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往前
于褚猛地從椅子裏站起來, 道:“十五分鐘沒到,我還有話要問……你跟白焱是什麽關系?”
陳隊長剛踏進來, 看看裏面的兩人, 又看看手表, 遵守自己的諾言,道:“還有五分鐘。”
于烨華卻說:“不用了, 我們已經聊完了。”
于褚雙手撐在桌子上,身體往審問室那頭傾斜, 那雙跟安青青一模一樣的眼睛盯着于烨華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了一遍:“你跟白焱, 是什麽關系?”
陳隊嘆了口氣, 雖然房間裏的一舉一動都有七八個人看着,但這對父子的情況顯然不适合第三人在場,他給于褚最後幾分鐘, 轉身帶上了門。
于烨華微微擡起頭, 因為長時間審問的原因帶着重重的黑眼圈, 目光有些陰沉地回視他,反而又把問題抛給了于褚:“我跟白焱, 我們會是什麽關系?”
“你為什麽要娶宋慧茜?”于褚問,“一個善妒又容易闖禍的蠢女人,除了白焱前妻這個身份, 還有什麽值得你娶她?”
于烨華望着他沒有說話。
于褚捏着桌角的手一直在抖,手心也濕了,視線像是刀子, 想一寸一寸地眼前這人所有的面具都撬下來。他調查了這麽多年,唯獨這一件事情如鲠在喉,怎麽也查不出、想不明白,到最後甚至不敢去想。
“你既然敢做,”于褚連聲音都繃緊了,聽起來沙沙的,“卻不敢承認麽?”
“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敢承認,以為能藏進肚子裏,一直爛進墳墓?”
于烨華終于慢慢地開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于褚。”
大部分時間裏,他喊這個名字都帶着負面情緒,要麽憤怒,要麽失望,要麽警告,此時語氣裏卻帶着一些無奈,甚至難能可貴地稱得上溫柔。
“白越澤是個好孩子,他既不像白焱也不像宋慧茜,從白家那樣的地方長出來,卻長得筆挺茂盛,跟松似的,最适合你。戚敏柔有餘,韌不足,跟你斷過一次,今後哪怕複合,也很難再長久,”他頓了頓,“杜明江出身不好,哪怕現在大富大貴,卻總帶着脫不掉的自卑和執念,不太合适。”
“你跟他做生意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于烨華說,“我有時候看着杜明江……總好像看好久以前的自己。”
于褚從他的話裏面聽出了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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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不錯,雖然我一直訓斥你居多,但裏面摻和最多的是妒忌,”于烨華坦然地說,“你從小就率真膽大,又足夠聰明豁達,活得很坦蕩。你比我強,比青青強,比他們都要強。離了于家這片沼澤地,以後想來會過得很好。”
于褚聽明白了。他咬緊了牙關:“于烨華……”
于烨華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靠近冰涼堅硬的金屬椅裏,微微弓起背,看起來好像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我也累了,亡靈們纏了我十年,我想睡一個好覺……”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年輕時做的錯事,的确到了還的時候。”
于褚聽到了自己牙齒相碰地咯咯聲,他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掐進肉裏,瞪着眼前已經年近五十的、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血親,恨意混了痛意,如同灌進去一杯極烈的酒,順着食道一直灼傷到了五髒六腑。
于褚啞聲說:“你扛了兩天不認罪,把我逼到你眼前來,只是為了說這些?”
“已經夠了,”于烨華說,“我本只是想與你聊聊青青。”
于褚說:“你不配。”
“是啊,”于烨華的目光拉得很長,似乎在想于褚描述的那張離婚協議書,被揉碎了,又展平開來,上面零零散散地滴着淚痕,“你說得對。”
外面的陳隊敲了敲門,提醒道:“差不多了。”
于烨華道:“你走吧。”
于褚死死地捏住拳頭,片刻後又松開,他最後想說一句“再見”,但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來。陳隊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于烨華。
于烨華沉默地回視他,于褚轉身的時候他看着兒子的背影,看着他一直走到門口,然後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甚至跟陳隊禮貌地道了謝,輕輕地把門合上。
從審問室到樓梯口,是一條不長也不短、因為光照不足而顯得有些陰沉沉的走廊。
于褚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恰好走了68步,一個非常吉利的數字,似乎昭示了之後一馬平川、前途似錦,身後再無沼澤陰影。
于褚在那個小小的窗邊停下了腳步,嘴唇幹澀,喉嚨發痛,轉過頭來低聲跟身邊的刑警說:“警官,讓我抽根煙吧。”
刑警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從兜裏摸出一包最普通的煙,絞盡腦汁地想要緩和一下氣氛,笑着說:“我這可是十塊一包的煙,你抽抽看怎麽樣?”
于褚也客氣地笑了笑,咬着煙嘴,低頭點了煙,用力地往裏面吸了一口,讓劣質嗆鼻的尼古丁焦油的味道熏着整個神經系統,然後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警察署下面人來人往的馬路。
“你們也挺不容易的。”刑警還沒有放棄安慰他,“平時很忙吧?剛好出國給自己放個假,好好休息一下。”
于褚點頭,含糊地說:“是。”
安慰人不是他的專業,他比較擅長的是怎麽審問犯罪嫌疑人。刑警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拍拍他的肩膀,陪他抽完了這根煙,道:“走吧,送你去機場。”
于褚“嗯”了一聲,把煙掐滅在垃圾桶上,轉頭看了一眼警察局昏暗的走廊。
外面的天已經快黑了,這是白天最後的幾縷夕陽。
窗邊于褚的影子被拉得特別特別長,六十幾步的走廊裏,好似被他的影子占了一半,再過會就要擅自爬到對頭去了。
于褚突然感覺到累,四肢好像被那影子拖着,灌滿了鉛。
刑警還在他前頭說着什麽,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有些急切地從兜裏掏出手機來,又開了機。
數不清的電話和微信裏面,他一眼就找到了白越澤發的消息,只有六個字:“我在門口等你。”
于褚心頭猛地一松,腳步加快,跟刑警肩并肩,從樓梯口往下走。
去機場不能再用押運車,陳隊給他派了一輛全黑的SUV,顯然是改良過的,底盤很高,玻璃加厚了,看上去像從部隊裏淘出來的改裝車。
刑警道:“你跟在我身後,走他們中間,上了車、過了海關就好了。”
于褚點頭,把帽檐壓低,只剩下一雙被劉海遮了一半的眼睛,微微駝起背,僞裝起自己走路的形态,被前擁後簇着,犯罪分子般從警局的後門出去,車就停在路邊。
警局後門很荒,對面是一塊開發失敗的商業用地,路上沒有幾個行人。于褚在上車前忍不住停下腳步,朝着周圍打量了一圈。
不遠處停了幾輛車,拉貨的面包車、摩托車、普通的家用轎車。白越澤肯定不會開自己常開的車,但一時半會估計也從車庫裏找不到50萬以下的車來,于褚又看了一遍,發現一輛黑色的商務奧迪正慢慢地往他這邊挪。
他認識那個車牌。
于褚轉頭看身邊的刑警,道:“我還有一個朋友……”
空蕩的後街突然響起了急加速的引擎聲,還有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的刺耳噪音,于褚猛地轉過頭,看見一輛深色的悍馬從視覺死角裏沖出,一個急轉彎,朝着他的方向直奔而來!
這裏是J市的警察署門口,除了要防備偷拍的記者以外,連陳隊都沒想到,有人居然膽大包天敢在這裏動手!
包括于褚在內,所有人的反應都慢了那麽半秒,一直守着于褚的那位刑警最快反應過來,伸手用力地把于褚往後一推——
來不及了,悍馬從不足五百米的地方加速,起碼踩上了百碼,眨眼便呼嘯到了眼前,于褚渾身的汗毛倒起,幾乎感覺到死神貼在他的後頸。人到了這個時候,腦子裏面便開始不受控制,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前面那名刑警,想把人拉到一邊,腦海裏卻全是白越澤的影子。
完了。他想。他要失約了。
于褚閉上眼睛,聽見“砰”地一聲巨響之後,很快又緊跟着一聲巨響,整個地面都狠狠地為之一震,然後是稀裏嘩啦碎片落地的聲音。
于褚渾身冷汗地睜開眼,看見那輛黑色的奧迪從側面撞上了悍馬,帶歪了悍馬的行駛方向,直沖進了警察局,撞碎了警察局的大門!
奧迪是轎車,重量可能只有悍馬的一半,車頭已經全部被撞得翹起來,發動機部分冒起了濃濃地煙。
于褚甚至還沒從生死瞬間回過神來,便被恐懼席卷了全身。他身邊的刑警狠狠地罵了一句“操!”,然後沖了上去。
于褚是第二個沖過去,悍馬造得非常結實,這一撞根本不要緊,車裏的人開了車門想逃跑,被在場的刑警當場制住,臉壓在了地上。于褚沖到了奧迪車的旁邊,看見駕駛室裏的安全氣囊已經彈了出來,白越澤被夾在座椅與氣囊之間,呻.吟着,伸手想要去解安全帶。
“小白,”于褚聲音在發抖,伸手去拉車門,又被車把手燙得猛地松了手,“小白,你別吓我,撞哪兒了?沒事吧?”
白越澤咬着牙,臉色不太好看,但人是清醒的,身上也沒有血跡,摸了半天才摸到安全帶,啞聲道:“沒事,我沒事……肋骨……肋骨沒長好……好像又斷了。”
于褚拿衣服包住手,用力拉開車門,伸手去扶他。白越澤弓着腰,還能夠走路,勉強着地,靠在了于褚身上。
于褚又急又怕,被吓得人都在哆嗦,上上下下把白越澤摸了一遍,還沒有摸完,突然被他的左手用力地抱住,把他的頭勾過來靠着自己,好像是要确認他的存在一樣,挨着他的側臉連蹭了好幾下:“我快吓得沒魂了……操!褚哥,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于褚的臺詞一下子被他說完了,喉嚨裏哽住,跟于烨華聊天都沒聊紅眼,居然聽着白越澤這句話聽得紅了眼睛。
警局裏沖出來七八個人,幾個把人扭送進局裏,還有幾個過來扶住白越澤,要送他去醫院。白越澤搖頭道:“我沒事,兩個小時後的飛機……我想帶于褚走。”
于褚白着臉:“你先去醫院,看了傷再說。”
“我想帶你走,”白越澤重複道,“我一分鐘都不想等了。”
于褚一下子沉默了,轉頭看向邊上火急火燎趕出來的陳隊:“這裏最近的醫院要多久?”
陳隊道:“就在正門對面,現在這個案子太張揚了,白先生不好露臉,我叫個相熟的醫生過來,很快。”
頓了頓,他咬牙道:“我倒要看看是誰膽子這麽大!”
幾個人把白越澤扶進了警察局裏,局裏本來就有醫生,叫過來之後幫白越澤初步檢查了一下,說看着問題不大,應該就斷了一根肋骨。
等了一會,陳隊還真把對面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叫來好幾個,查出來果然是斷了一根肋骨,給白越澤正了骨、裹了胸帶,然後開了幾盒藥。
陳隊忙着去審那個悍馬司機,于褚本該去看的,但白越澤在這裏,他突然又不在乎了。
想弄死他的人兩個手都數不過來,白越澤卻只有一個。
白越澤吃了止痛藥,腦子裏有些鈍鈍的,從頭到尾都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看,看得于褚忍不住道:“看什麽?”
“是白焱,”白越澤說,“他有‘死士’,警察查不出什麽。”
于褚把他汗濕的劉海撥到一邊,随口道:“是嗎。”
白越澤在等藥效起作用,伸手攥住了于褚的手指,眼睛迎着燈光,被照得亮得吓人:“你……”
從遠遠地看見于褚走出警局的那刻起,他的左胸膛一直在痛,好像壓了一塊烤得炙熱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想于褚離所有這些人都遠遠的,去一個每天陽光明媚的地方,不再面對鏡頭,不再獨自拖着又沉又重的影子拼命往前走,但如果此刻的于褚說,他選擇要留下來,要報這一撞之仇,他會留在他身邊,陪他一起走這條曲折的路。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連同那些複雜的思緒一起咽進了肚子裏。但于褚似乎懂了,他看着他的目光有了一些變化,連眼角的淚痣都顯得柔和了起來。
“我現在扳不倒白焱,”于褚說,“但我可以拐走他的獨生子,把他的前妻和老情人關進監獄,氣死他。”
白越澤大概這輩子的反應速度都用在剛才那一撞上面了,聽完後就這麽愣愣地看着于褚,不知道是在消化哪一條信息,好半天,他似乎是覺得都無所謂了,慢慢地松下肩膀,笑了起來。
“你肯跟我走?”他非得聽到于褚親自說出口,不依不饒地問。
“走,”于褚說,“你都這樣看着我了。”
白越澤突然伸手,用溫熱的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
于褚眼前一下子變成了一片黑暗,眨了兩下眼,長睫毛滑過了他的手心。
“我幫你記着,記到骨頭裏,”白越澤說,“你忘掉它們,只需大步往前走。”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嗚為了小白寫得爆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