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北鬥石(九)

第二日, 靈江從季玉山的口中得知三天以後他們就要啓程前去西南,并且殷成瀾會一同随行。

“因為這次他身上的毒發作?”靈江站在窗臺上, 瞅着季玉山提筆寫字。

“并不全是, 我聽嚴兄說,似乎殷閣主要去西南見一個人。”

靈江看出他寫的正是家書,問道:“什麽人?你也去?”

季玉山放下筆,掂起信紙輕輕吹着上面的墨,笑了一下,說:“那就不清楚了。嚴兄要去西南,我是要作陪的,畢竟他幫了我一個大忙。唉,我爹娘收到書信,大概又要生我的氣了.”

他說着,往窗臺上瞧了一下,看見靈江小鳥正頂着呆毛一臉嚴肅的歪靠在窗欄上,心事重重的模樣。

它那豆大的肚子裏也不知道能裝的下多少心事, 不過不用問, 季玉山也知道必定每一件都與殷成瀾脫不了幹系。

靈江回神, 淡淡道了句“你休息吧”, 便消失在了原地。

還未關上的窗戶迎進來微涼的夜風,星幕低垂, 隔壁的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 嚴楚站在門口, 冷嘲熱諷的說:“還不去睡, 被凍死了別來找我要藥。”

說罷,又将房門重重關上。

季玉山低頭看着手中的家書,笑着搖了搖頭。

三日後,與萬海峰隔海相望的岸邊出現了一隊車馬,前後共三十多餘漆黑如墨的高大駿馬,伍中僅兩乘車,由四駕牽引,梨木為車壁,上刻暗色翻湧浪紋飾,跑起來又疾又穩。

行伍中有天青色的旗幟,旗上一只雄鷹展開狂傲的雙翅盤踞上面,迎着海風獵獵作響,張揚潇灑。

當車馬在狼藉的紅塵中奔馳時,一聲嘯聲忽然從車隊中扶搖直上雲空,與之呼應的是一只雪白的雄鷹張開遮天蔽日的兩扇巨翅,從矗立在磅礴大海中央的萬仞山峰上迎風直沖海面而來。

在神鷹海東青身後,群鳥追随,身披烈烈如血的夕陽,浩浩蕩蕩飛出仙山,行人駐足仰望,只見百鳥朝鳳的曠世盛景。

馬車疾馳,群鳥繞車隊于高空徘徊不絕,一路都是清脆的莺聲燕語和鷹隼低鳴。

這是為數不多的時候——車隊中縱馬的騎衛每個腰間都別着五色旗,但并不會揮旗召回信鳥,馭鳳閣每一只信鳥也不必按時按點的行信,而是遙遙跟着車隊快活的在雲空中肆意玩耍,翻飛競翔。

有人縱馬高歌,也有鳥低鳴淺合,這一刻,飼主與鳥都無比痛快。

然而此時,也有不定數,比如其中一輛馬車裏,殷成瀾正和雲被上的自己的小鳥大眼瞪小眼。

“你怎麽不出去跟它們嬉戲?”殷成瀾看着剛一啓程就賴在他馬車裏不肯出去的小黃毛,忍不住問道。

靈江卧在車裏為閣主鋪成的軟塌上,身子跟着馬上輕微的來回晃動,心裏想到,它們哪有你好玩。他敢想不敢說,只好悶悶不樂道:“不想出去。”

殷成瀾立刻說:“但我想一個人靜靜,行嗎?”

靈江張嘴就要說話,殷成瀾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麽,頭疼的揉了揉額角,搶先一步道:“算了算了,你還是閉嘴吧,”

張開的小尖嘴又不甘心的閉了起來,殷成瀾瞥着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收了個麻煩,打也不好打,罵……反正也是罵不過,待它好點吧,也不叽叽喳喳給你叫兩聲聽聽,待它不好吧,還會給你甩臉色,什麽信鳥,整個一鳥大爺才對。

殷成瀾默默無語,捧起一本書,決心不再讓這鬧心的小黃毛影響自己,垂眼看起書來。

夕陽碎末的金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閃進,照着殷成瀾半張側臉,勾勒出俊美的五官,靈江發現他的眼睫又長又卷,垂下眸子時,睫羽在眼角掃出一片氤氲的漆黑,這就顯得他的看人的目光格外深邃。

靈江盯着殷成瀾的側臉,不動聲色又看的如癡如醉,攜卷着這動人的一幕,緩緩閉上了眼。

殷成瀾發現小黃鳥睡着的時候,小黃鳥已經睡的很香甜了。

馬車絆住了石塊,輕輕颠簸一下,睡的無知無覺的小鳥就随着颠簸,一翻身,收斂着小翅膀,兩爪朝天滾到了殷成瀾腿邊。

殷成瀾看見它小肚子鼓鼓圓圓的,腹上有奶黃色柔軟的絨毛,它的爪子跟其他的小鳥不一樣,向來幹幹淨淨,沒有挾裹泥土,爪上偶爾露出來鋒利的指甲也泛着剔透的色澤。

它可真是愛幹淨呢,殷成瀾不知不覺從書上挪開了視線,有趣的打量着靈江,它還真挺可愛的,要是不說話就更好了,殷成瀾想着,将書卷了一卷,彎腰撥了一下毛茸茸的小鳥。

靈江并沒有睡熟,但在能嗅到殷成瀾氣息的環境裏,十分舒服,不願清醒,懶洋洋的眯着小眼,哼道:“……殷成瀾。”

殷成瀾尋到他的腦袋,輕輕拍了一下:“沒大沒小,叫我十九爺。”

靈江就懶散的順着被子,撲棱上去,趴到了他膝蓋上:“十九……”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那個‘爺’。

這時,靈江清醒了一點,發現外面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但車裏卻不黑,車廂的四角放置了四顆渾圓溫潤的夜明珠,正散發着乳白色的光暈。

他在他膝蓋上站起來,負着小翅膀,想起一事來,嚴肅的說:“你都沒叫過我的名字。”

殷成瀾一愣,驚訝道:“你還有名字?”伸手捏住他鳥爪上的鳥環:“編號九二七。”

靈江沒想過他還不知道自己叫什麽,有點想生悶氣,可轉念一想,稱呼本就是出自凡人的習俗,自古萬物都是無名無姓的,于是又飛快的原諒了他,好像一點都舍不得生氣似的。

就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脯,認真說;“我叫靈江。”

殷成瀾剛想叫,就聽靈江沖他一擡下巴,說:“你叫一聲我聽聽。”

“.…..”

于是,叫的想法頓時就沒了。

為此,靈江失望了好一陣子。

用晚膳的時候,馬車在荒郊野外的官道上停留了半個時辰,天空中随行的鳥都落入了攜帶的鳥籠中進食。

殷成瀾看見靈江忽然在車廂裏飛起來,然後他竟然從車裏的一處角落裏扒拉出了自己的小木槽,叼着落到了殷成瀾面前。

都不知道它什麽時候藏的。

殷成瀾沉默看着從自己雲榻下扒出來的鳥碗,那上面線條簡單的小鳥圖案與他對視着,他忍了又忍,才總算克制住內心的沖動,将飼料填滿了木槽,沒有将其蓋到靈江的腦袋上。

“誰準你把木槽放到這裏的?”

“你也沒不準啊。”

還是蓋到它腦袋上吧。

十日後,他們抵達西南邊境,車馬忽然收起了張揚的鷹旗,一半多的影衛無聲無息藏進了暗處,隊伍在一夕之間變成了普通商隊的樣子,一輛堆的很高、罩着防水布的馬車慢騰騰跟在後面,從外面看幾乎看不出馭鳳閣的影子。

齊英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身灰色粗布短襟打扮,騎馬走在前面。連按歌換上了绫羅綢緞,還在唇上貼了一撮胡須,跟在車馬中間靠前的位置,歪歪扭扭騎在馬上,四下左顧右盼。

又複行六日,穿過湘崃江,翻過大泯山脈,終于到了西南重兵駐守的關口,穿過此關,再行二百裏,才是真正到了西南十三城鎮的腹地,西南城。

然而嵋邪林卻是在一處并不需要進入西南城的荒山深谷之中。

靈江站在馬車裏的小窗沿邊,從窗簾縫隙往外看去,他不知道殷成瀾為何非要進城,但那人在進入西南境地後就格外緘默,這讓靈江有些不舒服,他心裏隐隐猜測,進城是為了此行他要去見的人。

城門下重兵把守,竟是少見的壁壘森嚴,官兵披甲持銳從城門口一直排列到城外,城邊有列隊來回巡邏,這仗勢與帝都王城有的一比。

果不其然,他們剛到城門樓下,就被盤查的士兵攔住了。

一名正三品校尉腰間橫挎一把寬面長刀,神情冷峻走了過來:“商隊?”

以此人的職級把守關口,着實有些大材小用,連按歌目光在他肩上的繡紋掃過,跳下馬,笑嘻嘻的走過去:“是,軍爺,我們從北方來的,做些茶葉生意。”

他迷惑的望着城門口排起長龍接受盤查的百姓,說:“這是怎麽回事,前些日子我們來,還不是這樣。”

校尉眉頭緊皺,揮了下手,讓人去查他們的車隊,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官府例行檢查,需要告訴你嗎?”

連按歌忙道兩聲不敢,唇角的笑容愈發燦爛,見官兵從拉貨的馬車前走了過來,就問道:“軍爺,我們能走了嗎?”

那校尉不茍言笑,在他臉上掃了一圈,忽然向車隊裏那兩輛坐人的馬車走去。

還沒走到,前面的車裏,嚴楚和季玉山已經率先掀開簾子走下來了。

校尉查過兩人的身份,将通關文牒還給二人,然後,他終于将目光釘在了後面的馬車上。

連按歌快走兩步擋在他面前,邊說邊摸出一片金葉子往校尉懷裏塞,用略帶懇求的聲音說:“軍爺,那裏面坐的是我娘子,她身染風寒,不方便出來見人,你行個好吧。”

校尉在他臉上剜了一眼,好像察覺出什麽,猛的出手推開連按歌,大步走到車前,一把掀開了簾子。

靈江在車裏聽見聲音,已經做好了等對方叫出來就啄過去的準備,就在他警惕的炸着翅膀躲在車門角落要像一只毛球沖出去的時候,一只手從身後将它撈進了懷裏,同時,光線照進馬車。

手裏的小黃鳥已經緊張的繃成了石像,殷成瀾卻沉靜的坐在車中,向來人微微一笑。

校尉睜大了眼,神情有種難以言說的震驚,他還筆直的站着,卻好像如遭雷擊,唇瓣都隐隐顫抖起來,有什麽話幾乎要從他收緊的喉嚨裏脫口而出。

殷成瀾向他聲的搖了搖頭。

校尉的喉嚨清晰可見的滾動幾番,脖間繃出青筋,艱難的強忍着,才終于咽了回去。

片刻失神之後,他将簾子緩緩放了下來,說了一句話,聲音卻莫名啞了。

“夫人,例行公事,多有不便,還望見諒。”

說完,轉過頭,臉上又帶上冷漠的神情,揚聲對把守城門的官兵道:“放行。”

車馬經過拱形城門時,車裏的光影暗了下來,靈江被殷成瀾握在手裏,一小團剛好卧在他的手心,靈江不自然的縮了縮小肚子,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卧好,低聲說:“那個是你的人?”

殷成瀾沒說話,他坐在昏暗中,什麽表情都看不清楚。

靈江又問:“為何需要喬裝打扮?你是見不得人嗎?”

殷成瀾另一只手拍了下他毛茸茸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胡說什麽。”

靈江道:“那就是見不得人了,而且是見不得這裏的某個人,由于你避開的是官府中人,所以那個人與官府扯不開關系,十九爺,我說的對嗎。”

穿過城門,集市的熱鬧聲四面八方滲入車中,然而,靈江卻在剎那之間感覺到一陣陰冷。

他擡頭看着殷成瀾冷漠的眼眸,心也跟着一點點往下沉去。

這個人的身前有一扇密不透風的窗,讓人只能從窗紙上看見他模糊的身影,當有人試圖推開窗戶,哪怕只是縫隙,都會遭到狠厲的阻攔和拒絕,他習慣躲在陰暗的角落裏,不允許任何人探究他幽微的喜怒哀樂,過問他隐秘的痛楚和回憶。

靈江原本能一心一意單純的喜歡着他的臉,追随着他出類拔萃的馴服術,可他離他愈近,就愈想剝開他不真實的外衣,看清楚他骨血裏的不為人知的、晦澀的痛楚,靈江也想将自己的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的給殷成瀾看,看清楚他想的,他念得究竟是誰。

可靈江知道,即便他這麽做了,殷成瀾也不會相信的。

殷成瀾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将靈江拎了起來,懸在眼前,用一種緩慢而意味深長的語氣說:“你很聰明,但物極必反,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種聰明。”

靈江老老實實任由他拎着,望着他漆黑的眸子,認真問:“你喜歡嗎?我只讓你喜歡就夠了。”

殷成瀾少見這種直白的問題,忍不住笑了一下,卻未達眼底,他将小黃鳥來回晃了晃,丢到了身前的榻上:“想要讓我喜歡,你待更聰明一點才行。”

随即,車馬拐到了一條偏僻的巷子裏,停在了一戶幽靜的院子前。

離開馬車時,殷成瀾制止了連按歌出手相扶,側頭對一旁深沉的團成一坨的小黃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心裏最好有個掂量。”

說完,不等靈江說話,縱身一躍,衣袖翻飛如墨浪,眨眼便離開了馬車,落到了停在車前等候的輪椅上,微擡了下手:“進去吧。”

車簾被風吹起,靈江望着殷成瀾離開的背影,肩膀一松,無精打采的耷拉着小翅膀,呼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你可真難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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