,擡手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幾分倦色,深深的嘆道:“你可真是……”

小黃鳥幽怨的盯着他指間的羽毛,殷成瀾只好把後半句咽進了肚子裏,心裏一邊莫名其妙的愧疚,一邊想到:“怎麽這麽詭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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