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月槎

從這惟一的酒肆望出去,千裏煙波,一片浩渺。

從東洲到滄瀾的惟一途徑,便是在乘坐八月槎出海。在傳說中,八月槎是從人間通往仙界的渡船,但只有每年八月才出現一次。而通往滄瀾的八月槎雖然不至于一年才一往返,但也是來去無定,快則幾日,慢則數月,想要渡海,惟有等待。

摩涯已在滞留半月。令他郁悶的是,明明有一艘巨大無比的八月槎在海邊停着,卻一直不開船,據說是要等什麽大人物。

摩涯收回目光:“小二,老樣子,一大碗海帶湯,外加兩碗白飯。”

店小二年紀很輕,眼神機靈,笑容滿面地高聲應道:“好咧!稍等啊客官!”

摩涯伸手摸摸胡子,心中更是郁悶。原本蓬松有型的絡腮大胡子,已被鏡先生熨成了直直的山羊胡,自己生生被變成一個老态龍鐘的游方郎中。小歡的冰綠色眼眸也被鏡先生用藥水暫時變作黑色,扮一個啞巴小孩,倒也玉雪可愛。

摩涯呼嚕嚕喝一口湯,想起鏡先生的叮囑:“易容的精髓不在于形,而在于神。”于是手撚長須,搖頭晃腦地曼聲哀嘆道:“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拿腔拿調,仿佛真是個牢騷滿腹的酸郎中,引得一臉孩子氣的店小二捂嘴直笑。

忽然聽見旁邊桌的人喊:“郎中,管管你家小孩啊!”

只見小歡垂涎欲滴地趴在鄰桌客人的香魚辣肉邊,鼻子已快探進盤子裏去了。摩涯忙一邊賠罪,一邊把它提回座位。小歡一看又是海帶湯,小鼻子一皺,都快哭了出來。摩涯低聲道:“你是鳥,又不是貓,怎麽那麽愛吃魚啊?要知道我現在是窮困的游方郎中,怎麽可以天天吃一兩銀子一盤的大魚大肉?”

訓完小歡,他心安理得地又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海帶湯。正呼嚕間,窗外忽然傳來“希聿聿——”一聲長嘶。摩涯一怔,轉頭向外看去,只見一匹雪青色的瘦馬四蹄甫歇,正仰天長嘯,神俊非凡。正是自己那匹蠶馬!摩涯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覺地掉落地上。

店小二恰好路過,殷勤地拾起筷子,順着摩涯的目光看到窗外的蠶馬,眼裏也散發出豔羨的目光:“啧啧,可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說着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一溜煙地跑出去看稀奇去了。

騙走蠶馬的“無賴”依然一身纨绔子弟般的淡紫綢衣,潇灑萬端地從蠶馬上躍下,憐惜地摸了摸馬的鬃毛,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摩涯無聲地苦笑,他清楚自己此刻肩負重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輕舉妄動的。

“可以上船喽!可以上船喽!”店小二沖進來大聲叫道。

原來讓大家等了半個月的大人物,就是這位無羽公子。酒肆裏久等的旅人們都歡喜地騷動起來,紛紛收拾行李準備動身。摩涯也背起大大的藥箱,和小歡一起往八月槎走去。

“郎中,你忘拿東西啦!”店小二大叫着追上來,遞上來一個藍色的小包裹。

摩涯一愣,忽然看見店小二一臉讨好的笑容下,明亮的眼睛難以察覺地微微一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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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涯心裏一動,不露聲色地呵呵笑道:“看我這老糊塗,多謝小哥兒!”他伸手接過包裹,只覺掌心一硬,除了包裹外,還多了一個小紙團。

店小二若無其事地笑着,揮揮手走回酒肆。毫無疑問,他是浮果山莊的人,如此冒險傳訊,必有大事相告。摩涯蹲在路邊,把小歡扯過來,裝作給它整理衣襟,迅速地打開紙條。

上面只有四個潦草的字:危險,快走!

摩涯四下打量,一切看起來都是平靜尋常。但那店小二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不住以目示意,惶急之情已經很明顯。

驀地,一聲女人凄厲的慘叫憑空響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是人群驚恐嘈雜的喧嚷。摩涯擡頭一望,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只見八月槎周圍的海水不知何時變成了黑色,一團一團模糊不清的黑影,像潮水一般湧出海面。它們遲緩而又渴望地向靠近八月槎的旅人包裹過去。一個年輕女人已倒在地上,變作一具暗綠色的僵屍,顯然是剛剛被吸吮了元神。

黑影不斷從海水裏湧出,多得令人發毛。

海鬼!摩涯的臉不由僵硬起來,這種髒東西,只要沾上一點兒就會變成綠毛僵屍!

據說海鬼是生活在海底淤泥裏的幽靈,一旦被通曉邪術的術士召喚,就會成群結隊地從海面浮出,所向披靡地把一切生物變作惡心的暗綠色僵屍。

男女老少尖叫着,裹纏着摩涯跑回酒肆。大門“砰”一聲緊緊關上,試圖把緩緩迫近的海鬼擋在門外。可是,門能擋住的東西還能叫鬼嗎?摩涯搖頭苦笑。

不過,奇怪的是,海鬼們把旅人逼入酒肆以後,竟真的圍在外面不再靠近了。

八月槎緊閉的艙門窗忽然打開,幾個人魚貫而出,步履铿锵地走進酒肆。他們身上的黑色铠甲在黯淡的天色中閃耀着猙獰的微光——是滄瀾黑甲士!

原來,這些海鬼是滄瀾人召喚來的。捏着店小二給自己的紙條,摩涯開始覺得事情不對,莫非沖自己來的?但自己一路易容,悄悄行來,行蹤是絕對保密的啊!

大概是感應到了海鬼的陰冷之氣,小歡的身體像篩糠似的抖起來。摩涯吃了一驚,生怕它失控咕咕亂叫,趕緊做害怕狀,把它緊緊摟在懷裏。這一轉眼間卻發現,原來所有人都蹲在酒肆中央,統統在發抖。

一個紅須環眼的黑甲将軍,輕蔑地環掃了衆人一眼,冷然道:“本将軍接到密報,這裏有薰黨逆賊潛伏。今日這的人通通不許走!”

果然是沖自己來的!摩涯濃眉緊鎖,自己前腳剛到,黑甲士後腳就殺到,難道說,浮果山莊潛伏的奸細不只柔姬一個?

紅須将軍目光如刀,倏地用大刀一指:“你,出來!你是不是奸細?”

一個高大俊朗的旅人站出來,臉色慘白,拼命搖頭。那将軍哼一聲,手指一勾,一團黑影蠕動過來,抱住那個人。半聲凄厲的慘叫過後,地上又多了一具僵屍。

紅須将軍一轉頭:“你,到這邊來!”指的正是那個通風報信的店小二!

店小二賠着笑迎上去:“将軍,小人在這兒已經六年了,只是幹些端茶送水的粗活,絕對不是奸細啊!”

紅胡子哼了一聲,又勾了勾手指。海鬼慢慢向店小二蠕動過去。店小二的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卻挺直了脊梁,一眼也沒有朝摩涯這邊看。

摩涯瞄一眼酒肆內外湧動的黑影,這些海鬼恐怕不下數百。一邊估算着,一邊靈蛇金劍已在袖籠中隐隐探出頭。

“燕将軍,請稍等!”

颀無羽飄然走進來,正好和摩涯打了個照面。摩涯心裏一突,一轉念,鏡先生的易容術舉世無雙,于是坦然回視。

不過颀無羽看的卻不是摩涯這個“郎中”,摩涯暗叫糟糕,颀無羽是認得小歡的!

果然,颀無羽臉上露出微笑:“這位小弟弟……”

摩涯趕緊擋在它前面:“它是個啞巴。”

颀無羽身形微微一晃,已笑眯眯地蹲在小歡面前:“我說怎麽這麽眼熟,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歡?”

小歡一愣,咧開嘴朝他笑了笑。

摩涯背心一涼,金蛇劍卻暗暗瞄準颀無羽的頭頂。束着淡紫錦帶的發髻下,就是天靈穴,一旦情況有變就只能先殺他,再圖解決那位燕将軍了。

颀無羽一臉又驚又喜的表情站起身,指着摩涯的鼻子道:“胡神醫,你不認識我了嗎?上次我跌下山崖擦破了點兒皮,你足足給我治了三個月啊!怎麽你們也要去滄瀾嗎?”

摩涯一愣,但馬上也作出恍然大悟狀,大聲道:“無羽公子,原來是你!我這不是去滄瀾買點兒藥,那個,提高一下醫術什麽的嘛!”

“你都是神醫了還提高什麽!”颀無羽哈哈笑着一手攙着摩涯的胳膊,一手摟着小歡,對瞪大眼睛的紅須将軍道:“燕将軍,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請他們吃飯去了啊!”

燕将軍急忙将颀無羽扯到一邊,賠笑道:“無羽公子,這可不行!陛下有令,這之人統統得殺掉,一個都不能放過!”

“行!”颀無羽用橫笛敲了敲腦門,轉身就走,“你殺了我的恩人吧,我也不去滄瀾了!”

“你不能走啊,謝三爺眼巴巴地等着你哪!”燕将軍搓着手兩頭為難,見颀無羽毫無妥協之意,終于“咳”地一跺腳,“好,我就放了這一老一小,你帶他們上船吧!”

摩涯被颀無羽往八月槎上拖,耳畔聽見燕将軍大嗓門喝道:“把海鬼趕進來,把這些人處理掉,我們好開船返航!”摩涯吃了一驚,停下來看着颀無羽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救我,但既然你有這個本事,不如把那些人一起救了吧!”

颀無羽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頭痛的表情,然後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快步走開。摩涯正要追上去,忽覺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抓住了自己。

“爹,不要為難無羽公子了,我們趕路要緊!”

什麽時候又多出了個女兒來啊?摩涯回頭看清來人,豎起的毫毛才慢慢平複。

“你怎麽會來的?”

一上船,摩涯便一把将“女兒”塞進房間。船艙裏光線很暗,桌上琉璃盞的燈光,把她清秀的臉頰和雪白的衣衫,都剖為明暗兩半。

阿檸燈光下的半邊臉明亮地一笑:“我思來想去,還是跟你一起去滄瀾比較有照應。”

“這個……不好吧?你跟我走,那浮果誰照看?”

“薰夫人出關了。”阿檸微微側過頭,臉頰頓時沒入陰影裏,“是她叫我來幫你的。”

摩涯這才展顏道:“好,你足智多謀,先想個辦法把酒肆裏那些人救了吧?”

阿檸搖頭嘆氣道:“薰皇子怎麽還是這樣心軟?現在我們自身難保,最要緊的就是偷偷潛入滄瀾。如果打草驚蛇,可會誤了大事呢!”

“話雖如此,可怎能眼看着這些無辜的人死去?我們複國就是要讓滄瀾百姓重新過上安穩快樂的日子,如果為達目的就不顧百姓死活,那和魇皇有什麽區別?”

阿檸低頭無語,幽黑的雙眸中雖沒有表情,但心裏顯然正在算計掙紮。

“不如我出去,把這裏的黑甲士殺光滅口,這樣還是可以潛入滄瀾的。”摩涯轉身便欲開門,卻立刻被阿檸拉住。只聽她嘆口氣道:“這件事交給我吧。但薰皇子要答應我,不能再插手了。”

摩涯大喜點頭。于是阿檸推開艙門,喚道:“無羽公子!”

遠遠站着的颀無羽趕緊走過來。他顯然已料到是什麽事,沒等阿檸開口,就先愁眉苦臉地道:“姑娘,別難為我了,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滄瀾十三郎’中坐第五把交椅的燕五啊!能從他手上搶下這一老一小,已是賣給我天大的面子了!”

阿檸附耳跟他說了幾句話,颀無羽立刻住口,異樣地瞅了阿檸一眼,又朝摩涯一笑,便轉身匆匆下船去了。

摩涯再度對阿檸刮目相看。同是碰上颀無羽,自己被拐走了愛駒,而她卻能令其低眉順耳。這可真應了薰夫人打小就對自己嘆着氣說的那句話:“摩涯啊,你禀性本來聰明,可怎麽我每次試探你都會上當?唉,看來日後我真得挑個人來輔佐你!”想必,薰夫人挑的人就是阿檸了。

不過,颀無羽看阿檸時熠熠發光的雙眸,倒讓摩涯有所醒悟:昔日的黃毛丫頭已經長大了啊!

八月槎駛出近海,海水漸漸由碧藍變成了奇異的綠色。

“我們已快進入碧焰海了。”摩涯仔細關好艙窗,對阿檸道。

滄瀾洲之外,環繞着紫泥海和碧焰海。無論是從東洲還是姑射前往滄瀾,都必須穿越這兩片奇異的海洋。紫泥海的紫泥是海人的致命弱點,僅僅一桶就足以讓一個海人死去;碧焰海千裏海面燃燒着沖天的綠色火焰,姑獲鳥即便從高空飛過,也會被燒焦靈魂。

兩大靈獸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不必說了。所以,只有八月槎這種極品大艦才能穿過這兩片死亡之海。八月槎不同于普通船只,而是用深山烏木制成,堅硬如鐵,能辟百毒。每間船艙都密不透風,才能防止紫泥海和碧焰海的毒氣侵襲人體。

檢查完門窗,摩涯打開了店小二塞給他的藍布包裹。裏面只有一件殘破的血衣。血跡斑斑的衣襟上,用手指蘸血寫着五個大字:

冰蠶 豆蔻村

“這血衣是淩滄的,”摩涯的手有些抖,“難道他終究還是……”

“我看未必。”阿檸安慰道,“上次我們通過‘心鏡’只看到淩滄被偷襲,是生是死還未可知。現在看來,他不但找到了冰蠶的下落,還能設法和我們聯絡,可見他還活着。”

“篤,篤篤!”

厚實的艙門上傳來沉悶的叩擊聲。摩涯急忙收好血衣站起身。

一開門,凜冽而微腥的海風撲面而來。摩涯用衣袖遮住口鼻,只見船外已是碧焰沖天,颀無羽站在走廊,紫衣被狂風吹得翩然飛起,臉也被凍得有些發青。見到摩涯,哆哆嗦嗦面帶讨好地笑着,懷裏還暖着三碗熱湯:“八月槎已到碧焰海,我怕毒氣讓你們暈船,特地送了三碗雪蓮羹來,可辟毒暖身呢。”

“請進!”因為颀無羽救了自己,又救了的旅人,摩涯也不再計較蠶馬之事了,“嘿,連小歡都有一碗,無羽公子真周到啊!”

澄碧清香,甜糯可口,果然是難得的上等雪蓮。小歡早已眼冒幽光,開始狼吞虎咽了。摩涯笑笑,也端起碗一飲而盡。

颀無羽瞟着冷冷端坐的阿檸,柔聲道:“闊海明月,如此良辰美景,可否有幸邀請檸姑娘與在下一起觀賞?”

摩涯不禁大搖其頭,颀無羽看來像聰明人,怎麽一點兒都不懂“出門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呢?阿檸臉沉得發黑,周圍又是這樣見鬼的環境,竟然還用這樣拙劣的借口來約她!

“也好。吹過海風,卻從沒吹過碧焰海的風。”沒想到阿檸站起身就往門外走。颀無羽面露喜色,緊緊跟在她身後。摩涯看着他們的背影,愕然揪着自己的胡子。半晌回過神來,才發現桌上阿檸的那碗雪蓮羹,也已被小歡偷偷喝得底朝天了。

碧幽幽的海水,在月光下明滅閃耀。風很大。阿檸長發白衣憑欄而立,宛如一朵靜靜開放的百合。

“檸姑娘……”颀無羽溫柔地叫了一聲,眼睛卻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着她。

阿檸冷冷地道:“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颀無羽吓了一跳,咋舌道:“你不是看不見嗎?”

“我雖看不見,卻會讀心。”阿檸表情肅然,蒼白的臉頰,被碧焰映射得碧瑩瑩的。她伸出手,手心裏浮現出一根白色的細線。突然,白線仿佛活了一般,“嗖”地蹿起來,直直紮入颀無羽的心口。

白線一寸一寸地變黑,而颀無羽臉上的青氣卻一分一分地減少。

終于,白線吸足了青氣,“啪嗒”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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