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寄生草
大清嘉慶二十一年十二月癸卯,嘉慶帝祫祭太廟歸來,次日除夕,紫禁城過年忙翻了天兒,尤其到了元旦,爆竹一聲響,皇帝忙活開,賀歲之際,暢音閣大戲樓格外熱鬧,未時二刻起,鑼鼓喧天,咿咿呀呀響個不停。
紫禁城裏的人最耐不住寂寞,開開心心過大年,更要湊熱鬧,上至皇帝妃嫔,下至太監宮女,還有皇子皇孫、朝廷重臣,全都往那寧壽宮裏跑。宮中承應戲,最是扮得好,只是今兒戲唱了一半,皇帝右側的席位少了人,人們仔細一瞧,原是永壽宮的主位退席了!
那永壽宮的主位正是聖眷正隆的如妃鈕祜祿氏,她原本也在席位看戲,只是中途宮人來報——九公主又被夢魇了。如妃聞訊便立刻向帝後欠身告退,幾乎連奔帶跑,匆匆趕了回去。
如妃進宮也有些年頭了,嘉慶初年那會兒入宮才十六歲,正是豆蔻年華,皇帝瞧得上眼兒,初入宮就封了如貴人,得了開門紅,以後平步青雲,累進為如妃,這些年也育有二女一子,可惜八公主不足一年就殇了,如今只剩一子一女,皆安然無恙。但那九公主雅善在去年秋身染重病,生命垂危,如妃終日向蒼天禱告,日夜守護愛女才使得九公主重返人間。
自那以後,如妃更是對這個苦命的小女兒疼愛萬分,哪怕是一丁點兒風吹草動都能吊起她的心眼兒。
九公主年幼體弱,早上拜了大年就由看媽照顧着午睡了,怎料才入睡不到一個時辰就被夢魇着了,哭着喊着要額娘,急壞了看媽和內侍,忙打發人前往寧壽宮将主子請了回來。
如妃才跨進永壽宮門,就聽到了一陣嘤嘤啜泣聲,慌張的神色即刻呈現在她華美的妝容之下。
守門的太監為她打起簾子,如妃急急忙忙沖進了卧室,三步并作兩步奔向了床邊,床上坐着一個身穿月白色綢衣的小丫頭,約莫六七歲,整齊的秀發垂在背後,一聽到“橐橐”的高底鞋聲,便立馬轉過了臉,一雙紅腫成胡桃的明亮眼睛頓時吓壞了她的母親。
“額娘!”小丫頭撲進了她母親的懷裏,如妃将她緊緊摟住,心疼地說:“額娘來了,雅善,額娘來了,怎麽回事兒?眼睛都哭腫了。”
雅善仍在嘤嘤啜泣,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噩、噩夢,雅善又做了噩夢……好可怕,好多血……”
自去年秋起,雅善病愈後便時常做奇怪的噩夢,看過太醫卻查不出病症,後來懷疑是邪物害了身子,不得不請薩滿太太進宮驅邪,但仍不見效,直到聽人說民間有治夢魇的偏方,鬼使神差,如妃也信了,托人從宮外找得“偏方”,才使得雅善好了一陣,哪知今日又犯了。
“額娘給你戴的鈴铛呢?”如妃似想起什麽,一把抓住雅善的左腳踝,可上頭空無一物,先前的苗銀鈴铛早不見了蹤影。
如妃心頭一凜,而瞧見額娘的驚慌她斂起哭意竟猶豫了起來,好像在想該不該把實話告訴她。
“額娘千叮萬囑,這鈴铛戴了便卸不得,你把額娘的話放哪兒了?”
雅善怕惹她生氣,最終将實話說了出來。
原來,早上拜完大年,她趁着如妃去乾清宮赴宴,又跟顧命大臣的女眷在禦花園偷玩了一陣,以踢毽子打賭,賭輸了便要以身邊之物相贈,她當時身上除了那枚苗銀鈴铛,再無他物,她也曾想過額娘的叮囑,卻又不想失了信用,故以此物暫代,改日再以其他貼身之物贖回。
“是哪家大臣的女眷?”如妃聽了描述,稍許緩了緩語氣,可眼底的咄咄逼人絲毫沒有收斂,她竟不知哪家格格有此能耐膽敢要皇家公主的東西!
“是……”
“額娘!兒子将妹妹的鈴铛讨回來啦!”雅善剛要答話,屋外傳來一個脆生生的男孩的聲音,不久,那男孩奔進了屋,他嘴裏還冒着熱氣,光潔的腦袋上結了一層霜,不知何時外面下起了春雪。
雅善一見那熟悉的身影,早前心中的陰影頓時煙消雲散,沖着喊了一聲“哥哥”。
男孩正是嘉慶皇帝的第五子綿愉,也是雅善最親近的小哥哥,長她三年。
這兩兄妹因是同母所出,從小親近,只可惜雅善在一場大病之後,六歲前的記憶變得模糊,腦海裏總存在別的影像,只好靠着她身邊的額娘和哥哥幫她拾回記憶。
“你不是跟着你汗阿瑪在暢音閣嗎?怎麽跑額娘這兒來了?有沒有叫人瞧見?”如妃見到兒子非但沒有欣喜之意,反而有些擔憂。清宮祖制,宮中皇子六歲後便要搬離後妃寓所住進阿哥所,過了元旦,五阿哥也有十歲了,不該在後宮女眷寝宮出現,更不該在這個時候。
“綿愉給額娘請安。”他倒也機靈,先給如妃行了一禮,随即又說:“額娘,大夥兒都在戲樓裏看大戲呢,沒人瞧見我,額娘盡管放心。”
如妃命人給綿愉擦去頭頂的雪珠子,又上了一碗熱奶茶讓他喝下,随後起身将自己的一雙兒女摟到身側,也不知該說什麽好,躺在額娘的懷裏,兩孩子互相擠眉弄眼,綿愉将那鈴铛完完整整還給了雅善,雅善高興地接了過去,如妃全看在眼裏,方想起問綿愉:“綿愉,這鈴铛,你怎麽讨回來的?”
雅善亦是滿臉好奇地看向她的哥哥,早上與她打賭的瓜爾佳格格似乎并不好惹。
綿愉摸了摸小腦袋,撇了撇嘴說:“我早上路過禦花園,瞧見桂良家的格格揣着雅善的鈴铛,就知道不好,額娘曾說過,這鈴铛好比是雅善的性命,現在雅善的性命叫人捏在手心,我這個當哥哥的自然要替她讨回來,誰知桂良家的格格真不好惹,非要我以物換物。”
“哥哥,你拿什麽跟她換了?”
“阿瑪贈送的小刀,我給她了。”綿愉毫無所謂地說,也沒說其中的一些細節。
雅善“哦”了一聲,并不知道這把小刀是去年綿愉生日時,嘉慶帝送的禮物,那是緬甸貢品,刀柄與刀鞘上均嵌了世間罕有的寶石,價值不菲。
不過與雅善的性命相比,真是不足一提。
如妃見綿愉如此疼愛雅善,心有寬慰之餘又難免感到遺憾,他阿瑪贈送寶刀給他時,他臉上的興奮和喜悅都是看在眼裏,足見他多愛那柄刀。
如妃嘆了一口氣,重新為雅善系上銀鈴,并再三叮囑萬不能再次丢失,雅善這回聽話了,一個勁地點頭,又朝哥哥擠了擠眼。
綿愉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眼看時辰不早,再不回去怕落人口實,于是打算告退,雅善卻似有不舍,拉着如妃說出了一句驚人的話:“額娘,我可不可以讓哥哥陪我睡?”
小女孩畢竟少不更事,可十歲的綿愉已近懵懂期,聽到妹妹的提議,頓時紅了耳根,低下頭再也不敢看任何人。
倒是如妃,好生勸着年幼的雅善:“你哥哥已經長大了,搬去了阿哥所,不能再陪你一塊兒睡了。”
雅善有些不明白:“是不是長大了都要搬去阿哥所,哥哥都不能陪雅善了?”
如妃沒有否認,雅善卻又語出驚人:“那雅善要快快長大,跟哥哥一塊兒住進阿哥所!”
“噗嗤”一聲,逗笑了在場的所有人,綿愉更是捧腹大笑,指着雅善說:“你又不是阿哥,等你長大就要嫁出宮去啦!”
“哼!我才不要嫁出宮,我就要住進阿哥所!”
她的這份天真和執着也主要歸咎于嘉慶帝膝下子嗣單薄,先雅善出生的幾位皇女都不幸殇亡,幾位皇子也已長大,如今也鮮少在後宮行走。雅善沒有同齡的玩伴,難免會感到孤寂,從而才有此匪夷所思、不計人倫的想法。
“好啦,好啦,都別鬧了,李嬷嬷,趁着戲沒散,快送五阿哥回去。”
綿愉沒有多逗留,便被人悄悄送了回去。
自綿愉替雅善取回銀鈴後,雅善便不再受夢魇之禍,而那晚的童言也很快忘了,只不過五阿哥未經允許踏入後妃寝宮一事還是遭人揭發了。
事情發生在嘉慶二十二年的正月裏,過了元旦,後宮仍是熱鬧非凡。
是日一早,永壽宮配殿裏的雅善尚未蘇醒,正殿前的小廣場上已站了許多人,叽叽喳喳,硬生生把她吵醒了。
“精奇媽媽①,發生什麽事兒了?外面怎麽這麽吵?”雅善從被窩裏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媽上前一步,故意掩藏住眼底的焦急,可是清醒過來的雅善也不是真的什麽都不懂,她隐隐約約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咱們宮裏來人了?”
看媽是老實人,原本想哄騙公主,可是公主是明眼人、機靈鬼,一眼洞察了究竟,只好說:“淳嫔娘娘領着皇後娘娘來咱宮裏問安呢。”
“淳嫔娘娘?”一聽這位娘娘,雅善下意識撅了撅嘴,她不喜歡這位娘娘,處處與她額娘作對,還總是惡人先告狀。
生怕額娘受欺負,小丫頭立馬從被窩裏蹦了出來,待看媽反應過來,早一溜煙不見了。
雅善只穿了一件單衣,不知道外面春寒料峭,剛掀開簾子又縮了回去,這回倒叫看媽逮了個正着,任憑她如何掙紮也不能放手。
雅善被“押”回了卧室,由于掙紮得太厲害,看媽沒法兒給她穿衣,只能求她:“哎喲,小祖宗,您就別給奴才添亂了,您這會兒出去了也做不了什麽啊!還是快快把衣服穿上,別給凍壞啦!”
“看媽,那個淳嫔娘娘可壞啦,我要出去保護額娘!”小丫頭義正言辭,一股子倔強脾氣,像極了她額娘。
“有皇後娘娘在,娘娘哪裏會出事兒。”看媽仍在極力勸阻雅善,雅善心裏既着急又懷疑,不知道這個淳嫔又來做什麽。
上回她是親眼聽到淳嫔在背後說她額娘壞話,從此便給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這回不知又為什麽,竟找上門來了。
直到外面傳來她們的對話,她才明白這一切究竟為何。
“如妃娘娘明知後宮阿哥過了六歲便要搬進阿哥所,萬歲爺沒發話,那是絕不能與後宮妃嫔見面的,哪怕是親生額娘……可娘娘趁大夥兒看戲看得入迷,中途離席,與五阿哥偷偷會面,怕是不妥吧。”
“我如妃既然做過,就不怕承認,沒錯,昨兒個晚上我是與綿愉在永壽宮見過一面,但當時情況緊急,雅善驚夢,綿愉身為兄長,心中急切來看望幼妹,試問有何不妥?”
如妃自然略過“銀鈴”一節,這本是民間秘術,不為正道所用,她當初亦是瞞着所有人将此秘術尋來保女兒性命,此時哪怕賠上一切也絕口不能提。
“驚夢?既然九公主患病,為何不傳太醫,難道五阿哥比那靈丹妙藥還管用不成?”可是淳嫔抓到如妃把柄遲遲不放,硬要咄咄逼人,“個中原因,還請皇後娘娘明察。”
“如妃,為何九公主生病你不傳太醫,也不禀明皇上?”皇後的語氣較為和善,更像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官爺。
“皇上心系天下,難逢喜事,妾妃又豈能擾了皇上雅興,雅善她只是被夢魇住了,哪需這樣大驚小怪,綿愉是見了我離席才擔憂妹妹趕來,還望皇後體諒稚子心疼幼妹,別怪罪了,說到底都是我這個做額娘的于心不忍,明知後宮規矩,可一看到兩個年幼的孩子,就什麽都抛到了腦瓜子後了,哪還管得了那麽多!”如妃喘了一口氣,又看了眼心有動容的皇後說:“都是做額娘的,将心比心,倘若換做三貝勒和四阿哥,想必皇後娘娘也是會這麽做的吧。”
皇後似乎感同身受,沒再多問,她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可惜她的一個女兒已經夭折,如今就剩下三貝勒綿恺與四阿哥綿忻,如妃心裏的苦,她又豈會不知?
“其中的來龍去脈我也大致了解了,不過既然皇上要我統攝六宮事,我也不能對後宮規矩視而不見,如妃,罰你永壽宮一月奉例,這事兒就這麽算了,往後切記宮中規矩,萬不要再犯了。”
皇後的處罰還算寬宏大量,這件事并沒有張揚出去,即便張揚出去也沒有人會真正撼動得了如妃的地位。
只是在某些人看來,深不甘心!
作者有話要說: 很久不開坑了,希望大家喜歡,順便收藏,有什麽問題可以在文下留言,(づ ̄ 3 ̄)づ
雖然背景定在清嘉慶至道光年,但有很多不符合歷史的地方,比如歷史上這時候的嘉慶九女已經夭折了,女主借屍還魂,又如歷史上如妃的五阿哥實際比九公主小三歲,我的故事就把他塑造成兄長的形象這樣子……所以這是個僞兄妹的故事,姑且當架空文看吧
注:①精奇媽媽:“精奇”為滿語,即看媽的意思,伺候皇帝兒女的保姆,待遇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