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偏心

警察把照片給他看—— 那哪裏是小島的度假照, 是八年前杜明江來學校裏接他時拍的。那天是期末考試前夕,于褚找了一塊偏僻的草地, 看藝概看到睡着了, 被他拍下來好好地嘲笑了一番。

後來沒過多久, 那塊草地被建成了J戲大的新宿舍樓。

八年了,杜明江一直留着。

草地不再是草地, 于褚也不再是當年的于褚,物是人非, 只有照片,被加了濾鏡, 跨越這麽多年被重新提起, 卻依然栩栩如生,好像真的就是昨天拍的。

于褚盯着那照片,看了好一會。

“怎麽了?”警察問他。

于褚笑着搖搖頭:“沒什麽, 他自己發上去的。我在警局也不能待太久……”

警察道:“李勝強認罪了, 昨晚我審的他。他還交了一張十年前收到彙款的單子, 一共是二十五萬,轉賬的賬戶是境外的。”

二十五萬買了他祖父母兩條人命, 買了他母親短暫的人生。

在警察局住了兩個晚上,于褚渾身滾燙的血慢慢冷下來,連帶着那些沉澱太多年的執念和恨意一起, 好像是被解開了腳上的陳年重枷,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去适應新的重量,茫然地站在原地, 連走路都忘了。

警察又道:“下午要交送檢察院,你要不要再見他一面?”

“于烨華呢?”于褚問。

“還在審,至今沒認,多次說要見你,”他說,“除了李勝強的證詞外,沒有別的證據釘死他。”

于褚沉默了片刻:“他要見我?”

“你要見?”他反問。

于褚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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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私心裏想讓他們見一面,但情況複雜,他有些猶豫,讓于褚待在房間裏,自己去外面給支隊長打電話。

于烨華在J市,于褚一直在Z市。現在J市鬧翻了天,聽說警署裏面抓進來的人快把審問室都占滿了,初審之後已經把一部分轉移到了省局,每天人來人往,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盯着。

這個節骨眼上讓于褚過去,太冒險了。

陳隊長跟他想的一樣,不僅沒同意,還給了于褚一條建議:“趁着現在那群人都焦頭爛額,出國去避避風頭吧。”

于褚堅持道:“我想見于烨華,陳隊,給個機會。”

“我的大明星,你現在回J市就是添亂,知道嗎?”陳隊在電話裏說,“再多上幾次熱搜,給我們的壓力也很大。”

于褚道:“見完之後我連夜出國,絕不給你們添堵。”

陳隊在裏頭直嘆氣,沒有一口答應,而是直接挂斷了電話。于褚等到了中午,刑警把他帶上了一輛武裝押運的車,臨時走高速,從Z市往J市趕。

車裏完全是押運高危犯罪份子的配置,于褚坐在後頭,就差沒上個手铐。刑警從副駕處把手機遞給他,道:“票訂了沒?還有沒有行李是要拿的?只給你十五分鐘,十五分鐘之後送你去機場。”

于褚接過手機,手機已經被充好了電,還配了一個充電寶。他進警察局的時候交上去的,已經三天沒有開過機了。

手機一打開,立刻開始無休止地震動,短信、未接提醒、微信、微博全部瘋狂往上跳消息,于褚一概沒理會,調到靜音,上網站給自己訂了一張去A國的機票。

出票的那十幾秒的時間內,白越澤像是掐着表等着一樣,打了電話進來。

于褚還沒來得及按關機鍵,盯着屏幕上跳動的那三個字,眉頭也開始一下一下地跟着跳。

白焱跟于烨華從很多年前開始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他查了十幾年也沒查出鐵證來,但這會于烨華進了局子裏,如果主動賣出白焱,在上面這麽多雙眼睛盯着的情況下,白家不死也得脫層皮。

宋慧茜已經進去了,白焱焦頭爛額,他這個點跟白越澤聯系……

一分鐘,電話自動切斷。于褚稍稍松了一口氣,但那頭卻不依不饒,馬上又重新打了進來。

于褚忍住想嘆氣地沖動,腦子裏全是《化蝶》最後一場謝幕的時候,白越澤朝他伸出的那只手。

他們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震耳欲聾的掌聲中,他臉上帶着笑意,瞳孔中只裝着他一個人,就像幾個月前站在白家樹下的于褚那樣,用嘴型無聲地說:“你跳,我牽着你。”

于褚本沒想抓那只手——白家不是好對付的,立足J市那麽多年,樹大根深,哪怕被他撼動了一點什麽,為了明年的GDP,政府也不會下狠手。

只要白家不倒,白越澤身處其中,便永遠都是白焱的兒子。哪怕他不這麽想,白焱卻是這麽想的。他跟于褚混在一塊,白焱不一定能對付于褚,但一定能對付自家兒子。

他本打定主意要離白越澤和杜明江遠點兒,但不知怎麽,那只手伸過來的時候,他明知道自己這一牽會上熱搜,明知道會給小白惹麻煩,卻還是抓了,還說了那些昏了頭的話,好像腦子裏被植了讓人昏頭的寄生蟲,而且時至如今還在勤勞地影響他的判斷,讓他又忍不住接起了電話。

“于褚?”電話那頭繃着聲音問。

于褚聽出了他的緊張,便笑了一聲緩和氣氛,道:“還能給我打電話,看來白焱沒把你捆起來打。”

白越澤壓低了聲音,道:“你在哪?”

“準備回J市,”于褚毫無保留地跟他說,“之後會躲起來避避風頭。你……估計會被我連累一段時間,我很抱歉,要好好保重。”

電話裏沉默了幾秒,于褚清楚地聽到了對方猛地加重的呼吸聲,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麽。

于褚意識到自己這幾句話傷到人了,畢竟幾天前他們還在化妝間裏昏天黑地地厮混。

“我應該把你綁走,”白越澤幾乎是咬着牙說,“藏起來,藏到我眼皮子底下。”

于褚硬是把這句話聽出了情話的感覺。同樣的話,杜明江說出來帶着一股狠勁兒,白越澤說出來卻總有種“氣昏了頭又下不了手”的委屈。

杜明江說的沒錯,他的确是偏心眼,差點就說“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白越澤道:“你不了解白焱,他跟于烨華的關系沒這麽簡單,而且他心狠手狠,瘋起來什麽都不顧。褚哥,我來接你……”

于褚愣了一下:“白焱跟于烨華?”

前頭的刑警道:“電話打完了沒?快到了。”

白越澤聽見了,道:“快到了?你是不是要去見于烨華?于褚,我在門口等你。”

于褚道:“別過來,乖,聽你褚哥一句,等風頭過了我來找你。”

白越澤還要說什麽,于褚頓了頓,補了一句:“我那天在臺下說的話不作假。”

白越澤反應了一秒,腦袋裏面出現了短暫地空白。

那頭把電話挂了。

于褚把手機關了機,押運車走的是特殊通道,進了J市警署的地下停車庫,然後從停車庫的電梯裏直接上到警署三樓。

于褚是敏感人物,被帶上來的時候帶着帽子、口罩,衣服也是警局裏随便發的,被幾個真槍實彈的警察圍着,乍一看像是剛從牢裏提出來的重犯。陳隊查案查得腳不沾地,抽出幾分鐘來親自領他,道:“你知道這幾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嗎?你在J市的房子門口被人安了攝像頭,公司裏也是,連經紀人都被看住了。我看啊,還是老老實實在Z市住上個大半月,現在出國也不好說。”

于褚只道:“謝謝陳隊。”

陳隊長聽說了李勝強那件事情,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他幾眼,估計是沒見過這麽神的報案人,張嘴還想再勸,但走廊已經走到了盡頭,于烨華在最裏面的那間審問室裏。

陳隊在門口稍稍站定,轉過頭來,問了一句:“心理準備做好了?等下可得冷靜點。”

這兩父子血海深仇,他真怕他們當面打起來。

于褚無奈地說:“不至于。”

陳隊推開了門,放了于褚一個人進來。

于烨華坐在審問室的正中間,手腕上連着手铐,半垂着眼睛,面無表情地聽着。審問室外面坐着兩個警察,正問道:“你跟白家是什麽時候聯手的?”

裏頭人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聽上去很平靜、疲憊,好像只是開了一個很漫長的會議。

“我跟白家一直都是競争對手,業內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從來沒有過聯手。”

陳隊走上前,摁亮了麥克風,道:“于老板,休息時間,給你十五分鐘。你兒子來了。”

于烨華突然擡起頭,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正對上了于褚的眼睛。

他們長得很像,像到于褚望着他便能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除了那雙眼睛遺傳自安青青以外,他幾乎是照着他的模子捏出來的。

只有那雙眼睛,于烨華的眼睛更深邃,眼尾往下,看起來很冷。而于褚的眼尾是挑的,薄薄的雙眼皮,在加上眼角的淚痣,看人的時候總有種危險的多情。

兩人的瞳孔中短暫地映出了彼此的模樣,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他的眼睛像媽媽/我的眼睛不像他。

陳隊把人帶走,反鎖上門,留給他們一裏一外的私人空間。

說是私人空間,頭頂依然轉着攝像頭,桌上還是擺着錄音設備。

于褚在椅子裏坐下,跟于烨華面對面,好不容易不在發抖的手又開始顫了起來。他嘴角是勾着的,甚至笑容的幅度在擴大,自己卻說不上來到底是種什麽感情。

他想象過這一刻,想象了八年。

他以為自己會沖上去把他狠打一頓,或者咒他早日去死,或者大聲嘲笑他,但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起這個頭。

裏面的于烨華先開的口,意料之外的心平氣和:“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音還在錄着,他沒有挑明,于褚卻明白他在說什麽。他道:“我媽跳樓之後。”

于烨華聽到他提“我媽”兩個字,目光稍稍沉了沉,安靜了片刻。

于褚笑了起來,他從小就不跟于烨華親,總覺得父親與他之間隔了好長的溝,不夠祖祖父母來得親切。十幾年了,算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麽心平氣和地面對面,真正像父子一樣地去聊天。

他又道:“你一定很奇怪,祖父母去世的時候我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你手腳又做得那麽幹淨,怎麽會被我盯上了?”

于烨華沒說話,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他,好像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直視自己的兒子。

他的确想不明白,為什麽連安青青都沒有發現的事情,會在這麽多年後被于褚翻出來?

于褚道:“我媽過世之後,我整理她的遺物,在她房間裏發現了一封離婚協議書,協議分文不取,青鳶留給你,別墅留給你,只把我帶走——那封協議書只簽了她一個人的名字,又被修正帶改了,被揉得很皺,還有水痕。”

“你們感情一向很好,怎麽會讓她這麽痛苦地簽不下一張離婚協議書?”

“因為她早就察覺到不對了,祖父母的死不會讓她抑郁至此,是你,你讓她愛恨交織,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于褚說得平靜,牙關卻是緊繃着的,額角一突一突地跳着,“你占了安家的主宅,安家的産業,卻害得你的妻子家破人亡。”

于褚笑了一聲:“還有臉在警局裏大言不慚地說與自己無關。你要聽李勝強招供的錄音麽?”

房間裏的人瞳孔巨顫,手猛地拉緊了手铐,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他往于褚的方向傾過來,壓着聲音啞聲問:“青青……簽過離婚協議書?”

安青青精神出現問題的時候,于烨華大約心中有愧,請了最好的醫生,甚至顧不上公司裏的事情,每天親自回來陪她。

後來她出了事,直到宋慧茜被白焱趕走,他一直沒有再婚,連在外面找人都很少。

于褚一直冷眼看着,看着他披着那張虛僞的假人皮。

于烨華往後靠近了椅背裏,保養得當的臉上出現了疲憊到極點的老态,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鐐铐,半響,低聲道:“你恨我麽?”

“恨,”于褚說,“午夜夢回,恨不得從廚房裏摸出刀來。”

“我有失眠,每天早上四點三十八分,無論前一刻睡得有多沉,都會在那一刻醒過來,你記得這個時間嗎?”

于烨華微微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他是記得的,他對安青青沒有過男女之愛,但他的确愛她,那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情。安青青縱身從樓頂躍下的那天,他甚至以為是他的報應來了——卻沒想更深的報應還在後頭。

“也許之後我能睡一個好覺了。”于褚說,“你呢?”

于烨華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他張開手掌,真情實意地說:“我是個人渣。”

于褚紅着眼睛,看仇人般看着他。

“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成家,”他疲憊地閉上眼,“這是我該有的報應,你做得很好,你骨子裏……”

“閉嘴。”于褚咬牙說。

于烨華又睜開眼,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好像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一點別的人的影子,嘴角也浮出了一點微笑,按了邊上的鈴。

正在外面聽錄音的陳隊推開門,聽見于烨華說:“陳警官,我要自首。”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邊寫邊改,有些慢,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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