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北鬥石(十)
當天夜裏, 齊英與影衛三人帶了二三十只信鳥,以及靈江離開西南城, 前往城外向西六十裏遠的嵋邪林。
臨走前, 靈江還依依不舍,落到殷成瀾膝上,望着穿戴整齊的飼主,以期從他的嘴裏聽出點好話。
燭火照着殷成瀾的側臉,一半濃墨重彩,另一半陰影晦暗,他心不在焉的拍了拍眼巴巴瞅着他的小黃鳥:“走吧。”
小黃鳥回以小翅膀拍拍他手背:“等我回來。”
“……”
西南多陡山密林,剛一出城,齊英便帶人鑽進了漆黑茂密的林子裏,他随手放出一只信鴿,一閃而過,沒入茫茫夜色中。
然後伸手探進一只籠子裏,籠中的靈江沉默着跳上他的手指, 被他放到了肩膀上。
即便救過這個人, 靈江依舊跟他不熟, 齊英在樹林裏施起輕功飛快的穿梭, 靈江抓着他肩頭的布料,縱然被風吹的羽毛簌簌作響, 身姿卻紋絲不動。
齊英贊賞的側頭看他, 低聲向他講述了嵋邪林的狀況。
“我們已經在嵋邪谷外守了半月有餘, 此地只能進不能出, 時日已久,裴江南不死,想必也到了彈盡絕糧的地步,你不必擔憂尋不到他,他誤入之前身上有傷,血腥味能引出林中蛭蟲大量聚集,你進入之後應該很容易就找到他。”
靈江沒說話,他的心已經飄到了小院裏坐在燭火下的男人身上了。
西南城的夜色蟲鳴在吟唱,風吹動院子裏的樹影,晃動映到了窗上。
連按歌送上了西南特有的古水紅葉茶,甘甜的茶香萦繞着燭光搖曳在淡淡白煙中。
“他快來了。”連按歌說,站在殷成瀾面前,眉眼之間有些猶豫,想說的話堵在喉嚨裏,卻不能幹脆的吐露。
“你想說什麽?”殷成瀾擡起頭,他的神色格外平靜,甚至趨于冷漠,燭光照在他眼裏,很快便沉沒在那雙幽深的眼中。
連按歌見他一副心如磐石的樣子,沒跟着一起淡定,只有種前途風雨飄搖的感覺:“貿然前來,甚是魯莽,稍不着意,命都沒了。”
殷成瀾抿了口茶葉,古水紅葉茶香的甘甜後味綿延,但他卻不再喝了,比起甜,他更喜歡清冽的苦:“來都來了,你現在再勸我,是不是太晚了。”
連按歌将茶盤夾在胳膊下,靠到了門邊:“我在試圖掙紮。”
殷成瀾道:“我心意已定。”
連按歌道:“掙紮失敗,我先退了。”
說完,将盤子往身後一背,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縱然說着魯莽,卻也是一點都不怕的。
沒多會兒,房門忽然開合一下,風都還未進來,便又被輕輕攏上了,屋中赫然多了一個身影,正是白天在城門樓下攔住他們的校尉。
“馮統領,多年不見了。”昏黃燭火下的殷成瀾微微颔首,擡手指向一旁:“坐吧。”
他淡定自若的笑容剎那間如一把錐子破開了馮敬的胸膛,那日夜漫長的掙紮和慘烈的過去一股腦從他刻意壓制的陳年舊血中噴湧而出,鮮血如泉,潺潺流成了十年歲月。
馮敬的手扶住桌角,手臂繃起青筋,手指幾乎嵌入木桌,望着殷成瀾半晌,才終于緩緩的、克制的低聲道:“太子。”
殷成瀾啞然失笑,笑容裏透露着寒刃冷霜,眼裏更深沉漆黑:“這個稱呼已經很多年沒人叫過了。”
他側了下頭,似乎在傾聽窗外的蟬鳴風聲:“我記得他給我賜了谥號,叫什麽……是了,懷遠王。”
馮敬猛的擡了下眼皮,頭卻沒擡起來,放在桌角的手驟然一緊,握成了拳頭,死死盯着上了紅漆的桌面,那上面的殷紅在他眼中化成了大片大片鮮血。
終于,這位統帥皇城禁軍的大統領再也忍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撩起衣擺,單膝跪了下來,彎下一輩子僵直的脊背,俯首稱臣的瞬間,淚水湧上了眼眶。
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卻沒說出來,男兒天性的不善言談在這一刻,将他委屈憤懑震驚全都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肩頭,無言傾覆,只留給殷成瀾一個難以抑制顫抖的脊背。
這個時候,殷成瀾終于收起了臉上那種要笑不笑要怒不怒要哭不哭的虛假面孔,他像是不知道該再露出什麽表情一樣,只好面無表情的別開了頭:“這是要做什麽,按歌,扶馮統領起來。”
連按歌破門而入,将眼彎成月牙兒,拍拍地上的馮敬:“快起來吧,哎喲。”
馮敬坐到了殷成瀾面前的椅子上,不好意思的垂着頭:“我今日忽然見到……”
“十九爺。”連按歌在一旁提示。
馮敬感激的看他一眼:“小歌子都長這麽大了,差點沒認出來。”
連按歌:“……”
你才是小鴿子,你全家都是。
“今日忽然見到爺,一時有些沒控制住,在城樓下險些暴露了爺。”
連按歌道:“知道是你,我們才敢闖關。”
馮敬不好意思的局促一笑,“沒想到爺還活着……呸呸,爺定是要長命百歲的。”
殷成瀾看他這副局促的樣子,眼裏也染了點零星的笑意和懷念。
連按歌深深一嘆:“已經十多年了啊。”
這句話像是閘門,放出了宣洩的洪水,方才疏漠的氣氛立刻被沖散,待情緒穩了些後,他們開始說起過往。
那是十年之久留着血和恨的過往,一幕幕就這麽在寂靜的深夜逐漸剝落,在殷成瀾面前露出裏面一如初見的鮮活的眉眼。
殷成瀾聽着連按歌與馮敬低聲交談着,好像恍然之間又回到帝都王城高大青色的宮牆裏面,他乃是大荊歷史上最年輕的太子,身負七戰七捷赫赫戰功,撫定內外,清明朝政,禮賢下士,寬厚人臣。
十餘年之前,他曾在邊陲寒風凜冽中一手築建起大荊最強悍堅不可摧的軍隊,守住了這虛張聲勢的大荊王國,也曾在滿城京華筆誅墨伐的尖銳史書上留下了三千飛鹄縱橫江南江北,一夕之間送數萬旦赈災糧下河西河東的青史。
可也是十餘年之前,他在千裏無人萬裏寒霜的雪原收到了來自奢繁帝都廢黜太子的聖旨,也曾在宮牆外受辱含恨、被逼咽下了椎心泣血的毒藥,從此将一身抱負埋進了荒古野嶺,達官顯貴的身份卑如塵埃,一腔赤誠熱血澆成心涼。
這十年過得可真快。
“爺的腿!”馮敬突然出聲驚道。
連按歌勉強勾了勾唇,含蓄模糊道:“那毒不太好解。”
馮敬眼底一凜,去看殷成瀾。
後者卻沒什麽表情,将古水紅茶換成了涼水,低頭飲下半杯:“不必多說。”
馮敬的胸膛劇烈幾下,放在腿上的手攥緊,好大一會兒,才終于平靜下來:“爺此行是為了?”
殷成瀾道:“皇城侍衛大統領在這裏又是為了什麽?”
馮敬的後背登時冒出一身冷汗。
殷成瀾道:“他躲在宮裏這麽多年都不敢出來,如今好不容易露面,我怎能不來見見他。”
馮敬啞聲說:“爺是想?”
殷成瀾笑了,笑容裏有幾分瘋狂,馮敬看見,呼吸微微快了起來。
不過殷成瀾很快收斂情緒,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就像剛剛将這漢子吓得臉色發白的人不是他一樣:“你放心,我不過是想見見我那多年不見的兄長。”
“十九爺是想讓我做什麽?”
殷成瀾招手,讓他上前一步,一夜秉燭夜談。
待天色漸明,馮敬離開之前,忽然轉身問道:“爺這些年都在何處落腳?屬下一直相信爺還在世上,可哪裏都打聽不到您的消息。”
殷成瀾向後靠在輪椅背上,放松身體,一夜未眠讓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卻不見倦色,他溫文爾雅的勾起唇:“天地之大,何處是家,何處不是家。”
馮敬嘆氣,拱手拜了拜。
連按歌将他送出門外,進屋後見殷成瀾閉目養神,他反手将屋門關上:“不告訴他我們的身份,爺不信他。”
殷成瀾睜開眼,眼底像一灘化不開的墨:“他是忠臣。”
連按歌等着他的下一句。
殷成瀾揮開窗戶,清冽潮濕的草木芳香盈滿屋子,晦暗的天光落在他的臉上,好像籠罩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紗,使他的神情模糊起來。
“忠君之臣。”
連按歌便明白了他話裏的話。
天色大亮時,靈江終于到了嵋邪林附近。
那是一片枯葉腐敗的慘綠色,枯死的林木如鬼影般靜靜伫立着,虬結的樹根從爛淤泥裏裸露出來,周圍死氣沉沉,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
沒有鳥想在那裏拉屎,靈江也不例外。
他擡頭掃了一圈,感覺到了隐藏在暗處的影衛。
不遠處的石塊上坐了個正在歇腳的過路老頭,乍一看見忽然冒出來的一行人,驚訝的瞪起了眼,眼角原本一層一層疊起的皺紋都舒展了,搖着撲扇佝偻着背就要走過來,半路被影衛攔住了,不知道說了什麽,攙扶着老頭離開了這裏。
馭鳳閣的人将嵋邪林圍了個水洩不通,沒有人能進去,而裴江南不管出不出來,結局都将是一樣。
随身攜帶的籠子裏的幾只信鳥不安的躁動着,撲棱着翅膀想要掙紮出去,訓鳥人取五谷喂了一遍,才穩定下來情緒。
齊英也拿着一捧豆子要去喂靈江,被小鳥冷冷的擡起小翅膀抵住了手。
“不必。”
靈江負着翅膀跳到他肩頭,眺望嵋邪林,一陣風吹來,浮在爛淤泥上的青萍蕩起一層不詳的波痕。
“什麽時候進去?”靈江問。
齊英道:“再等等,正午的時候比較好,瘴氣稀薄。”
靈江抖着頭上的呆毛,看起來很不耐煩。
齊英以為他是緊張,勸了兩句,靈江正扭頭梳理羽毛,聞言,冷着臉說:“我着急回去見十九。”
齊英等着他最後那個‘爺’字,卻沒等到,驚世駭俗的瞪大了眼。
靈江傲嬌一甩腦袋,就顯得一撮呆毛清新飄逸。
正午十分,一聲悠遠渾厚的鐘聲從不知名的山林上空蕩進了西南城,越過斑駁的城牆,傳出使人駐足凝望的力量。
古剎裏,一人身穿玄色龍袍,雙手并在胸前,望着古銅鐘的方向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主持大師步出佛堂,将一只紫檀木錦盒遞到了皇帝的手中:“陛下,這便是了允大師圓寂後留下的舍利子。”
皇帝打開錦盒,只見金紅綢布上放着一顆寸長、像玉又比玉石剔透的舍利骨石,竟形似南海觀音坐蓮像,上面的五官坐姿形容逼真,渾然天成,惟妙惟肖。
皇帝的面上露出喜色。
主持道:“了允師叔一生慈悲濟世,留下大慈大悲佛像舍利,陛下此次親自出宮遠赴西南山寺送迎,其心可真摯,供入帝廟,他日可佑大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聽他此言,皇帝一笑,他年過不惑,兩鬓隐約斑白,舉手投足之間氣度不凡,又腕上纏一串殷紅的佛珠,束身自修,更顯得清淨威嚴,合十雙手念了聲佛號:“能保天下海晏河清,就不枉朕此行。”
主持慈眉善目,與皇帝邊說邊往山寺外面走,說道,“有陛下此等明君,才是大荊萬幸。”
守在寺門口的馮敬聽見這句,不由得攥緊了拳頭,低着頭,死死盯着腳前的一片土地。
主持道:“貧僧師弟近日在城中布粥講經,聽聞陛下前兩日暗中前去旁聽,得知之後為陛下所感,過意不去,願親自觐見,為陛下解疑答惑。”
皇帝将錦盒收入懷中,笑道:“如此一來,就有勞大師了。”
馬車往城中回,沿途經過層林蒼翠的山谷,皇帝氣定神閑的坐在車中,望見外面風景秀麗,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在宮中積壓多的污濁都随着豁然開朗的山景消散了。
他想起自己已經很多年未曾見過這般蒼翠的秋景,便勒令馬車停下,站在路旁欣賞起景色來。
馮敬本打算招人來重新布置防守,皇帝轉身道:“不必緊張,朕就是随意看看。”
馮敬握刀的手背浮出青筋,他執拗的跟在皇帝身後三步遠的距離,将眼瞪成銅鈴之大,僵硬的盯着前面,後背一身都是冷汗。
他脖子上的青筋隐隐顫動着,就像他的內心也在不見光的地方掙紮撕扯——什麽是明君,什麽是昏君,什麽是切骨之恨,又什麽是家國大義。
若是傾覆九州,報血海深仇,究竟值不值得?一如殷成瀾所預料,初見的悲恸憤懑在今昔非比的光景中大起大落,待平靜後,多年之前的情深恩重與如今的器重之情誰是誰非,孰重孰輕?
馮敬的內心痛苦不堪。
可他不知道,殷成瀾這次出現卻不是來複仇殺了皇帝的。
興許殷成瀾的骨血裏早已經抑制不住沸騰的殺意,但他藏在魂魄深處、自幼以家國百姓為重的顧慮已經融進了他的血肉裏,讓他即便在仇恨之前,也能懸崖勒馬,強忍着剜骨錐心的恨意,再三謀劃出一個不至于令大荊蕩動的複仇計劃來。
人,非殺不可。國,卻不能不管不顧。
馮敬被殷成瀾眼裏的滔天大恨驚住了,以至于忘記了如今歌舞升平,四境安定的大荊,也曾是殷成瀾披甲持銳,在寒冬酷暑的邊境枕戈待旦,一手建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