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月圓
印象中,他從未将雅善惹哭過,而那天她哭得傷心極了,也不再理睬他。一連數日,兩個孩子見面也像是陌生人,既不打招呼,也不看對方,終于有一天,雅善獨自騎馬受了傷,他這個做哥哥的才軟下心來。
“你這孩子,虧得只是擦破了點皮,要是傷口再深一點,你額娘不得心疼死!”綿愉再見到雅善時,她的頭上纏着一層白紗,躺在毛氈子上,而皇帝則坐在她身側俯身與她說話,格外寵溺。
不知為何,看到這一幕他沒有上前打擾他們,複又放下帳簾,站在簾外也不離開,聽着裏頭的兩父女談笑。
“阿瑪別告訴額娘,額娘就不會心疼了。”
“如果留下疤痕,也瞞不了你額娘。”
“啊!”雅善一聲驚呼,随後發出極大的動靜,皇帝問她:“你在找什麽?”
“鏡子,我要看看傷口,我不要留疤!”
“哈哈!好啦,別找啦,太醫說不會留疤,剛才阿瑪跟你說笑呢,朕的雅善長得跟你額娘一樣标致,怎麽舍得讓你留疤,留了疤痕以後還怎麽嫁人?”
“哼,我是公主,大清國皇帝的女兒,誰敢不要!”
“好好好,你是公主,公主想嫁人,沒人敢不要,恐怕還要排滿長安街來求朕給賜婚呢!”
“我才不想嫁人呢!嫁了人就要出宮,就要離開阿瑪和額娘,那得多孤單呀!”
“雅善現在還小,我們今兒不說這個。”皇帝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即便他再疼愛自己的女兒,可是一到年紀,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說起來,雅善今年已經九歲,可以算到了議婚的年紀,但他常年忙于國事,倒也忽略了許久,現在想起來,真該慢慢籌劃孩子的将來。
皇帝看着雅善笑得慈眉善目,心底卻是另一番心思,尚未說出這番心思,他又被繁忙的朝事牽扯過去了。
皇帝一走,雅善又照叮囑靜躺了下來,營帳裏點着安神的香,沒多久,她便睡了過去。
綿愉是在她熟睡後進來的,帳子裏除了背對着他睡着的雅善,沒有其他人,就連侍女和看媽都沒有一個。
他琢磨着慢慢地走近她,打算就看一眼,看完就離開,可那幾步路他似乎走了很久,拿在手中地奶/子月餅竟有些顫抖。
離八月十五中秋仍有半個月,奶/子月餅是時令糕點。不同于漢人的傳統月餅,滿人因喜食乳品,便在制作月餅皮時加入了鮮乳,而月餅餡兒又以瓜果填充,皮的奶香混合瓜果清香,甜而不膩,雅善一向最愛吃,何況只有每年中秋才有,別的時節都有別的定制,所以這回他是親自擠了馬奶,托廚房提前做了奶/子月餅。
本想當面給她,順便道歉,誰知進來見她背對着自己,又有些卻步,他咽了咽嗓子,小心翼翼試探着叫了一聲:“雅善?”
無人回應。
又喊了一聲,仍是沒有回應。
他想她應該是真的睡着了,于是把糕點放在一邊,又轉身離開了營帳。
帳內再次歸于沉靜。
毛氈子上的小貓終于有了動靜,原來她一直是假裝沉睡,其實當她與皇帝談論傷口時,她早就注意到了門口的身影,只是沒有說話,直到皇帝離開,她背過身假裝睡覺,起初帳子裏的香确實讓她迷迷糊糊,可後來聽到腳步聲,她又清醒了。
可能還沒有完全原諒他,或是想觀察他打算做什麽,她一動不動,誰料他只喊了她兩聲就放棄了,頓時感到沮喪又失望……
她轉過身坐起,眼睛望向不遠處裝點心的精致盤子,肚子裏空空的,嘴巴也饞得不得了,心想反正哥哥走了,不需要顧及什麽,于是一把掀開蓋在身上的氈子,像個餓狼似的撲過去,把小嘴塞得滿滿的。
此時,簾子忽然被人拉開,“原來你是裝睡啊!”
雅善擡頭與掀簾子的人對上目光,剛要吞下得那一口月餅一下子堵在了嗓子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噎得她捶胸頓足。
綿愉見狀疾步沖上來,又是倒水,又是喂水,“慢點兒!慢點兒!”
等她完全咽下去了,又問:“有沒有好點兒?”
雅善深吸一口氣,大聲道:“你不是走了嗎!”
“我東西掉了,回來撿。”說着,他轉身匆匆忙忙撿起了落在地上的一張白紙,塞進了衣袖。
“那是什麽?”雅善滿臉好奇地問。
綿愉撇開目光說:“我抄的《論語》。”
雅善一聽是《論語》,立馬意興闌珊,她撇了撇嘴,咕哝道:“還以為你是特地來瞧我的呢。”
“誰要瞧你,吃相那麽難看。”
雅善一想到剛才自己狼吞虎咽地樣子被他看了個精光,臉蛋瞬間漲得通紅,她飛快地捂住臉,悶着聲音說:“啊,這麽失态,沒臉見人了,沒臉見人了!”
綿愉看着她,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大笑開來,聽他笑得開懷,雅善慢慢張開十指,露出縫隙,眼睛偷望,好像看到了從前的哥哥,不由得,她也會心一笑。
誰知笑得太用力,額頭的傷口開始發疼,她“哎呦”一聲捂住額頭,綿愉跟着斂住了笑意,忙問她:“是不是很疼?”
她搖了搖頭,說:“剛磕破的時候确實很疼,好像疼得要死過去一樣,可是後來塗了藥膏,阿瑪又給我吹吹,就沒那麽疼了。”
“藥吃了嗎?”聽她如此輕描淡寫地形容那場無法想象的傷痛經歷,他的心猛然一抽,兩條俊眉也擰在了一塊兒。
“嗯。”她點點頭,又昂首俏皮地朝他眨眼:“哥哥,你猜我當時在想什麽?”
他略過她率真的眼神,問:“在想什麽?”
“我讓你猜呢!”她撒嬌,竟有一絲青澀的媚态,叫他心神一陣顫亂,又急忙撇開頭:“我又不是算命的,猜不到。”
雅善妥協了,慢慢地告訴他:“我當時在想,萬一我真的疼死過去,也就一了百了,咱們倆不必鬥氣,哥哥也能像從前一樣開開心心的,這樣額娘和阿瑪都不會擔心了。”
綿愉驚得幾乎說不出話,沒想到她在那種危急關頭還能想這麽多!而他也深深地感到後悔,若真如她所說,那他這輩子都不會高興得起來。
“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好。”這句話,總算是說出口了。
“當然是哥哥不好,要不是哥哥,我也不會一個人跑去騎馬,要不是跑去騎馬,我也就不會摔下馬磕傷,好在只是皮肉傷,要是摔傻了,又或是腿折了,這下半輩子我也就一瘸一拐站在你面前啦!”
“……”綿愉低下頭沉默,眼裏滿是悲傷。
雅善感覺自己把話說重了,也沒想到哥哥會當真,便急忙改口道:“哎呀,其實我早不怪哥哥了,剛才的話都是我胡說的,你千萬別當真啊!”
見他仍是不吭聲,雅善靈機一動,拿起他送來的□□月餅,引誘他:“哥哥,你別不說話呀,快吃月餅,吃了月餅這事兒咱就一筆勾銷,以後誰都不許提了!”
綿愉卻不為所動。
“你不吃,就被我吃光啦!”說着,她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口。
“傻丫頭,這些本來就是我拿來給你的,你愛吃多少便吃多少!”他終于擡起頭展開笑顏,說話間竟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眼裏散發着極淡極淡的光。
雅善喜形于色,果然吃光了所有的月餅,簡直就要撐破肚皮,而他始終看着她,雅善并沒有發現他看自己的眼神已不同于以往。
“雅善。”他忽然輕喚她一聲。
“什麽?”她揉着肚皮平躺了下來,他站在不遠處看着她,聲音極輕:“以後我若是惹你生氣,你別不吭聲,哪怕你打我,或是罵我,也別不理我,當然,我保證不會再惹你生氣,你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告訴我,哥哥……我一定會替你達成。”
回應他的是迷迷糊糊的一聲“嗯”,再仔細一看,原來她已經閉上了眼睛。這丫頭從小便這樣,吃飽了容易犯困。
他輕聲笑了笑,然後輕悄悄地為她蓋上毛氈,起身時目光落在她受傷的額上,掙紮了一會兒,最後低頭輕輕吻了吻,很輕很輕,她沒有任何感覺。
起身離去時,下意識拽了拽衣袖,終究還是縮回了手。
*
八月十五之前,皇帝啓銮回京,在木蘭圍場發生的一切就此擱淺。
八月十五,月滿中秋。這日日落前,已在乾清宮前的廣場向東方向安置一架屏風,屏風上的紋飾也與月亮相關,屏風兩側擱置雞冠花、毛豆技、芋頭、花生、蘿蔔、鮮藕等各種時鮮瓜果。屏風前設一張八仙桌,上置月華糕,也就是月餅,因“餅”與“病”音近,故改稱月華糕,糕身四周綴滿糕點和瓜果。月華糕碼成塔狀,上小下大,上面裝飾着廣寒宮、月桂圖案,造型極其精美。頂端的小月華糕一般由皇帝賞給寵愛的妃嫔,而原本餡心綿軟的敖爾希哈月餅一般要敬奉給皇太後,因當朝的皇太後早已辭世,便轉而敬奉于壽康宮的幾位老太妃。最後的大月華糕多切碎後分賞給衆臣子。
臣子們一般也是象征性地吃一口,意為“吃團圓餅”。
月升之際,祭月便開始了。由皇帝主祭,皇後率領衆妃嫔、王公、大臣、福晉、命婦随祭。祭畢,皇帝親手将切好的月華糕分賜諸人。最後皇帝攜皇後及衆妃嫔于暢音閣賞戲聽曲,戲臺上上演着一出出好戲。兩邊長廊下數十盞宮燈與月光交輝,華光璀璨,使人如臨琉璃世界。
此刻正演繹着改編自元代關漢卿所作《拜月亭》,故事主要講述戰亂逃亡之中,王瑞蘭與母親失散,書生蔣世隆也與妹瑞蓮失散。世隆與瑞蘭相遇,共同逃難中産生感情,私下結為夫婦。
在這月圓之夜上演一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團圓結局實在吉慶,這也是“外學”伶人與“內學”太監共演的一場戲,引來臺下此起彼伏的喝彩與鼓掌。
“患難與共的真感情還真是難得。”
“怎麽?朕與皇後的感情難道就不難得了?”
“臣妾不是這個意思,能與萬歲爺結為夫婦,那是幾世能修來的福氣啊!”
皇帝看了皇後一眼,又看向臺上的表演,語重心長地說:“皇後這幾年也為朕分擔不少,兒女們的終身大事向來也極為妥帖,過幾年雅善就長大了,朕估摸着該給她議門婚事,也想問問皇後的意思。”
皇後愣了愣,又舉止有度地笑道:“若按咱們大清傳統,公主多嫁往蒙古,可若萬歲爺時常想念公主,又不願公主奔波勞累,下嫁在京的滿清貴族未嘗不可,不知萬歲爺心中是否有了候選之人?”
皇帝思忖片刻,輕嘆道:“還是罷了,朕還想多留她幾年,過幾年再議吧,你也把朕今晚說的話全忘了吧。”
皇後不知皇帝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只含笑應是。
皇帝的目光始終盯着臺上,嘴角噙着笑意,可氣色并不神采飛揚,華發新生,這個天下終究還是把他催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