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最佳損友
一定是這個秋天也太暖和,讓沈欽忘了這已經是十一月。他看着衆人走遠,腳下是越來越慢,腦海裏反反複複,今天是十一月六號,是林嘉木的生日,身份證上他早在去年就十八歲,可是今天才是他十八歲的生日。
沈欽最後慢得幾乎停下來,人群之外試圖把一些隐秘的心事徹底藏住,但還是忍不住在意今天是那個人成年的日子,從早到晚卻只收到剛剛那個潦草的祝福。甚至林檬什麽都不記得。
他覺得她應該要做點什麽吧,既然兩個人是這種“關系”,怎麽能到現在還無動于衷呢?到衆人各自散開,林檬都毫無表示。沈欽頭一回在心裏替林嘉木感到不值。
他一擡頭,發現林嘉木還站在不遠處等他,手裏拿着那條紅繩,一圈一圈纏繞在手指上。
“你沒事吧?”林嘉木問他。
這瞬間多少有些感動。沈欽于是搖搖頭從他手裏接過紅繩重新系上,說:“沒事。”其實衣料摩擦背心的時候還是很痛,只不過覺得沒必要說,确實不算什麽事。
他猶豫了會兒,越過林嘉木直直朝前走出去,也走過了寝室門。林嘉木在身後叫住他:“你不回寝室?”
“哦對,”他停下回頭,“題明天早點起來講吧。”然後再回過頭去。
“你要出去?”
他聽見林嘉木跟了兩步,聲音離自己近了些,于是匆忙又朝前走幾步重新拉開距離:“嗯,還有點事。”
他沒想過林嘉木還能有什麽回應,更沒想過自己說話的狀态語氣內容全都不對,只是想趕緊把人糊弄過去,說完就快步走開了,裝得真的很忙的樣子。
幸好林嘉木沒有繼續跟上來。
但也不幸,林嘉木真的沒有跟上來。
趕在九點前,沈欽手裏拎着個盒子氣喘籲籲地跑回了學校。他和保安好說歹說,東西才沒有被沒收,到了寝室樓下又和宿管阿姨鬥智鬥勇,才最終把盒子順利拎回了寝室。
總之一路上不太順利,也還算順利。
推開門的時候林嘉木已經換好了睡衣,頭上搭着一條毛巾,發梢滴着水,他正在擦。藍色的睡衣襯得他膚色偏白,毛茸茸地堆起來,又顯得他有些陌生的可愛。他腳上還有一雙絨毛拖鞋,擦頭發的毛巾是白色的,鞋子也是。水滴在鞋面上,一小撮一小撮的絨毛跟着塌陷下去,顏色好像變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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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欽看着他,突然講不出話來,只顧得上喘氣。一口氣跑上六樓,也不知道在急什麽,人又不會飛了。
林嘉木看了看表,像是要說什麽——他怕他要說什麽,急得趕緊把手臂擡起來,拎着的盒子輕輕一晃,脫口而出:“生日快樂。”
“十八歲。”末了又補充。
“你怎麽知道?”林嘉木的手僵在胸前,而後慢慢垂下來。他朝沈欽走去,又重新擡起了手,“你等一下。”
沈欽以為他是要先把寝室門關上,卻不想被他直接翻了個面背對着他,“怎麽了?”
“剛才你走的時候我就想叫你,但看你實在很急,”林嘉木把手上的毛巾往床上一扔,下一秒直接把沈欽的校服掀了起來,“你這衣服後面都戳破了。”
不知道他手又摸到哪裏,沈欽後背一陣鑽心的疼,激得他甚至沒站穩,手裏的蛋糕差點直接砸在桌子上。他趕緊轉回去,說:“可能是剛剛刮到了,沒事。”
其實有事,不僅因為疼,還因為……委屈。
一種名叫“林嘉木推開我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麽”的委屈,雖然叫得上名字并且名字還很長,但他其實是不能理解自己的。
“先吃蛋糕吧?”他試探問。
林嘉木沒理他的提議,把蛋糕拿過來放在桌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謝謝你,不吃了,你想吃留着明天當早餐吧。”
“怎麽……”
“你不疼嗎?”沈欽看不到林嘉木的表情,只聽得出他的語氣已經開始不耐煩,“外面衣服都破了,這裏都流血了。”
沈欽動了動,緩緩點頭:“有點。”
林嘉木幹脆直接動手把他校服扒了,扔在他床上又說:“可能是釘子紮的,換件衣服出去打破傷風。”
“蛋糕真的不吃了?”
真不是自己想吃,就是想完善一下這個儀式,沈欽看到林嘉木耐心消失殆盡的表情,正打算據理力争,卻見人已經開始換衣服了。
“你看你怎麽還把氣氛搞得那麽緊張,真的不——”
“沈欽,”林嘉木穿好T恤沒好氣地回頭,“被釘子紮傷要二十四小時之內打破傷風針,我目測不出來你的傷口有多深,也不知道那枚釘子到底有多髒,你看我像是在跟你搞氣氛?”
後來出門的時候,沈欽還是忍不住想,打就打嘛,這麽兇幹什麽,這還不是你推我的?真的是一點好話都沒有。
兩人跟值班老師說明了情況,直接去了校醫處。醫務室晚上通常都有校醫值班,今天當值的正好是舒校醫。到了診斷室門口,舒校醫出來開門前,沉默了一路的林嘉木突然開口,平靜地說:
“對不起,剛剛一着急就把你推開了,沒想到會這麽嚴重。”
沈欽聽出來他這确實是含着真心的道歉了,但打心底裏不想接受——至少是打心底裏覺得自己不需要這種類型的道歉。這話無疑是又把釘子紮出來傷口往深了捅。
舒校醫上下打量兩人,沈欽來不及回應林嘉木的道歉,只能先跟舒校醫說明情況。“老師,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下去正好被一根釘子紮到了。”
這謊真的扯得行雲流水,越來越熟練。
他下意識回避舒校醫的注視,跟在林嘉木身後進到診室。舒校醫往椅子上一坐,對他擡擡手:“衣服掀起來我看看。”
“衣服……唔。”看來是脫不下來。
沈欽不知道這十幾分鐘裏發生了什麽變化,反正這會兒兩手反不回去,也擡不起來,氣氛一時間有些僵住了。好在跟林嘉木之間還是有些默契,很快林嘉木就過來幫他把衣服從後面掀起來,流血的傷口暴露在舒校醫面前。
“你這是什麽釘子碰的?”
沈欽看不到舒校醫的表情,只看得到林嘉木眉頭一皺,問舒校醫:“老師,他這嚴重嗎?是不是要打破傷風?”
舒校醫戴上手套又回來仔細檢查了一番,說:“好像也不用打針——很痛?”
“嗯,有點吧。”
“到底是很痛還是有點?”
林嘉木見狀插了一句:“老師,他都講不清楚,要不給他打一針吧。”
真是謝謝你,我的朋友。沈欽馬上要據理力争,說自己确實不怎麽痛,只要不碰就不痛,用不着打針!這心理活動像是被林嘉木一眼看穿,他在沈欽開口之前又補充:“也不是不痛就不用打,對吧老師?”
舒校醫一笑:“你很細心嘛,那就打一針。”
兩人在長椅上等了幾分鐘,舒校醫從裏面拿了個細針管出來,對沈欽招呼招呼把人叫了過去:“來,把衣袖卷起來。”
沈欽困惑:“啊?是打……這裏啊。”然後默默地把褲腰上的手放了下來。
“先做個皮試,看看過不過敏啊。”
舒校醫怎麽能把做皮試這種事情說得那麽輕松呢?!
沈欽看到那個細長的針頭就産生了退卻,連連擺手:“不不不不用了老師……”
“不做皮試過敏很嚴重的,這麽大了還怕打針?”舒校醫笑了笑,和善地對他伸出了手,“來,一下就好了。”
沈欽心想這打針是打針皮試是皮試啊這怎麽能相提并論呢?“老師,我意思是——”
“打吧老師。”
“……”
林嘉木這會兒是真不拿自己當別人啊!沈欽看着手腕上一只手狠狠掐斷了自己的退路,心想今天這臉怕是丢定了,能夠面不改色做完皮試的人,在醫院裏看到了一般他都要多看兩眼。
好吧,好吧既然這樣,大不了就是……眼前一黑?
林嘉木的手輕輕覆在他的眼皮上,輕輕地說:“不看就不痛了。”
你可真會哄小孩兒,沈欽心想。然後下意識吞了口口水,很想把手擡起來覆在他手上,問他一句:“你手怎麽這麽涼?”
話是問了,動作沒敢做。
他察覺林嘉木渾身一僵,自己手腕上一陣刺痛,随後重新見了光線。眼前是林嘉木匆匆放下的手,還有舒校醫嘴角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男孩子這麽細膩,這友誼真讓人羨慕。”他說。
沈欽後知後覺手腕痛起來,條件反射吹了兩口,正好這就沒空反駁舒校醫了。反正林嘉木會反駁的,這麽肉麻的話他怎麽可能聽得下去,更不可能承認自己和他就是朋友。
不料林嘉木只是問了舒校醫一嘴:“老師,傷口需要消毒處理嗎?”
“嗯,我先給他處理一下傷口,這兩天別沾水,忍着別洗澡,”舒校醫拿出醫藥箱,熟練地給沈欽消毒上藥,又對林嘉木道:“實在不行用濕毛巾擦擦得了,你幫幫他。”
沈欽沒說話,沒想到林嘉木竟然點點頭應了——他這沒有模棱兩可的沉默就算了,竟然會答應下來?照自己對他的了解,這答應就是徹底答應,正兒八經地答應。林嘉木是不會扯這種謊的。
打完針回寝室的路上,沈欽忍不住總瞟林嘉木的手。剛剛好像睫毛掃到他掌心了,然後眉心一陣寒氣——這人怎麽這會兒就一言不發了呢?是不是該主動講點什麽……比如你為什麽不想吃生日蛋糕?真的要幫我擦嗎?半期考試有沒有信心?
好吧,這都是些什麽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沈欽幹咳兩聲,最後站在樓梯口問林嘉木:“你還好嗎?”
林嘉木整個人愣住了。沈欽才發覺自己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他有哪裏不好嗎?突然這麽問,是準備讓別人回答好還是不好?
“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還沒意思完,林嘉木已經扔下他走到寝室門口了。
“我不是故意偷聽你……”他追過去,站在門口看到林嘉木正在拆桌上的蛋糕。他把學校外面唯二的兩條街走通了才買到的那個生日蛋糕。
蛋糕很粗糙,上面插着的幾只羊成了精髓,嗯……喜羊羊與灰太狼主題,看得出來店家已經盡力了,沈欽又尴尬又想笑。
林嘉木倒是先他一步,竟然嘴角輕挑笑了出來,眼睛裏都是笑意。沈欽看得尴尬之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非常非常強烈的愉悅,林嘉木推開自己去安慰林檬那點委屈已經徹底消失。
蛋糕好好擺在桌上,他由着林嘉木那點笑意一點點侵襲蔓延過來,腳下重得走不動路。看林嘉木拿刀就要把蛋糕切開,他忙道:“等一下!”
林嘉木于是看向他。
“你不許個願……什麽的嗎?”他走過去,手忙腳亂地把蠟燭擺出來一根一根插上,“太晚了,我去的時候這是最後一個蛋糕,也是唯一一個……你別嫌棄。”
“你有打火機?”林嘉木卻問他。
還真有。沈欽把褲兜裏的打火機拿出來,一邊點蠟燭一邊解釋道:“本來是沒有的,這是我藏着帶進來的。”
他在林嘉木的注視下有條不紊地點蠟燭,怕宿管發現只能開着燈,但燭光映在林嘉木臉上還是很好看,照得他看上去很溫暖。
“好了,你許願吧。”
林嘉木閉上眼睛正要許願,沈欽發現少了點什麽,趕緊又打斷他:“等一下!”
“……”
“還有這個,”他把生日帽拼好,小心翼翼地給林嘉木戴在頭上,然後舔舔嘴唇說:“好了,你繼續,繼續。”
林嘉木重新閉上眼睛,沈欽小聲唱起生日快樂歌,“祝你生日快樂……我可以拍張照嗎?”
許願的人有沒有認真許願他不知道,但睜開眼睛瞪的這一眼确實是非常認真。他打算作罷,可林嘉木又一言不發地把眼睛閉上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
他最後還唱了英文版,盡管林嘉木在他中文版沒唱完的時候就已經許好願了。等他英文版唱完林嘉木也沒有吹蠟燭,只是在熒熒燭光的另一邊看着他。他突然就讀懂了他的“默許”。
咔嚓一聲,十八歲的林嘉木永遠地定格在了他的手機裏,沒什麽表情,但……是溫柔的。
蠟燭吹滅的時候,燈也熄了,學校裏雞飛狗跳的一天正式宣告結束,而林嘉木十八歲的第一天還有最後不到一個小時。
沈欽切了一小塊蛋糕給他,又說了句生日快樂。然後問:“你是不是……不太喜歡過生日啊。”
林嘉木接過蛋糕,黑暗中兩人面對面站着,一時誰都沒動。沈欽能看到他正在凝視那塊蛋糕,眼睛還是很亮。
他等了好一會兒,終于聽到林嘉木回答他說:“七歲以後我就沒過過生日了。”
“七歲……”
“今天在體育館,我本來想先跟你講一聲,但我怕林檬去後山,就先追了過去。”
這聽上去是道歉的語氣,但其實沈欽還沒來得及“追究”這件事。你倒是“老實”,他想。
“嗯,應該的,畢竟她更重要。”
“……”
沈欽啊沈欽,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講什麽?沈欽自己都有點受不了這種酸不溜秋的語氣,馬上又給自己找補:“我是說你們從小就……認識嘛,這也是人之常情。”
結果看樣子這窟窿是越補越大了。
林嘉木可能是覺得無語,好像笑了——沈欽不确定,只是感覺——反正笑也是淡淡的,一閃而過。
林嘉木吃了一口蛋糕,問他:“你怎麽知道?”
“啊?”
沈欽面前多了一塊蛋糕,是林嘉木給他切的,還是從他手裏拿過的刀,拇指從他手指上擦過,還是涼涼的。
“我說你怎麽知道我和她從小就認識?”
“你們看起來——”
“看起來什麽?”
好了,這回沈欽确定林嘉木是在笑,借着月光,看到他眉眼之間難得一見的輕松愉悅。
沈欽老老實實地扯了謊,說:“像是老友。”
“只是像朋友?”林嘉木把蛋糕吃完了,放下叉子盤子,自己擦了嘴順手遞給沈欽一張,“真的嗎?”
……這是他終于要在自己面前承認和林檬的特殊關系了嗎?沈欽低頭看着手裏的紙,陷入矛盾。
他其實并不想林嘉木真的親口告訴自己,他和林檬哪是什麽朋友,林檬對季雲峰的不耐煩,他對林檬的耐心,其實都只不過是因為……仔細一想,兩人真的挺“般配”的。
但他也挺想知道的,由林嘉木親口說出來,好檢驗一下自己這段時間到底在想什麽,到底怎麽了。
他既違心又真誠地說:“真的啊。”
林嘉木沉默了會兒,笑笑對他說:“那就好。”
……好在哪裏了到底。沈欽腹诽。
兩人洗漱好,終于要真正意義上結束這複雜的一天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沈欽只能側躺着睡,他選擇轉向裏面,背對着林嘉木的床,和林嘉木。
寝室安靜得好像月光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沈欽越來越清醒,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思考一些完全陌生的問題。比如為什麽認識林嘉木以後總是被他牽動情緒,為什麽總是忍不住關注他一些別人可能完全不會注意到的問題,為什麽他到現在還是那樣泾渭分明……為什麽沒有比林檬更早認識他?
寝室很安靜,漫漫長夜寂靜無聲,沈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林嘉木其實都沒睡着,總覺得他有什麽話是要跟自己說的,可他到底想說什麽呢……
“沈欽。”
“……嗯?”
“你唱一首‘最佳損友’吧。”
沈欽猛地轉身,但因為動作發生得太突然,他背心的傷口狠狠地撞在床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忍了好半天。
林嘉木又叫他:“沈欽?你睡了嗎?”
寂靜無聲的漫漫長夜啊,這就是你給我的饋贈嗎?沈欽看着背對自己的林嘉木,輕聲說:“最佳損友還是藝術節聽吧。”
“為什麽?”
“歌詞不吉利,當成是一般表演的節目就好了,不能當成……”他斟酌了一下明确了措辭,道:“生日禮物。”
“……”
“唱個別的吧。”
“嗯。”
“走在風中今天陽光突然好溫柔,天的溫柔地的溫柔……”
滴一聲,不知道是誰的手表在報時,十一月七號了。沈欽終于在林嘉木十八歲的第一天,偷偷成為了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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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讓沈欽給他唱別看我只是一只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