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浮果山莊
黃骠馬深一步淺一步地在逼仄的叢林小路上艱難前行。沒了蠶馬,摩涯也曾頗為頭痛,無奈之下,只好到附近的城鎮裏買了一匹黃骠馬,雖說還算神駿,但比起蠶馬來,就像麻雀之于蒼鷹,不可相提并論了。
不知走了多久,從一個藤條纏繞的大樹洞中間鑽出來時,眼前終于豁然開朗。陽光像透明的流水一樣傾瀉而下,湛藍的天空澄然如一塊巨大的寶石。大地舒展地延伸向遠方,視線盡頭,豔若玫瑰的紅霞在薄薄的白霧中若隐若現,恍如仙境。
摩涯精神一振,搖醒懷裏呼呼大睡的小歡,遙指前方道:“那裏就是浮果山莊,我們要回家喽!”
小歡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像只鳥一樣嘩啦嘩啦地使勁搖搖腦袋。
摩涯輕念了一句口訣,驅馬往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落下,腳下仿佛蕩出了一片漣漪。而随着這漣漪一圈圈的擴大,一幅奇妙的畫卷倏然展開。原來開啓浮果山莊大門的鑰匙,便是這句奇特的咒語。
黃骠馬緩緩走着,小歡新鮮地瞪大了眼睛。
那片紅霞原來竟是成片的花樹。樹幹、樹枝是青玉般的顏色,上面卻結着豔紅的花朵,碩大、柔軟、芬芳,恰似少女的容顏。一條冰藍色的溪流繞過樹林,寒氣氤氲,如薄紗一般輕罩在清冽的溪水之上。
朱顏樹,冰溪,太公鳥,珠冥魚……
摩涯閉上眼睛,深深一吸,仿佛要把這浮果山莊獨有的空氣全都吸入肺中。可惜現在不是秋天,否則樹上就會結滿火紅耀眼的朱顏果了。自己離開的五年裏,恐怕這些寂寞的朱顏果,全部都“咕咚”一聲掉進冰溪裏去了吧。
“終年寒氣氤氲的冰溪上,漂浮着一顆顆鮮豔觸目的朱顏果,這是天下最美麗的景色了……”曾經有個女孩子說,那時,她的臉頰也像朱顏花一般嬌豔而柔和。
可惜如今的朱顏樹下空空蕩蕩,早已沒有昔日的倩影了。摩涯苦澀地一笑,努力把兒女情長的哀傷抛開。一旦專注于眼前,他就立刻感到一股詭異而陌生的氣息。眼前的浮果山莊,竟忽然讓他渾身難受起來。
一陣微風掠地而過。一群黑衣人無聲無息地圍了過來。
摩涯拉住馬缰,環視四周。按照八卦的方位,每方兩個人,一共是十六人。他們穿着浮果侍衛的黑色勁裝,卻四肢僵硬,臉色蠟黃,眼神茫然。
沒有任何語言,迎面的兩個黑衣侍衛翻着白愣愣的眼睛,伸直了雙臂猛然插向摩涯的胸腹之間!奇長的手指幹枯尖利,帶着淩厲的風聲,他們看似僵硬,可速度卻着實迅速。摩涯招架不及,只得一縱身躍下馬背。黃骠馬一聲哀鳴,黑衣侍衛鋒利的手指竟然生生插入馬頸中!
其餘的黑衣侍衛也從四面八方,以各種姿勢和角度襲來。摩涯收斂心神,一面在人叢中穿梭閃躲,一邊抽空打量這些對手。他們每一個都仿佛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扯着,互相配合,彼此呼應,一進一退都極有章法,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旋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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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涯長嘯一聲,袖中的靈蛇金劍嗡然游動出擊。而這些黑衣侍衛毫無懼色,圍成一個圓圈,伸長青色的利爪迎着金光而上。在劍光的沖擊下,殘肢斷臂四散飛落,他們卻仿佛不知疼痛,依然搖搖晃晃圍逼過來。更為詭異的是,他們的傷口處竟沒有一絲血跡!
摩涯皺起眉頭,浮果山莊怎麽會出現這麽一群怪物?
在黑衣侍衛頑強圍成的圓圈中,光影一陣波動,一個如古松般佝偻的身形突然出現在摩涯面前,竟是一個形容可怖的老人,仿若骷髅的臉頰上眼窩深陷,更露出長長的黃牙,森然一笑。摩涯一凜,靈蛇金劍寒光暴漲,一擺尾,瞬息間便向那奇醜老人襲去。
老人亂晃着滿頭白發,驚恐地連連擺手道:“薰皇子住手!是我!”
“鏡先生?”
金光一斂,靈蛇金劍又纏回摩涯右臂上。确實是鏡先生,夕日薰朝老臣,如今浮果山莊的老管家。只是五年未見,他仿佛又蒼老了許多。摩涯指指和自己糾纏了半天的黑衣侍衛道:“這群怪物是怎麽回事?”
鏡先生粲然而笑:“年紀大了,腿腳愈發不靈便喽。才晚了片刻,這些木人險些就被拆光了,薰皇子的劍術是越來越驚人了喲!”說着,他慢騰騰地向黑衣侍衛一揮手,一道淡淡的白光過後,那些侍衛的身體頓時複原如初。他們整整齊齊地排成兩行,過來恭恭敬敬地跪下,齊聲說道:“參見薰皇子殿下!”
摩涯看了又看,皺眉道:“你剛才說……木人?”
鏡先生面露得色,又一揮手,那些侍衛已經全部變成穿着黑衣的木人。
摩涯眼睛一亮:“鏡先生,你真是奇才!這種‘幻物術’當今世上也沒幾個人能掌握啊!”
鏡先生莫測高深地搖搖頭,忽然看到小歡,訝然問道:“這個莫非是姑獲鳥?”
摩涯微笑:“先生果然不愧是天下學識最淵博的人!”
鏡先生得意地大笑:“哦,真的是姑獲鳥?那麽皇子找到姑射人了嗎?”
摩涯想起殷老漢,黯然嘆口氣道:“本來找到,可又沒了。”
“哦……我們回山莊再詳談吧,皇子走錯路了。”鏡先生閉目輕念了幾聲口訣,眼前的地面上忽然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銀色八卦陣。
怪不得會受到黑衣木人的襲擊,摩涯這才發現他們所站的位置,原來正是陣法的死門!卻見鏡先生一腳踏入潺潺流動的冰溪,然後消失在兩棵高大的朱顏樹之中。
摩涯怔忡半晌,搖頭跟上。小歡卻還在研究那幾個木人,它快手快腳地拿了個木人,想偷偷揣在衣服裏。不想那些木人突然一跳,騰地又變作黑衣侍衛了。小歡悚然一驚,吐吐舌頭,趕快追上摩涯。
沒錯,這裏才是真正的浮果山莊。望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摩涯終于松了口氣。看上去與以前惟一不同的就是,山莊裏也有許多和剛才一樣的黑衣侍衛四散走動着。想起它們不過是一群小木人,摩涯不禁呵呵一笑,提起小歡的領口甩給他們:“交給我的侍女柔姬,讓她把這個臭臭的小家夥洗洗幹淨!”說完轉身問鏡先生道:“先生為何布個陣在門口,莫非是在鑽研陣法?”
“哦,檸姑娘做這些布置是有原因的……”
“檸姑娘?”摩涯一怔,“這麽說,那些花樣不是你弄的?”
鏡先生老臉一紅,小聲道:“這些……都是檸姑娘布置的。那些木人是檸姑娘用‘幻物術’做出來看守大門的;門口的陣法也是檸姑娘布下的。唉,老朽資質有限,鑽研半生也無法達到這種造詣了!”
“阿檸?”摩涯眼前浮現出一個黃發稀疏、身量瘦小的盲眼小姑娘。記得她總是沉默寡言,一臉倔強,卻不料天分竟如此之高。
“檸姑娘是我生平所見最具天賦之人!”鏡先生眼中現出贊嘆之色,“薰皇子回來,也是她叫我來迎接的。”
聆音閣。
半掩的門扉上,雕刻成月光鳶尾的镂空圖案,一彎一曲都熟稔于心。摩涯記得幼年時曾無數次守在聆音閣門外,等待薰夫人議事完畢,好帶自己去冰溪邊玩耍。他輕輕推開了門,跨步走進去。屋裏熟悉的擺設就像微風一樣,輕輕擊中他的心房。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連腳下的百鳥朝鳳毯都仍是他離開前的那一塊,只是已在時光裏褪色,不複當時的華麗。青玉石椅在堂上整齊地排成兩列,盡頭是一方寬大的紫檀木案,沁出紫幽幽、沉甸甸的光澤。
摩涯雙唇微張,遲疑着不敢上前。從前薰夫人議事時常坐的錦墩上,此刻端坐的分明是一個仙女。月光般的長裙優雅曳地,肌膚雖略顯蒼白,卻給人一種晶瑩透徹之感。若不是那雙異常之大的瞳仁,可當真是認不出了。摩涯驚訝而贊嘆地打量着阿檸,光陰的鬼斧神工,讓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變成了一朵怒放的鮮花。她空洞幽深的眼眸沒有表情,卻奇怪地給人以明顯的倔強感。這感覺如此強烈,竟足以穿越時空的距離,讓他确認這就是當年那個整天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
阿檸的臉轉向摩涯,微微綻出矜持端莊的笑容:“阿檸有失遠迎,請薰皇子恕罪!”
連稱呼也變了呢,摩涯依然記得,阿檸小時候常常在自己身後追着叫“摩涯哥哥”的,歲月确實讓人改變了很多啊。
“數年不見,阿檸現在真是出息了呢。鏡先生不停口地誇你博聞強記,智謀無雙,精通兵法、奇門、幻術、醫術。難怪連薰夫人也放心把浮果全盤交給你,自己專心閉關修煉去了。”
阿檸秀眉一挑:“幾年不見,向來口拙的薰皇子,也學會拍馬了?”
摩涯被她看穿,無可辯解,滿臉尴尬的笑連濃密的虬髯都無法遮掩。
“薰皇子找到冰蠶了嗎?”阿檸轉過話頭。
“那個……還沒。”
阿檸眉心淡淡蹙起,嘆息道:“剛才的事我已知道,薰皇子的劍術是更上一層樓了。可是,只是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劍術中,對你自己的天下,是否也應該多上些心呢?”
幾年不見,阿檸不但變美,而且眉眼之間去盡青澀,透出仿似薰夫人的精明殺伐之氣。聽到她仿佛薰夫人的責備,摩涯不禁垂下頭,半晌才道:“這五年我幾乎是繞地三匝。我那包袱裏,收羅了各種稀世罕見的衣料——綠鯉魚的鳍,火麒麟的皮……可惜,只是沒有冰蠶絲。”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對了,這次我還找到了一只姑獲鳥!”
“姑獲鳥?嗯,那還算有點兒用處。”
“是啊,我正要去追蹤姑射人,卻被十萬火急地召回來,到底怎麽回事?”
阿檸嘆口氣,低聲道:“浮果出事了。”
薰夫人苦心孤詣尋覓多年,終于發現一處地竅。浮果山莊建于此靈脈之上,不需任何法術加持,也能自動遁形。可是,不久前還在清晨睡夢中的浮果,卻遭到了黑甲士的突襲。魇皇多年來就盼望着将薰朝的餘黨斬草除根,這下終于重創了浮果。
阿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聲緩慢:“那天,天猶未亮。五萬黑甲士悄無聲息地穿越了地竅靈氣的護佑,如同噩夢一般降臨了。我們毫無覺察,許多戰士還在睡夢裏就被斬為兩段。那一戰,浮果血流成河,此後經月都飄散着揮之不散的血腥氣息!”
“這麽說,我們的戰士都……”
阿檸指着殿外侍立的黑衣侍衛道:“如今浮果內外都只能靠木人守衛了,我們的戰士……拼掉滄瀾五萬人,他們死亦為鬼雄了!”
“那薰夫人呢?海人呢?”摩涯緊緊地抓住椅子的扶手。
“薰夫人在雪洞裏閉關,很安全。而如果不是還有海人,你今天已經看不到浮果山莊了。只可惜……”
阿檸沒有繼續說下去,摩涯卻已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沒有冰蠶絲戰衣,海人的身體是幾無防禦之力的,我們也早晚難逃被趕盡殺絕的命運。”
“五萬士兵有去無回,滄浪城一定還會再派人來的。雖然我做了些布置,修改了進入浮果的口訣,可未必真能抵禦下一次攻擊。”阿檸臉上掠過一絲苦笑,“這次魇皇人馬能輕而易舉地殺進浮果,恐怕淩滄也難逃此劫了!”
“淩滄不是在滄瀾?他……”摩涯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阿檸輕移蓮步來到摩涯面前,輕輕握住他的手。摩涯不知何意,臉上微微發熱。阿檸敏感地覺察到了他的忸怩,冷冰冰的神情中也不由流露出些許尴尬:“這是為了讓薰皇子能夠進入我的‘心鏡’,洞悉最新搜集到的意念殘片。”
“哦,你還修了‘心鏡’?”摩涯釋然。
阿檸的手清涼柔軟,一絲絲沁人心脾的涼意,讓摩涯的四肢百骸徹底放松,轉瞬間進入她的意念之中。
白煙缭繞之中一泓水波,明淨澄澈。“心鏡”已相當成形,顯示出阿檸造詣匪淺。
一間茅草屋漸漸清晰起來。茅屋四面的土地則忽然變得透明。摩涯看見,地下埋伏着許多黑甲士,全都手執雪亮的彎刀。
一個書生的背影出現,邁着從容的步子走近茅草屋。他的臉偶然一側,正是淩滄。摩涯不由想提醒淩滄,卻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淩滄毫無戒心地踏入黑甲士的包圍。頓時,刀光如雪,血光四濺。
摩涯的心懸了起來,眼前景象也立刻變得模糊不清。他連忙定住心神,卻見一柄彎刀已斜斜刺進了淩滄的胸膛。淩滄一個踉跄,無數彎刀立刻劈了下去……一聲凄厲的長號,伴着無數的回聲響徹摩涯的耳際:“叛徒!叛徒!叛徒……”
“心鏡”驀然碎裂,一切景象都如泡沫般飛散湮滅。摩涯驚醒,一把抓住阿檸的肩膀:“淩滄他到底怎樣了?”淩滄不僅是浮果安置在滄瀾的一枚重要棋子,更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兩人連用的劍都是一對,摩涯是靈蛇金劍,淩滄是靈蛇銀劍。薰夫人曾說,這是要他們記住“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情急之下,摩涯手上力道足以把石頭捏碎。阿檸語調卻依舊平緩淡然:“我派鏡先生冒險前往滄瀾,只搜集到了這些殘片。毫無疑問,淩滄和以往一樣去拿情報,卻中了埋伏。我想他很可能是被出賣了。”
“被出賣?你是說浮果之內……”
阿檸點點頭:“滄浪城戒備森嚴,二十年來,浮果山莊只有一個人成功地打入其中。而淩滄則一直與這個人單線聯系,把寫在鲛绡上的密報帶回山莊。如果淩滄被捕,那山莊打入滄瀾最具威脅性的一顆棋子,很可能就此被順藤摸瓜地查出來。這樣的話,本已處于劣勢的浮果山莊,就完全沒有和滄瀾對抗的砝碼了!”
“浮果的所在,淩滄的身份,都是絕頂的秘密,滄瀾人怎麽會知道?”
阿檸空空的雙瞳看着他,反問道:“薰皇子以為呢?”
“誰是……奸細?”摩涯的手無力地垂下,終于從幹澀的嘴裏擠出“奸細”這兩個字。經過那場浩劫,薰朝已只剩下這一脈。這麽多年過去了,山莊中随便一個人,摩涯都能說出他曾經為浮果付出過多少艱辛和犧牲。他真不願相信,這中間還會有奸細。
“薰皇子看看就知道了。”阿檸面無表情地道。
冰溪的源頭,即是浮果山莊的水牢。
阿檸從頭上拔下一根彎彎的發簪,素手在空中輕輕一劃,藍光一閃,水面頓時為之中分。
摩涯想起,這支靈犀簪,自己曾多次向薰夫人求取,原來是留給阿檸了。他還記得,有一次淩滄去查探滄瀾黑甲士的動向,便特蒙薰夫人賜給靈犀簪護身。自己那時尚且年幼,每天的功課只是到寒冷刺骨的冰溪裏面捉一百條珠冥魚,枯燥而艱苦。那時對淩滄手握神奇的靈犀簪出門辦事的威風,實在是十二分的豔羨。等自己終于也出門,才知相比起來,捉珠冥魚實在是容易多了。而一想到淩滄,摩涯的心頭又沉重起來。
走了一段,水路中央出現兩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兩條白影鬼魅般倏地出現,臉孔煞白,模樣古怪,卻原來是兩只看守水牢的海人。摩涯朝它們揮揮手:“好久不見,我可都分不清你們哪個是哪個啦!”
海人卻只認得阿檸,親熱地朝她“哇哇”叫着,似乎在抱怨她好幾天不來了。它們并不像小歡那樣長得像人類的小孩,倒像是奇異的小老頭,瘦小而且滿臉皺紋,眼睛像一對大大的黑葡萄。它們渾身的肌膚則是雪白透明的,連皮膚下血管的脈絡都清晰可見。
阿檸拿出銅匙開了門,一股陰暗潮濕的空氣迎面撲來。
“帶過來。”阿檸吩咐道。
兩個黑衣侍衛咯吱咯吱地拎來一個“東西”,“吧嗒”一聲扔在他們腳下。
片刻之後,那“東西”輕輕蠕動起來。原來竟是一個渾身血污、披頭散發的女人。女人神色慘然,艱難地擡起眼睛,口齒不清地道:“薰皇子,救我……救我!”
“柔姬?”摩涯終于辨出,這個血人便是自己的侍女柔姬。柔姬秉性柔弱,與人無争,怎會招致這樣的毒手?
摩涯俯下身,托起她的臉,可這麽輕的動作也讓柔姬疼得渾身一顫。她滿口血污,原本編貝般的皓齒已然全部斷裂破碎,而蔥管般的纖纖玉指也被夾棍折磨得不成形狀。摩涯的手微微顫抖,聲音悶啞地問道:“是誰把你折磨成這樣的?”
柔姬眼淚湧出,渾身戰栗,恐懼地看向他的身後。
“是我。”阿檸冷冷地道,“薰皇子,你這位水一般溫柔的侍女,可是滄浪城派來的奸細呢!”
“你真的做過背叛浮果的事?”摩涯直直地盯着柔姬的眼睛。
柔姬的眼睛裏積滿了淚水,哀哀凝望着他,無聲地俯身拜下,久久不動。
摩涯一聲長嘆。兩年前,在一個繁華的城鎮裏,柔姬賣身葬父。摩涯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跪在路邊,眼神悲戚,宛如清泉。他把她帶回浮果。可在山莊門前看到盛開的朱顏花時,他又忽然失卻了回家的勇氣。只讓人把柔姬帶進去,自己則掉頭而去。
摩涯眼前又浮現出那些死去的浮果戰士。正是那些故國忠貞不二之士,在滄浪城淪陷時拼死保護薰夫人和自己逃出火海。他們的子弟,很多都是自己童年的玩伴,曾一同被提着耳朵訓練,一同鑽到冰溪下摸魚。而眼前這弱女子,就這麽赤手空拳、不動聲色地葬送了他們。不僅讓浮果失去兩萬精兵,失去了淩滄,也切斷了與惟一的內線的聯系。
可看到柔姬流淚的樣子,摩涯心裏便浮現出另一道倩影,另一幅凄絕的畫面。
阿檸仿佛看穿了摩涯的心思,冷冷地道:“她都認了。她還算倔強,但骨頭還沒有硬到家。”
摩涯默默看了一會兒柔姬,柔聲道:“既然真是你做的,早晚都是要認的,又何必白白多受這麽多罪呢?”說着慢慢伸出一只手,一道小小的金色禁符印上她的嘴唇,随即消失。柔姬嗚嗚叫着,卻已不能再說話。
摩涯站起身,負手道:“走吧!天涯海角,永遠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柔姬訝然瞪視着摩涯,片刻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竟保住了性命,連叩謝也忘記,爬起身奪門而逃。
阿檸連忙阻止:“不能放!”
摩涯伸手攔住她:“阿檸,我已經封印了她說話的能力,她不會再說出浮果的秘密了。”
阿檸不可思議地反問:“不會說,難道不會寫?浮果遭此大劫,這仇難道不報?”
摩涯目送柔姬跌跌撞撞地逃遠,這才長嘆一聲道:“她想必也是身不由己,請成全我的心願!”
阿檸嘴唇抿得煞白,驀然直直地面向摩涯,大聲道:“就因為柔姬哭的時候有一點像花曦嗎?”
摩涯心裏猛然一痛:是的。正因為此,當初自己才不顧一切把她帶回浮果。她哭泣的眼神那麽像花曦,現在自己又怎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
摩涯緩步走出水牢,恍惚中又看見一個姣若鮮花、豔若晨曦的少女,在前面不遠處嬉戲,咯咯地笑着回眸道:“摩涯哥哥,快來捉我!”
阿檸臉色如冰,美麗而空洞的眼睛冷冷對着摩涯離去的方向。
一種奇異的咒語,如異域的音符,從她嘴裏流水般吟詠而出。
寬大明淨的檀木案上,整整齊齊擺着一排小木人。因為阿檸看不見,這些木人都是鏡先生代為雕刻。它們毫無二致地穿着黑衣,五官精致,表情卻呆滞,毫無生氣。
阿檸神情肅然,手掌按在一個小木人頭上,喃喃念動口訣。小木人的臉慢慢發生變化,仿佛變得柔軟起來。當阿檸的口訣念完,它猛然睜開了眼睛,眼中白光一閃,轉瞬又閉上。它現在的神情看起來寧靜安詳,仿佛是陷入睡眠一樣,已經和其他木人截然不同了。
阿檸“幻物術”的造詣已不在閉關前的薰夫人之下了,摩涯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着。趁這個間歇,他又提起剛才的話題:“這麽說,你估計黑甲士這兩天還會來?”
阿檸點點頭,用絹帕擦了擦額角,道:“不錯,應該不出三天。快的話……”
話音未落,鏡先生已急匆匆地走進來:“檸姑娘,黑甲士又來了!”
“來了多少?”阿檸端坐在檀木案之後,氣定神閑地問道。
“哦,據老朽目測,大概是上次的百分之一。”
“只有五百人?這好辦,交給我和小歡就可以。”摩涯松了口氣,他知道,現在的浮果山莊已經幾無抵抗之力了。同時,他心中也為阿檸的料事如神吃驚不已。
“不必。”阿檸阻止道,“我們不但不殺他們,還要讓他們一根頭發都不少地回滄瀾去!”
“呃?”摩涯愕然,鏡先生也是一臉疑惑。
阿檸從容地道:“滄瀾派出這樣少的人來,一定是來查探上次那五萬人的下落。這說明,他們并不知道那支隊伍已經全被殲滅了。這一點對我們很有利。但如果這支隊伍又如泥牛入海,恐怕過不了多久,魇皇就會派出十萬大軍來踏平浮果了。所以,這五百人我們絕對不能殺。”
“可是,”鏡先生撓撓頭,“給他們發現浮果回去報信,滄瀾還是會派出十萬大軍來掃蕩我們啊!”
“我正是要他們回去報信。”阿檸嘴角綻出一絲微笑。
她閉上雙眼,雙唇微動。大廳地面上,慢慢凸顯出一個巨大的銀色八卦陣。摩涯認出,這本是布置來隐藏山莊入口的。阿檸伸手一招,巨大的銀八卦便在一瞬間縮小,飛入她手心。與此同時,随着咯吱咯吱的聲響,守衛浮果的黑衣侍衛魚貫而入,一一走到阿檸面前,啪嗒躺倒,還原成一個個小木人。
阿檸道:“勞煩薰皇子和鏡先生将這些木人收起來。”
這樣一來,就意味着浮果山莊已撤除了所有防禦!摩涯轉頭看看阿檸,只見她臉色平靜,絲毫不見任何的異樣。
一盞茶的工夫。铿锵的馬蹄聲中,一隊黑盔黑甲黑馬的士兵出現在冰溪前。領頭的将領同樣一身黑,只是眉間勒着一根大紅抹額,唇上留着兩撇整齊的髭須。
大門洞開的浮果山莊,靜立在冰溪對岸。
他們本已在銀八卦的幻象中迷途良久,此刻陡然有了新發現,心中難免喜疑參半。
此刻的浮果山莊,一絲法術的氣息都沒有,平凡如普通農莊。那将領思慮再三,終于一揮手,下令道:“無論如何,也務必要找出薰黨餘孽的蹤跡,查明我五萬将士的蹤跡。大家仔細搜查!”
衆軍士齊聲應道:“是,卮将軍!”
黑甲士迅速地沖進山莊。裏裏外外搜查一番,卻一無所獲。
“這裏難道已被遺棄?”卮将軍策馬緩緩圍着院落逡巡着,感知的觸須像藤蔓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不對,這種氣息很不尋常,難道這裏竟然有……海人!”他的眼睛像發現了獵物的野獸一般眯了起來。
隐身在聆音閣頂的阿檸指尖輕輕一彈,一朵朵巨大而嬌豔的朱顏花憑空綻放。在陽光中,豔麗的紅色花瓣清澈而透明,卻又散發着充滿蠱惑氣息的芬芳,悄無聲息地從高空飄落。
散落在浮果山莊內的滄瀾士兵同時停止腳步,失魂落魄地垂下頭。
“……空無一人的廢棄山莊,死屍遍地,泥土紅赤。你們所見所聞,就是如此。”
阿檸以一種古怪的旋律吟哦着,仿似古老的梵唱,聲音如柔紗一般自聆音閣高聳的穹頂上披下來,彌漫到山莊的每一個角落。摩涯恍然,虧她想得出,也虧她能做到!
忽然,摩涯發現仍有一個人在活動——卮将軍,雖然眼神中透着茫然,可依然執著地穿越重重院落,向海人藏身處摸去。摩涯正要提醒阿檸,卻忽見他臉色明顯地一呆,像是意外地看見了什麽,然後翻身下馬,兜頭跪倒,以滄瀾極為隆重的禮儀拜下去。摩涯運足目力望去,見卮将軍跪拜的,卻是自己屋裏的一幅畫像。
一個少女在朱顏樹下巧笑倩兮,那是花曦的畫像!
這個滄瀾将軍,為什麽要拜花曦的畫像?摩涯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攫住。然而,不等他有所行動,阿檸已然覺察出有漏網之魚,一朵朱顏花直接降落在卮将軍的頭頂。
“等等!”摩涯失聲阻攔,卻已見卮将軍遭遇二度襲擊,頓時垂下頭顱,目光也終于變得一片茫然。
阿檸愕然回首:“施法如潑水,怎麽可以等呢?出了什麽事?”
面對她怔然空洞的雙眸,摩涯不知該怎樣解釋,只得郁悶地扯了扯胡子,心不在焉地道:“沒什麽。阿檸果真聰明絕頂,這一招兵不血刃,卻為我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這也沒什麽。”阿檸淡淡地道,“眼下的問題已解決,薰皇子還是快去向薰夫人道別吧!”
“道別?”
“因為,你馬上就要去滄瀾了。”注視着黑甲士離去的身影,阿檸頭也不回地道,“現在雖然暫時緩解了浮果的危機,但絕瞞不過魇皇太久。我們必須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拿到制勝的關鍵。”
“你是說……冰蠶?”
“對。從前段時間淩滄帶回來的密報看,他很可能已經找到了冰蠶的線索。”
“所以你讓我去滄瀾,去尋找淩滄的下落?”
“或者是接替淩滄,”阿檸點頭道,“如果他已然暴露的話。”
薰夫人閉關的雪洞,是白色山岩中的一個洞穴。據說洞內終年飄雪,宜于靜修。
摩涯跪在雪洞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薰夫人,孩兒又要走啦,您多保重!”
薰夫人不是摩涯的親娘。可當年在血染海水的屠城中,是她拼死救出了年幼的薰皇子,并花費偌大心力來栽培他。也是薰夫人在隔海的東洲建立起了浮果山莊,艱難地一點點積聚複國的實力。她當年只是薰皇身邊最年輕的妃子,如今卻已成為複國的靈魂!所以,在摩涯心中,她就是世界上最值得感激和熱愛的親人。
雪洞中靜悄悄地沒有聲音,想必是薰夫人已進入閉目塞聽的境界,無法回答。
阿檸輕輕提醒道:“薰皇子,走吧,該去向花曦告別了。”
“唔。”摩涯站起身來。阿檸真是很了解他,知道他此刻的心意。
透明的冰魄棺中,花曦宛如沉睡一般,容顏依然嬌豔如生。
摩涯靜靜地看着花曦的容顏。他無比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缺了一塊。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走遍天涯海角,嘗遍酸甜苦辣,可每次回到這裏,看到花曦一如往昔的容顏,他就會發現,那缺了一塊的地方,依舊是空蕩蕩的。
“我要去一趟滄瀾。”摩涯柔聲告訴花曦,“淩滄……我得去帶他回來。我會盡快回來陪你的。”
出來時,摩涯意外地發現阿檸依舊若有所思地站在門旁,于是他振作起精神,朗聲道:“我走了!那麽,浮果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