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興龍引
瑪穆平珠果然沒有撒謊,其餘王公貴族家的親眷也都參加了這次的木蘭秋彌,除了滿洲格格,也有蒙古貴族。
孩子們并未猜測皇帝此番作為,只當是為了鞏固滿蒙關系。
在圍場的這段日子多以打圍、習武和宴飲為主,大大小小的打圍活動不下數十次,其中主要環節便是哨鹿與行圍,區別在于前者規模小、時間短,後者規模大、時間長。
木蘭本是滿語,譯成漢語就是哨鹿之意,是指以木哨模仿雄鹿的聲音吸引雌鹿出現,再趁機誘獵。
逢哨鹿之日,皇帝于五更前已走出禦營,在黎明時分率領侍衛人等準備開始捕獵。分三隊人馬向哨鹿地點進發,出營十裏留下一隊,再行四五裏留下一隊,又行二三裏留下一隊,最後,皇帝只帶十來個近身侍衛大臣騎馬至哨鹿地點隐蔽下來,此時頭戴鹿首道具的捕鹿侍衛便開始追木哨,模仿雄鹿求偶的叫聲,引誘雌鹿出動,随後就由皇帝率衆生擒或射殺,因目标明顯,距離也近,所以哨鹿總會獲得豐富的獵物,皇帝常常會與衆人分而食之。
行圍就是指圍獵,晨曦初露,八旗将士便開始布置布圍,分為左右兩翼,人數上萬,在方圓數十裏的範圍拉起圍布,并在管圍大臣的指揮下,由邊緣向中間逐漸合攏,如此一來,包圍圈中的獵物一般很難逃脫。
這日日出之前,號炮三響,随着皇帝一聲令下,萬餘名合圍将士齊聲吼叫,一時之間,圍場內馬嘶聲、吶喊聲、嚎叫聲混織,激烈異常。方圓數裏的包圍圈迅速縮小,那些從洞穴裏、從栖息地被趕出來的鹿、狐、兔、羊等野獸們,在這個圈中東竄西跳,找不到逃路。
待皇帝站在高處揮手下令:“出獵!”衆人歡呼着揚弓搭箭,躍馬揮刀。
在盡情追逐之中,馬蹄蕩起滾滾黃塵,所有的叫聲攪成一團,在天地間震蕩。
綿愉一直将雅善擋在身後。突然間,一只雪白的狐貍飛竄而過,撩起了她的興頭,她夾馬一躍,逃開綿愉的視線,奮力追趕。追出亂箭一地,忽然一聲驚叫,綿愉扭頭看去,怎料一只受傷的黑熊正撲向雅善,驚得他背脊一涼,他一聲大叫,縱馬沖向她。
雅善臉色慘白,忘了夾馬逃開,這一幕亦是吓呆了周圍的人。
綿愉急忙搭弓射箭,但沒射中,眼看黑熊離雅善越來越近,将士們怕傷着人,也都不敢再射箭。
“雅善!——”随着一聲驚呼,雅善終于反應過來,突然猛力一勒缰繩,又突然放松,同時揚鞭狠狠抽打座下馬胯,那馬揚蹄縱身,前蹄一蹬,用力踢開黑熊,就在這一剎那,一支飛箭“嗖”的一聲,直貫黑熊咽喉。黑熊一聲哀號,傾身倒地。
衆人正要歡呼,卻見雅善座下的馬受到驚吓,一陣奔騰,雅善一時松懈,眼看要摔下馬,從剛趕來的一隊人馬中沖出一個身影,飛快地接住了即将落地的雅善。
雅善驚魂未定,緊緊拽着那人。
“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随着一聲贊和,大家目光轉換,在許多穿着黃馬褂的侍衛們的簇擁之中,皇帝端坐在禦馬之上,滿臉堆笑地看着那名救下雅善的少年。
雅善渾身顫抖着,聽到皇帝的聲音又慢慢地擡起頭,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少年看了她一眼,縱身下馬,跪下叩頭道:“奴才謝皇上!公主有難,奴才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
他的聲音朗朗動聽,铿锵有力,在這壕塹上幾乎散發着回音。
皇帝笑道:“救下公主而沒有居功自傲,真是難得啊!朕沒記錯的話,你就是過繼給莊敬和碩公主的那個孩子吧。”
少年禀奏道:“禀皇上,奴才正是莊敬和碩公主與科爾沁左翼後旗郡王之子,博爾濟吉特僧格林沁。”
莊敬和碩公主是皇帝第三女,早在嘉慶六年下嫁于蒙古科爾沁部郡王博爾濟吉特氏索特納木多布齋,長住京師,後不幸殒命,莊敬和碩公主在世時一直無子,郡王也沒有再續娶,導致沒有後嗣承襲爵位,所以郡王将遠房堂哥的幼子僧格林沁過繼給了自己。
這次他是随他繼父索特納木多布齋郡王一起參加行圍。
雅善跳下馬看了他一眼,剛才的驚吓已經全數消散,驚訝道:“原來救我的人是我外甥呀!”
僧格林沁擡頭遇上雅善驚訝的目光,爽朗一笑:“僧格林沁見過公主。”
雅善亦是跟着笑,而皇帝更是笑得肆無忌憚,這兩孩子分明差不多的年紀,可輩分差了一大截,畫面實在有趣之極。
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皇帝沒再多問,也沒來得及問僧格林沁想要什麽賞賜,一名禦前侍衛前來禀報:成親王趕出一批牡鹿,請萬歲爺快去開射。
皇帝率領侍衛們又前去與成親王彙合,留下幾個孩子和幾名侍衛。
“快起來,快起來,阿瑪走了,咱們也別跪着了!”皇帝的身影一消失,雅善便一把拽起了僧格林沁。
“你救了我,說吧,想要什麽賞賜,我向阿瑪讨去!”雅善與誰都能自然熟,尤其在僧格林沁救了她之後,更是把他當成了救命恩人,對他感激得不得了。
雅善容易相信別人,對誰都沒有戒心,但這不代表綿愉對他也沒有戒心,縱然感激他救了雅善一命,但他對雅善的态度讓他心裏酸酸脹脹的,提不起對他的好感。
“我什麽都不要,不過……”僧格林沁轉而一想,道:“我剛才看公主置于險境,但依然敢于與黑熊對抗,可見膽量非一般,騎術也不錯,不如陪我騎一會兒馬,可以嗎?”
“好呀好呀!”雅善幾乎想都沒想,馬上歡欣雀躍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這麽多天,都沒有人主動要求與她一塊兒騎馬呢,難得有個人願意,她自是欣然接受了!
“你的馬剛才受了驚吓,這會兒恐怕騎不了。”雅善的小紅馬經這一風波,情緒尚不穩定,綿愉這一提醒又讓興致滿滿的雅善一臉沮喪,而僧格林沁毫不避忌地說:“沒事兒,公主可與我共乘一騎,這兒好玩的地方多着呢,想必公主頭一回來還沒好好玩過吧?”
僧格林沁句句說中雅善心事,雅善愈發興致勃勃,忙催着僧格林沁上馬,僧格林沁當即領命,甚至忽視了綿愉的警告之色。
雅善一意孤行,綿愉自然沒法阻止,他只能困頓地站在原地,暗暗出神,就連綿恺何時出現在他身後,他都不知。
“五弟,你最愛的妹妹跟人跑了,你怎麽不去追?”綿恺依舊玩世不恭地調侃着他。
綿愉瑟縮着低下頭,轉身欲牽馬,綿恺卻擋在他身前,輕笑道:“五弟,你也別太擔心了,咱們的小妹妹機靈着,哪兒容易被人拐跑,我知道她一直纏着你纏慣了,忽然跟別人親近,還是個陌生人,你心裏總會有些不是滋味……但也就親近親近,他們能做些什麽,難不成那小子還指望阿瑪把咱們妹妹指給他?雖然在咱們滿人習俗中叔叔娶嫂子,伯父納侄媳都不算大逆不道……”
綿愉忽然抓緊缰繩,面色煞白,那些話好像讓他想起什麽,又不敢再往下想,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擋在他身前的綿恺,翻身跨上馬,用力夾馬肚,像一道閃電似的沖了出去。
他策馬狂奔,勁風在他耳邊呼呼作響,刮得他臉頰生疼生疼,其實綿恺說的話他都聽進去了,不知道為什麽,他越往下說,他就越感到厭惡,似乎難以抑制住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只想瘋狂地奔騰,求發洩。
“原來如妃娘娘的兒子剛出生就死了。”
“這事兒萬不得已,千萬不能傳出去,不然……不然就是殺頭的大罪!”
“可主子您既然知道如妃的秘密,為什麽沒有告訴萬歲爺?”
“哼,告訴萬歲爺也只是給她個痛快的死法,我現在要她生不如死……我要她心裏時時煎熬五阿哥并非她親生,她為了保位,竟不惜從宮外弄來一個野種,以為瞞得滴水不漏,卻不知我早安插了人在她宮裏……蕊秋,我死了以後,你幫我盯着她……一旦她做出什麽事危及皇後,就将此事禀報萬歲爺!”
“奴才知道,主子,您好好歇着,一定會好起來的!”
……
那天他放學溜進儲秀宮,想看看淳嫔是真病還是裝病,不料偷聽到這番話,他吓得簡直不能動彈,什麽叫“如妃娘娘的兒子剛出生就死了”,若額娘的兒子已經死了,那他又算是什麽?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不是真真正正的皇家血脈嗎……
怎麽可能……
他一時間忘記了思考,整個人渾渾噩噩回到了阿哥所,等到驚醒過來想再找淳嫔問個清楚,卻得到淳嫔病逝的消息,從那以後,他整個人都變了,這個驚天秘密也一直困擾着他,而他也不敢當面向他額娘問個清楚,只能默默地承受這一切,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否則,将會是滅頂之災!
得知自己并非皇家血脈,也就意味着他不是雅善的親哥哥,這一變化令他開始慌亂,甚至有幾天不敢獨自面對她。
他的思緒亂得透頂,一幕幕驚人的畫面掠過眼前,淳嫔欺負雅善,雅善喊他哥哥,雅善騎着陌生人的馬一同離開……
仿佛靈魂脫離了身體,他幾乎控制不住身下的馬,一個勁地狂奔,想要抛開眼前的一切,可他做不到,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一串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在身後喊他:“哥哥,哥哥,我總算找到你了!”
他沒想到雅善會出現在這裏,而且是一個人騎着馬來找他,她臉上熟悉的、明淨的笑容讓他的心一下子沉澱下來,他呼了口氣,催馬上前:“找我?”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是一個人,生怕問太多不夠自然。
雅善尚未察覺他的古怪,笑着說:“嗯,有樣東西忘了給哥哥。”說着,她揚起手将一個藍色的荷包遞給他。
他定了定神,拿到手裏,卻佯裝不知:“這是什麽?”
“這裏頭放了薰衣草、丁香,還有玫瑰花花瓣,能夠安神助眠,也能讓人心情愉快,荷包是額娘繡的,花瓣是我好不容易找來的。”
他微微訝異,沒想到她和額娘都注意到他最近的心情并不大好。
“你快聞聞,可香了!”
“你就是為了給我這個,又特地跑來找我了?”
“是呀,我們剛走不久想起來給你這個,原本是掉頭回來找你的,可你早不見了影兒,問了王爺哥哥才知你往這個方向跑了,本想讓僧格林沁帶我來找你的,可王爺哥哥找他有事兒,就我一個人來了。”雅善陳述事情的經過,語氣稀松平常,但綿愉給她的反應卻是她從未想過的。
“這味道我不喜歡,你留着自個兒用吧!”他冷冷地把荷包塞給了她,然後轉身騎馬走了。
雅善愣愣地低頭盯着手中的荷包,不一會兒,身子像片樹葉似的顫抖起來,随後她猛地仰起頭大聲哭喊:“哥哥!我讨厭你!——”
綿愉并沒有走遠,頭一次聽她說讨厭他的話,好像受了更大的打擊,他迎風馳騁,跑得越來越遠。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親兄妹的關系交待完畢……請大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