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賀新郎
從道光元年至道光二年的選秀工作終于在這年的二月結束,中選秀女全部正式入住後宮,而被撂牌的秀女則另有安排,有的受到皇帝的賞賜,回家由父母擇嫁;有的則由皇帝指配給皇帝或先皇帝一系的近支宗室子弟成婚。
依照往年慣例,皇帝決定挑選一些秀女指配給高宗純皇帝一系的近支宗室子弟為婚,當日便宣布将其中資質較好的秀女配給慶郡王綿愍為福晉。
慶郡王綿愍為高宗皇帝十七子慶僖親王永璘第三子,因前兩位兄長早夭,便由他來繼襲爵位。慶僖親王永璘由孝儀純皇後魏佳氏所生,也是高宗皇帝最幼子,嘉慶二十五年因病重過世,皇帝曾親臨探視過,并晉封彌留之際的叔父為慶親王,谥號“僖”。
慶僖親王臨終前的唯一遺憾就是沒能看到自己的兒子娶嫡福晉,皇帝當時便承諾了他,因此在挑選八旗秀女之際,也為慶郡王指了一門婚事。
而在先皇帝這一系的宗室子弟中,只有年滿十五歲的惠郡王尚未成婚,故而皇帝除了為慶郡王綿愍指婚之外,也考慮到了綿愉。
綿愉對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婚姻可以由自己做主,也不清楚婚姻的具體概念,只能與別的皇子、公主,甚至是一般的宗室子弟、女子一樣,經由皇帝指婚來完成人生中必須完成的使命。
也許他心中早已有了最滿意的妻子的形象,可從目前形勢而言,那是根本無法實現的奢望,何況那名女子的婚事也早被注定了。現在,他只能牢牢鎖住年少時真誠無邪的那一點點情意,不能連這僅存的真情也叫人擺布了……
他恭敬并且真誠地感謝皇帝的賜婚,沒有任何的反抗。
指婚之後,便要遵照各種繁文缛節,直到他與福晉完成婚禮。嫡福晉的人選并不算太糟糕,是他認識的人。她的父親也算得是朝中權貴,是鑲紅旗漢軍都統瓜爾佳桂良。
說來還真是一段緣分,兒時為雅善讨回銀鈴,向瓜爾佳氏做出了承諾,但他總記不得,後來又在木蘭圍場重逢,她一直纏着他,如今她真是要纏着他一輩子了。
其實他對瓜爾佳氏的印象并不深刻,甚至記不清她的相貌,直到那天到桂良府中面見桂良與夫人,他才記住了她。
那天是欽天監選定的良辰吉日,晨曦微露,他身着吉慶的彩服前往桂良府中,同時跟随的還有一些由領侍衛內大臣與護軍統領選派的內大臣、散秩大臣、侍衛、護軍參領、護軍校和護軍。從神武門前往桂良府第的路途并非漫長,可這一路他像是過了十多年。
桂良府第門前已是張燈結彩,護衛軍也已将街道兩側看熱鬧的百姓攔起,以免發生暴/亂。如今他只是上門面見未來福晉父母便已見如此場面,真不知成婚那日,将會如何。
他輕輕搖頭,繼續完成今日所要完成的禮節。
桂良同樣身着吉慶的彩服,站在門外迎候,首先向他行了請安禮,他微笑,請未來岳丈領他登堂入室。
登堂入室後的禮儀早前已有人向他講述過一遍,他向桂良行三拜禮,随後由桂良夫人答拜,他再向桂良夫人行三拜禮,桂良夫人同樣答拜。禮畢後,他便要辭行,宮中尚有許多事務需要他幫助皇兄打理,可就在桂良送他出府之際,一個女孩子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真的願意娶我嗎?”她面頰通紅卻大義凜然地要求他給她正面答複。
“瑪穆平珠!不可無禮!”她的赫然出現顯然令桂良一頓惱怒,卻不好在他面前公然發威訓女。
綿愉從驚愣中回神,切切實實地回答她:“真的。”
簡簡單單兩個字,卻足以解除她心中的疑惑,也許她的出現只是為了确保自己今後的婚姻生活将會是美滿的吧。
瑪穆平珠沒有再作糾纏,因為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指婚以後,便是初定禮。這其實相當于民間嫁娶所送的彩禮。舉行初定禮的當日正巧是朝廷進行傳胪大典之日。所謂傳胪大典,即在科舉考試中,殿試閱卷後一日的清晨由皇帝在太和殿前宣布登第進士名次的隆重典禮。
科舉考試每三年舉行一次,為慶賀新皇帝登極,特設恩科,今日正是殿試發榜之日,傳胪大典後便是張榜公布進士名次,就位于東長安門外。
此時長安街上人頭攢動,除了看榜的舉子之外,亦有等待看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跨馬游街的京師百姓,而在長安街的另一頭,則是桂良府中正在舉行初定禮後的盛大宴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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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京中的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市井商民乃至倡優皂隸,無不前往目睹狀元的風采。張貼金榜的長安街上密密麻麻盡是人,從高處往下看,除去三鼎甲馬蹄下的土地,幾乎看不到一點黃土的地面。
三鼎甲自皇城午門出,過正陽門,以南北禦道至東西單道,一路跨馬游街,所到之處,人聲鼎沸。在正陽門外一所臨街的茶樓之上,亦是聚集着三教九流之輩。
這茶樓位置極好,緊靠着正陽門,坐落在南北通衢大道路東,常年生意興隆,今天更是高朋滿座。
“那個小胡子就是今年恩科的狀元?怎麽着也有四十好幾了吧!”茶樓窗邊坐着一位年長者,骨瘦嶙峋,亂糟糟的頭發胡須糾結成團,衣衫褴褛,渾身散發着一種既古怪又難聞的氣味,他嘴裏叼着一杆煙槍,手裏提着一個頗為精致的鳥籠,沒有人敢靠近,也沒有人回答他。
“他有大爺我的鳥兒這樣的才華?來,吸一口,給爺念首詩聽聽。”他吸了一口煙,又興奮地把煙嘴塞進八哥一張一合的尖喙中,然後清晰地聽到:“春眠不覺曉!春眠不覺曉!”
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大聲附和喝彩,其餘只是漠視不理,各自交談着。
“這鴉片鬼,成日無所事事,除了一杆煙槍,也就這鳥兒願意陪他瘋。”有人鄙夷地說。
“那他家裏人呢?”
“家?”那人哈哈一笑,說:“為了抽鴉片,早把房子賣了,就連老婆也被他賣進了前門大栅欄,往後怕他也只能跳進棺材才活得了命啊!”
“這鴉片還真是害人的東西,攪得□□離子散、家破人亡,朝廷難道不管嗎?”
“嗐!你不明白。”他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說:“鴉片流毒四方,朝廷裏抽鴉片的也大有人在,今兒這話你聽過就算,千萬別拿出去說,否則得罪了朝中權貴,下場可比這鴉片鬼還要慘哩!”
“雲笙!師傅喊你回去排戲呢!”這當口,樓下匆匆跑來一名梨園子弟,正是薛雲笙的二師兄薛雲華。
雲笙從座位上起身,與方才那人作揖告辭,走向雲華。
薛雲笙聽說今天殿試放榜,一大早就向他爹薛廣梅請假,在正陽門邊的茶樓裏花一千文買了一個好的座位,既能與三教九流之輩打交道,也能一睹狀元風采。
今年恩科狀元為祖籍安徽的戴蘭芬,年屆四十有二,雖不是少年狀元郎,但也深受薛雲笙崇敬。就連參贊大臣楊遇春與兩江總督琦善都甚是仰慕他的才學。
薛雲笙見過狀元風采,此生無憾,卻沒想到也在這茶樓裏遇上人們口中唾棄的鴉片鬼,真是沾了一身的晦氣!
他匆匆忙忙随雲華下樓,卻在出門時撞上了一個人,雲笙連忙低頭給那人道歉:“小民無心沖撞大爺,請大爺恕罪!”
“哦,不打緊。”那人語調沉穩又緩慢,似乎沒有怪罪之意,雲笙下意識擡頭,但見面前的人四十歲上下,身量并不高大,但他臉上和悅的表情與文質彬彬的氣度都掩不住那一團令人敬畏的威嚴。
目光相觸的一瞬間,薛雲笙有如突然撞上一團寒冰烈火,心頭竟蹿過一陣驚悚。
那人沒有多看他,徑直要往樓上走,雲笙如夢中驚醒般,在身後喊住了他:“別去樓上!”
那人回過頭來,疑惑不解地看向他,雲笙解釋說:“樓上有個鴉片鬼。”他想提醒那位大爺別讓鴉片鬼的氣息熏髒了他。
那位大爺明白過來,眼裏生出幾分感動,道:“你剛才慌慌張張,就因為這個?”
他沒有否認,又聽那位大爺贊許道:“你叫什麽名字?”
“薛雲笙。”
“廣興班的薛雲笙,我聽過,你們的戲做得很好,不過你要多唱唱《精忠記》,別叫男兒氣概失去了才好!”
雲笙忽然一陣臉熱,心底卻十分感動,正想說什麽,又走來兩個身着布衣的文士向他打招呼:“少穆!什麽時候回京的?真是許久不見,走,上樓喝茶,咱慢慢談!”
“樓上烏煙瘴氣,今兒就在樓下喝吧。”
“好,少穆說樓下就樓下!”
他們擁着那個喚作“少穆”的大爺在樓下找了座位,雲笙再沒有插足的機會,他在雲華的再三提醒下才離開,回去後問了他爹這位少穆先生是什麽人,他爹告訴他,這位少穆先生便是去年辭官回鄉的林則徐大人。
雲笙不禁恍然大悟。
林則徐為官清廉,不畏權勢,他的名聲事跡亦是在民間廣為流傳,只是沒想到去年突然辭官回鄉……朝廷的事,薛雲笙了解并不多,偶爾進宮獻藝或在茶樓等三教九流彙集之地聽人說過一些,也曾一度仰慕這位大人的事跡,沒想到今日會親眼見到人們口中所說的林大人!
遇見林則徐之後的幾天,薛雲笙都處于興奮之中,也曾重回過茶樓多次,但再沒見過林大人。
這一日,他照舊來到茶樓,茶樓依舊高朋滿座,卻仍不見林則徐大人,然而通衢大道之上極為安靜,只有數名士兵在灑掃街道,問了茶樓夥計才知道,今天是惠郡王迎娶福晉之日,步軍統領及其屬下人員正負責清理街道,以保暢通無阻。
原來,惠郡王也到了娶親的年齡。
那麽,公主呢?如今公主,也有十二了吧。
他的心思忽然飄得很遠,都忘了去尋覓林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