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你很像我一故人

楚子徽說的話,已經算是重了。

他嘲諷景修然所謂的君子名聲實在叫人大開眼界,也便是說,景修然配不上這份聲譽,頗有沽名釣譽的嫌疑。

這一分敵意,已經表示得很明顯了。

可景修然臉上的淺淡笑意,仍是半點都不曾消落下去。

倒是白胥華聽出楚子徽語氣之中的惡意來,蹙眉阻攔了他,又與景修然略表歉意,方才帶着楚子徽離去了。

他并未要人攙扶,行動之間,也與往常一般無二。景修然緊了緊手指,在楚子徽最後看過來時,卻仍是那副從容模樣。

白胥華将他們暗中較勁的模樣看在眼裏,面上卻仍舊是一片平靜模樣。

——既然是不沾凡塵俗世的仙人,那麽對于情愛之事,還是不通些更好。

他出了門,才發現外邊又是一層皚皚白雪。

楚子徽為他披上了大氅,白胥華低下眼睫,道:“楚帝不留我?”

“…………”楚子徽一頓,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人,那兩個之前被派來護着白胥華的侍衛一左一右跟着他們身後,侍衛後面跟着的,卻是一位宮中內侍。

那是被楚帝派給楚子徽的人,起的什麽作用,這父子兩人都是心知肚明——這是楚帝派來的耳目,是專來看一看楚子徽與白胥華的關系如何的。

分明是在冬日裏,這白胖內侍臉上卻挂了一層薄汗。

他心中分明是緊張的,但楚子徽看過去時,這人卻半點慌亂神色都沒有,依舊像是個木頭人一般,默不作聲,甚至連頭都不敢擡。

所幸楚子徽只是看了他一眼,意義不明地哼笑了一聲,便不再顧着他,大大方方回了白胥華的問話,道:“父皇之前也和我說了,叫我與你說,你平日若是有什麽打算,有什麽事情,都可以自行處理。”

“便是這楚宮,你若是想要随意進出,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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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胥華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道:“我還有一事,要與你說。”

楚子徽眼底閃了閃,他輕輕在白胥華肩上一拍,道:“有什麽事,說就是了。”

那內侍已經豎起了耳朵,存在感也愈發低薄,楚子徽拍了一把還嫌不夠,趁着這難得的機會,還輕輕拉了一下白胥華的手掌。

白胥華微微一頓,他默默看了楚子徽一眼,便又道:“……楚國的宴席,平日都是這般奢糜的麽?”

這話說得,也不算客氣。

已經是轉而在詢問,楚國士族,平日裏可是有這般靡靡之風?

糜爛風氣一旦盛行,接下來的,便會是官員之間的腐.敗.貪.污之事了。

所幸這話雖然極犀利,但是比起他昨夜所說的話語,卻也并不是太過出格。

楚子徽輕輕一笑,道:“倒也不算這般奢靡。”

“昨夜的宴席,多還是為了招待各國來使,與到底是父皇壽宴的緣故。因此才會奢侈一些。”

他看向白胥華的神色,愈發顯得溫和親近,毫不掩飾。

——這人懂了他之前的那個舉動。

楚子徽平日與白胥華相處時,是極注意保持距離的。

雖然他很想與白胥華多一些接觸,但卻也極怕這人不喜與人接觸,他若是刻意了,被白胥華察覺出來,怕是要影響兩人的關系。

因此他與白胥華最親密的接觸,也只限于遞給白胥華茶水時,兩人之間手指相觸。

像是方才那般略顯親密的舉動,以往都是從來未曾有過的。

既然是這麽明顯的舉動,白胥華自然就能領會到他的意思。也就把原本要說的事情,換成了如今這一句。

這種默不作聲,卻兩者心意相通的默契,很好地安撫了楚子徽心中不斷翻騰的怒火酸澀之意。

他扶着白胥華上了馬車,小心翼翼把軟墊塞到白胥華腰後,生怕他酸痛。

可一想到白胥華那處酸痛的原因,他便又生起了悶氣來。

“有什麽人跟着你麽?”

白胥華低聲詢問一句,又默默抽出了腰後的軟墊,放到一邊去。

楚子徽看了一眼軟墊,腦中隐隐閃過了什麽,卻又朦胧模糊,一閃而過,完全抓不住。

他幹脆便将這一點異樣放到腦後,蹙着眉又把軟墊塞了回去,道:“是我父皇,派了個內侍過來,怕是想看看你我關系如何。”

白胥華微微一頓。

他也沒再将那軟墊取出來,道:“此次實在抱歉。”

“你抱什麽歉。”楚子徽露出個笑來,他道:“區區一個官家女,都能當衆指責我一個武安王。若是沒有你出面,我怕是要成了這華都士族眼中的笑話了。”

他這話,已經顯出了幾分落寞。

白胥華眉目間露出一點猶豫之色來,他似是想要說出什麽安慰之言來,卻又不知要怎麽說,直到最後,也才幹巴巴道:“他是帝王。”

說完這一句,白胥華就蹙緊了眉頭,似是對自己方才所說很不滿意。

楚子徽卻已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他聲音更柔軟了一些,道:“你說得不錯,多謝你了。”

楚帝是帝王,帝王之情,要給他的百姓,他的臣子,餘下的一點兒,才能分給他的妃後子嗣。

楚子徽從來未曾對旁人表露過自己心中的那一點落寞。

今日種種舉動,都是他往常面對白胥華時,絕不會表現出來的。

可是今日他受了景修然的刺激,本來想要徐徐圖之的心思便悄然消失了一部分。

今日能有一個景修然,那明日是不是又要多一個李修然?這樣的人,他已經叫他暴露在了衆人面前,那對這人風姿傾心的人,便絕不會少。

今日的景修然,也只是其中一個罷了。

楚子徽能忍一個景修然,但是卻忍不了日後更多,觊觎白胥華的不知名者。

因此此刻,他方才小心翼翼地出手試探。

所幸白胥華對他,比起對待旁人,還是要親近許多的。

楚子徽收斂心中的思緒,道:“若是旁人對我,定不會這樣說的。”

白胥華道:“他們身在王朝之中,自然就得守王朝的規矩。”

楚子徽神色一怔。

随後,便似笑似嘆地道:“你說得對,身在王朝,便得守着王朝的規矩。”

他又看向白胥華,道:“胥華不必守王朝的規矩,也不必守俗世的規矩。你不必守這裏的規矩,也不是這裏的人,我也……沒法子留住你。”

楚子徽這番話說得,語氣竟然比起之前更加悵然失落。

他小心翼翼,似乎是在求一個承諾:“胥華也該看見了,我如今的處境到底如何。”

楚子徽苦笑一聲,面容上也帶了一些迷茫失落的神色來。

“我父皇對我态度不明,這華都中的士族,也都看着他的眼色行事,到如今,區區一個官家女,就敢下我的面子。”

“我皇兄對我,也頗有敵意。他若登基,我的日子,怕也不會好過。”

“我的下屬被他們派到其他地方去,免得我生出什麽不該生的心思。我身邊也遍布他人耳目。”

“若是你也離我而去,我怕是要……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了。”

他一字一句,都說得可憐極了,道盡如今風光表象之下的心酸。

這般的人,露出一點強大表象下的柔軟來,總是容易叫人心軟的。

可白胥華卻只是睫羽微顫,他遲疑片刻,到底卻還是未曾給出承諾。

楚子徽心中微沉,神色也沉重下來,一雙長眉更是緊緊皺起。

但是語氣卻依舊是低弱的。

“我實在是……累了。”

白胥華道:“你……”

他頓了頓,道:“你極像我一個故人。”

他們實在是一模一樣的會賣乖讨巧,擅長露出柔軟的一面來,讨得白胥華心中的憐惜之感。

人若是對什麽人生出同情可憐的情感來,就再做不到對那人說出什麽重話了。

一些本來難得的承諾,給起來,也就變得輕易許多。

而若是有人知道自己對一個人這般重要,那麽就算那人是自己厭惡之人,心中到底都會生出一點異樣心思。

這兩者一疊加,起到的作用,成效就會格外驚人。

——曾經的白胥華,就吃過這方面的虧。

在這上面受了教訓,再來面對這一套時,也就能冷下心肝。

楚子徽未曾得到自己期盼的結果,卻得到了這麽一句回應,難免有些失落。

但他卻依舊道:“那位故人,也是你的友人嗎?”

“………………”

白胥華略做沉默,方才輕聲開口。

“他不是我的友人。”

“他是我的師弟。”

曾經的楚子徽,也是皇室中人。

他父皇唯獨得他一子,因此對他要求嚴苛,甚至到了刻薄的地步。

那個楚子徽,年幼時便桀骜不馴,頗有野性。他根骨極佳,以至于葉驚鴻偶爾一次見到了偷跑出宮的他,便動了心思,把楚子徽帶回了青雲門,親自收他為徒。

楚子徽便成了白胥華的師弟。

一開始的那會兒,那時的楚子徽對白胥華也是極不敬的。

在白胥華的劍譜裏夾上龍.陽.圖,又假借求學請白胥華教他學劍——白胥華一翻開劍譜,那龍.陽.圖便掉了出來,其上兩人交纏姿勢火辣,甚至細細上了色,實在叫一個旖旎風景。

白胥華尚且未曾反應過來,只看了那書頁便已經僵在原地,楚子徽便已經叫出聲來。

他甚至戲谑地問白胥華,仙家弟子也好龍.陽之事?平日裏看見來往弟子,可有什麽傾慕之人?這麽多年一心一意在山上修行,空虛嗎,寂寞嗎,冷嗎?

最後直叫白胥華拿着劍将他抽了出去,還尚且大叫着,說是白胥華做賊心虛。

他還裁壞了白胥華常用的桌椅,那桌椅原原本本擺在原地,但人若是一旦坐上,椅子便會折了腿,叫坐在椅子上的那人狠狠出個大醜不可。

所幸那一次是師姐安離遭了殃,楚子徽事後也被收拾了個夠嗆,但他卻依舊是誠懇認錯,然後打死不改。

甚至之後還在白胥華洗浴時,偷走他的換洗衣物,坐在白胥華洗浴的寒潭邊叫白胥華求他,更是放言威脅,若是不求,就要叫來幾個女弟子圍觀。

更甚者,他曾經還假做大徹大悟,痛改前非。送了白胥華一碟點心。但掰開來,裏面竟是藏着一條條白白胖胖的蟲子,在餡料中間,尚且還在不屈地扭動。

那時他年紀尚小,也不過十七八歲,但那偷雞摸狗的流氓行徑,卻已經鍛煉得爐火純青。

想來這兒的楚子徽,年幼時也絕不會太好。

等到那時的楚子徽及冠之後,他方才像是開了竅一般,下定決心,洗心革面。不但與白胥華關系漸好,每日鞍前馬後地伺候着,更是夜夜賴在白胥華床上,與他同床共枕,可謂是一派極其依賴師兄的小師弟模樣。

——除去這些不一樣的,那時的楚子徽,大到為人處世,容貌氣質,小到一些吃食喜好,用度細節。

都與曾經的那人,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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