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過生日
沈欽是踩着春天的尾巴轉到森高的,森高背靠連綿的山,他來的時候綠成連天的一大片。現在半年過去,後山漸漸枯黃,學校裏的銀杏樹也落得滿地金黃。
最近幾天下午的陽光都特別好,先是暖融融地鋪在操場看臺上,然後慢慢地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跨過好幾個臺階落下去,人多的時候影子就疊在一起,顯得寂靜又熱鬧。
沈欽喜歡抱着吉他和“貓糧”在看臺上等林嘉木,彈彈吉他,看日落,等小貓,很是規律。他們放學了從不一起去吃飯,但總會準時一同出現在操場看臺上。通常都是沈欽等林嘉木,他并不介意,這确實沒什麽好介意的。
每次看到林嘉木從最下面一層臺階踩着熱鬧的影子走上來,他都會産生一種奇怪的期待情緒——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有點像融融秋色翻山越嶺而來,把銀杏葉染得金燦燦的,再由溫柔的秋風輕輕送到他面前,一片、兩片……片片重疊,在他寂靜的時光裏疊出一些少年的悸動。
從林嘉木定下半期考試的目标以後,沈欽再也沒有被這位同桌忽視過、“為難”過,兩人非常和平,甚至可以說相處融洽。但沈欽一直保持清醒,擺正自己的位置,提醒這些和諧友愛都是有條件的。
六點。他低頭看一下表,然後放下吉他,手裏換成練習冊,做好了“準備”——林嘉木遲到了十五分鐘,終于從跑道上來了。雖然晚了一些,但他就像過去的五天中的每一天,穿着校服,手裏拿着本子和筆,如約大步朝自己跨來。
所以清醒也不是一直的。
沈欽經常在林嘉木上來的這一刻恍惚。林嘉木看着他,使他在恍惚的這片刻總忍不住擡手抓住落在眼前的黃色樹葉。
抓一片樹葉輕輕放在黑色小貓的耳朵上,看他耳朵一抖把樹葉彈開,可愛的爪子擡起來撓一撓耳尖,最後不滿地嗷嗚一聲縮在自己身側……
“……所以就來晚了。”
嗯?什麽晚了?沈欽迷茫地看着林嘉木坐在自己身邊,聽見他的聲音後下意識問他:“你說什麽?”
林嘉木眉頭一皺,反問:“你在想什麽?”
“想……剛剛那道題怎麽解。”
“想到了嗎?”林嘉木很幹脆,沒再追究,而是翻開草稿本在空白頁把題目重新抄了一遍,靜靜等沈欽的“答複”。
沈欽卻一時沒講話,低頭注視着手裏的練習冊,随手翻了幾頁最後才說:“還沒。”
林嘉木善解人意地點點頭,道:“那再看看,先講物理吧。”
Advertisement
“嗯,先講物理吧。”沈欽合上手裏的練習冊,換了一本打開,漫不經心地問:“今天怎麽晚了?有事?”
“我不是說了嗎?”林嘉木還是把題目抄了一遍,又說:“我去喂貓了,小黑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粘着我,就來晚了。”
“這樣啊。”
沈欽心想,原來是這樣……那我也好好喂喂貓。
兩人在操場上學習到天色漸暗才收拾好東西往下走,偶爾遇到認識的人,沈欽就會代表兩人打個招呼。跟林嘉木的發言人似的。路上他們還遇到了徐書月,看樣子她是很忙,一路小跑進昏黃的路燈裏,又跑出去。沈欽回頭看了一眼,再回過來的時候林嘉木正打量他。
藝術節時間确定,學校決定先半期考試,下周就考,參加藝術節的大多數人既要準備節目,又要準備考試,都沒回家,所以學校裏今天比往個周五人都多。沈欽仿佛被林嘉木的打量拉入了一個結界,周圍的同學瞬間都消失了,學校又像往個周五那樣寂靜。
“你……”
真難得,林嘉木還會欲言又止?他想。然後說:“我怎麽了?”
“你為什麽不在教室給我講題?”
原來是想問這個。沈欽沉吟片刻,答他:“教室太吵,袁飛松他們。”
林嘉木緩緩點頭,沒再說話。
但他在沉默中頻頻看手機,沈欽發現了。到了寝室樓下,他終于忍不住問:“你是有什麽事嗎?”
他們本來說好了回寝室繼續講題,要是有事的話……
“要是有事的話今天就不講了。”
“沒有,走吧。”
“真的?”一看就不可信,沈欽撇撇嘴。
不料林嘉木略作思索,真的向他坦誠:“林檬沒回家。”
沈欽噎了一下,“什麽意思?”
“她這周沒回家,說要留下來幫徐書月的忙,”林嘉木一邊低頭撥號一邊又說:“但是剛剛——”
“剛剛徐書月忙成那樣,看上去并沒有人幫她的忙。”沈欽有點明白林嘉木的擔憂了,但很快又反應過來:“有可能她在做別的事?你發信息她沒回?看到了應該會回的。”
“三個小時了,她不會三個小時不看手機,更不會看到了不回我——她也不會亂跑的。”林嘉木的語氣愈發焦急,不像個“竹馬”,倒有點像林檬的家長了。
看他一時半會兒根本靜不下來的樣子,沈欽看看表只好說:“那要不要去找一下?”雖然他實在想不到林檬在學校還能遇到什麽樣的危險。
“上次劉宏宇那個事情沒有處理完,我怕他找林檬的麻煩。”
林嘉木這人是會讀心術嗎?
經他提醒,沈欽倒是想起來這麽一茬,他把林嘉木手裏的資料拿過來,說:“你先去看看她有沒有在禮堂看合唱團排練,我上去把東西放好,然後把鄢采許景晗叫上。”
“他們沒有回家?”
“籃球隊這次也要出節目,再加上許景晗也要留在學校複習,”沈欽轉身朝裏面走,兩步之後又回頭不放心地叮囑道:“找沒找到都別着急,別沖動,有問題優先聯系老師,我們馬上來。”
晴朗的夜色下,他看到林嘉木不耐煩地一撇嘴皺了皺眉頭,嘴唇動了動,最後竟然回他:“知道了。”
沈欽笑笑,心想這回居然沒炸毛?進步不小啊。
三人到大禮堂門口的時候元潤正好跟着林嘉木從裏面出來,排練結束,解散的合唱隊也陸陸續續都出來了。沈欽看林嘉木臉色越來越差,也拿出手機開始給林檬打電話,邊打還邊安慰他說:“大家都繼續打電話發短信,不行就先給老師講一聲,發動同學找一下。”
元潤抱着手臂原地來回幾步,突然說:“會不會出學校去了啊?”
“出學校了更麻煩,”許景晗頓了頓,“學校外面失聯那就真的不知道上哪兒找了。”
鄢采:“老師那裏先不說,以我對林檬的了解,她要是去幹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再給老師知道了那不就糟了。”
衆人一度沉默,看來都比較認可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
見林嘉木緊鎖的眉頭稍有松動,沈欽趁此趕緊補充道:“确實,我們先分頭找,随時彙報一下情況。”
五個人自覺地分作三路,元潤跑去學活找徐書月一起,鄢采許景晗去操場,沈欽和林嘉木去了體育館附近。
如果有選擇,沈欽真的不想大晚上的把林嘉木帶到這裏來。不久前發生的危險還歷歷在目,林嘉木當時暈過去了,大概沒有感受到沈欽那種眼睜睜看着他在生死一線上徘徊然後自己又中了邪的絕望感。所以在體育館門口,他擡手把林嘉木攔了下來。
“你在這裏等我。”
林嘉木被迫腳下一頓,擡眼看着他。沈欽稍高一點點,但也沒有很高,此時卻迎着月光投下一團陰影将自己籠罩起來……林嘉木很不習慣。
他迅速垂眸,低聲說了句:“你不是戴着紅繩麽。”
“你說得對,”沈欽遲疑片刻,竟然将紅繩從手腕上解了下來:“我怎麽把這東西忘了。”
他兩手捏住紅繩的兩端,手伸到林嘉木的手腕後面,熟練地把紅繩系在了他的手腕上,并誠懇地叮囑道:“你就當我之前說的都是氣話廢話,千萬不要在我不在的時候解開,我進去找找很快出來。”
林嘉木手上沒有拒絕,但說:“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沈欽系好繩子松開手,也不明白了,有些茫然地看着林嘉木。
“既然這紅繩能辟邪,你戴着他和我戴着他有什麽區別?我為什麽不能跟你一起進去?”林嘉木問道。
沈欽想了想,說:“我不知道,只是有種預感。”
兩人又沉默地對峙片刻,林嘉木終于讓步:“那你去吧。”
沈欽轉身小跑到門口,突然聽見身後又傳來一句:“十分鐘你要是沒出來,我就進去了。”他腳下一頓,應了聲“好”。
體育館裏有好幾個館,要每個地方都找完,十分鐘根本不夠。但他也知道自己攔不住林嘉木的。林嘉木和林檬之間那種他講不清楚的微妙聯系是使他一直保持冷靜的要素,他清醒地意識到體育館門口焦急等待的林嘉木此時此刻所有的不放心,都是來自于對林檬的擔憂。
嚴格來講和自己沒什麽關系。
沈欽先後找了羽毛球館和乒乓球館,然後到了游泳館。他站在游泳池邊上微喘着氣,察覺到從水池中間蔓延而至的窒息感。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他唇上突然一片溫熱,并在這溫熱中毫無征兆地想起了把林嘉木從水裏拖出來的那個晚上。他為林嘉木做人工呼吸的那一刻,冷冷的月光在林嘉木蒼白的臉上,也照在他看不到的自己的後背上。
他看着水裏倒映出顫抖的自己,身後倏而襲來一陣涼意——
這熟悉的感覺,很像是……
“你又在找誰啊?”
體育老師的聲音在空蕩中回響,一下一下撞擊着沈欽的耳膜。他猛地回頭,繞過體育老師往更衣室的方向跑了幾步,追到更衣室門口,那股涼意又突然消失不見了。
“我知道你能看到我,你在找誰,沒準我見過呢,上次那個小男孩還是我幫你救的咧,你看我是不是沒有惡意。”
沈欽站在原地沉默幾秒,回頭道:“剛剛這裏,除了你,還有沒有別人——我是說別的,和你一樣的。”
“哎呀你終于願意跟我講話啦!”體育老師熱心地“走”上前來,答他:“我姓秦,是森高的體育老師,你說的誰?孟老師嗎?”
“孟老師?”
“就是你們音樂老師啊!”
她不是我們音樂老師……
沈欽眉頭一皺,搖搖頭:“我不是說她,另一個。”
秦老師仔細想了想,又說:“這個時候其他同學應該都在操場上或者教室裏,晚上沒有游泳課啊。”
“算了,”沈欽捏捏眉心,拖着酸軟的雙腿往外走,邊走邊說:“上次謝謝你,沒事離他遠一點吧,他和我不一樣,他很容易被——”話音未落,他被一道“熟悉”的女聲打斷。
“哇秦老師你不知道!現在他們藝術節真是辦得……”孟老師一眼看到沈欽,嘴邊的笑意更明朗了,朝着他快走幾步,說:“哎?今天你怎麽一個人來啦?上次那個東方之珠沒有跟你一起嗎?”
“他不在外面?”沈欽警惕起來。
孟老師不解道:“外面沒人啊……”
沈欽拔腿就跑,孟老師趕緊追了兩步,高聲又說:“你是不是又來找人啊?我看到你們一起唱歌的那兩個小姑娘往後山去了,你是不是——”
“後山?!”沈欽停下來,回頭問她:“你看見了?”
“是啊,我又攔不住她們,嘴皮子都磨破了,”孟老師抱着手臂左右踱步,“手裏還拎着個蛋糕,天都快黑了你說她們……”
“行了別說了,人都跑遠了你說給誰聽呢,你嘴皮子磨破了誰聽得見?”秦老師來到孟老師身邊,望着沈欽身影消失的方向,緩緩嘆了口氣,道:“你發沒發現這倆孩子特別像誰,但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上次他倆來我就想說。”
孟老師略作思索,認真搖頭:“沒印象——以前的學生?”
“像誰呢……”
沈欽一口氣跑到體育館門口,門前果然沒了林嘉木的身影。好消息是紅繩沒在,地上也沒躺着人。他随後想起剛剛那位秦老師的話——如果“學生”這時候要麽在操場要麽在教室的話——後山跟前的廢棄的教學樓不就是他們的“教室”?!
許景晗在這時候打來電話,告訴他有同學傍晚看到林檬和劉詩夢往後山的方向走了——壞消息這不就來了麽,後山……怎麽就忘了元潤那個秘密基地呢!
而且就不應該這麽相信林嘉木,貓也得找根繩子系在腰上才行!沈欽憤怒地想。
幾人先後趕到元潤的秘密基地時,陰森廢棄的樓裏某個教室映出一道詭異的燭光。秘密基地所有者元潤都不得不退了半步。
林嘉木二話不說就要推門進去,被最後趕來的沈欽拉住了手臂,并且強硬地往後一拽,拽到身邊來壓低了聲音警告:“你給我呆這兒別動!動一下我就把所有事情告訴他們!”
“你——”
“我先進去看看,你們找找那邊。”沈欽恢複正常講話音量,說話間又把林嘉木往身後狠狠一扯,擡腳一步跨過去擡手慢慢推開了面前青苔斑駁的門。
吱呀一聲,門被沈欽推開一條縫,裏面的燭光瞬間就消失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腳下也不敢貿然繼續。
“林——”
“呃啊啊啊啊啊!”
“嗚嗚嗚啊啊啊啊誰啊救命啊有鬼啊!”
鬼!哪裏有鬼?!沈欽第一反應是轉身去找林嘉木,卻在轉身的一瞬間被一陣熟悉的味道猛地撞到了一邊,後背直直撞上門框,背心刺痛。他沒忍住悶哼一聲,随後教室的燈便被打開了。
許景晗上來扶了他一把,問他:“撞哪兒了?”
“沒事。”他擺擺手,轉身看向教室裏,“這是……”
教室正中間有四張桌子拼在一起,正中間放着一個蛋糕,蠟燭周圍還萦繞着白煙。沈欽越過蛋糕往更裏面看,正好看到林檬緊緊抓着林嘉木的校服外套,縮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好哇,你林檬也有害怕的東西。他不合時宜地想。
然後他舌根蔓延上一陣鐵鏽味——好像是剛剛被林嘉木撞的那一下他把自己舌頭咬破了,這會兒反應過來,眼底湧上一層生理淚水模糊了視線。正好看不清林嘉木抱着林檬安慰她的樣子。鐵鏽味于是短暫壓過了另一種陌生的酸澀。
劉詩夢也吓得夠嗆,元潤和徐書月一人站一邊安慰着她。只有鄢采抽空仔細看了桌上的蛋糕一眼,問道:“你們這是給誰過生日呢?跑這兒來躲着……這怎麽是外文?……韓文?”
許景晗和元潤也走過去看,沈欽的注意力卻全在桌子後面林嘉木的身上。他看過去,林嘉木眉心緊鎖,也朝他這邊看了一眼。
他立刻轉移視線焦點,假裝在看蛋糕,嘴角微微挑起,故作輕松道:“你們倆……該不會是在這兒給偶像過生日吧?”
本來是随口一說想緩和緊張的氣氛,不料林檬一下從林嘉木懷裏掙脫站起來,興奮又詫異地說:“你怎麽知道!”那雀躍的樣子,好像剛剛被吓到流淚的并不是她本人。
也可能是林嘉木的懷抱就是那麽“神奇”,使她很快從驚吓中緩了過來。
“沈欽!你怎麽知道的啊?”林檬幾步跑到他面前,沖他笑的時候眼角還閃着光,“哈哈哈哈好神奇,你居然一下就說準了……”
“你跑到這裏來幾個小時不回我信息就是因為給你的偶像過生日?”
“林小檬!你把我們大家急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哎呀,我手機忘在寝室啦,對不起嘛……來來來,大家來都來了,我們一起吃蛋糕呀!這是……”
“……”
也怪不得林嘉木,林檬這開朗無邪的樣子,自己都忍不住想擡手幫她把那滴眼淚擦去。真的怪不得林嘉木。他反複想。
一場多少有些“荒唐”的生日宴結束了,一行八個人收拾好了元潤的秘密基地,為了假裝不是從後山方向過去的,最後偷偷摸摸地從體育館繞了出去。
大家走在前面,沈欽走在後面——更後面是林嘉木。
兩人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沒講話,眼神交流也只有被沈欽迅速回避了的那一次。他拿手機看了眼屏幕,驚覺今天都已經十一月六號,心想原來林檬偶像的生日是十一月六號。然後背心持續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停了下來,手忍不住反回去查探一番到底是傷着哪兒了,真的很痛。
他站在原地,專心打電話的林嘉木似乎并沒有留意到他的停頓,幹脆利落地從他身邊路過。他眼前一抹紅色晃過,聽見林嘉木手機聽筒傳來一句:“兒子,生日快樂。”
--------------------
關于林嘉木和林檬的關系,聰明的小朋友肯定能猜到一些(沈欽:你罵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