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滄浪城,果然不愧是海外仙洲的都城。
街道不知用什麽材質建造,同鏡面一般,青光瑩澤,光可鑒人。平民房屋用青石建成,雕飾以百花造型,精致美麗。貴族大臣的府邸則以青玉修砌,以丹朱之樹為大門。街上行人雖不像姑射人全都相貌俊美,卻也骨骼清奇,體态飄逸。街道盡頭,寬闊的禦河宛如一條玉帶,圍繞着高聳入雲的龍淵宮。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這繁華瑰麗的滄浪,讓小歡興奮得兩眼發光,在人群裏一蹦一跳地東張西望。摩涯只得緊緊揪着它的衣領,以防它半路跑丢。忽然,小歡奇怪地蹲下身子,仰起頭,喉嚨裏發出咕咕低叫,仿佛是本能地威脅。
半空中,兩個朱顏皓齒的半裸美女舒展着白色的羽翼優雅地飛來,下半身卻是魚身,布滿銀白色的鱗片。她們仿佛聽見了小歡的聲音,忽然渾身發抖,身體在空中蜷縮起來,美麗的眼睛驚恐警惕地尋找聲音的來源。摩涯急忙暗用“隐淪之道”遮蓋住小歡驀然散發出的靈力,低聲道:“金吾鳥,形似美人,有尾似魚,有兩翼,其性通靈,不寐。想不到,魇皇竟能把它們變成巡邏兵!”
阿檸點頭:“難怪,姑獲鳥乃鳥中神靈,所以金吾鳥聽見小歡的聲音會感到驚恐。”
小歡的靈力被壓住,兩只金吾鳥恢複了常态,在半空徘徊一陣,終于振翅飛走。
祥福客棧。
“我要兩間上房。”摩涯走到櫃臺前,對瘦得皮包骨頭的掌櫃道。
“兩間上房,一晚五百文。”掌櫃頭也不擡,沒精打采地道。
摩涯微笑道:“掌櫃的,借問一聲,滄浪城中有賣‘沖天香’這味藥的嗎?”
沖天香,是淩滄的代號。
瘦掌櫃眼皮一翻,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硬邦邦地道:“客官,您買藥上藥鋪問去,我這兒開的可是客棧。”
摩涯嘆了口氣,摸出一兩銀子丢在櫃臺上,随小二走上樓去。
“看來,祥福客棧這個據點也沒了。”摩涯關上房門,不無擔心地道。
“不知道他們是主動撤離的,還是被端掉的。”阿檸也秀眉微蹙,“如果是後者,現在這裏想必已經安插了很多眼線,我們需要時時當心才行。”
“我看還是換家客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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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一來,我們剛住進來就要走,容易引人懷疑;二來,整個滄浪都布滿魇皇眼線,我們到哪裏都是一樣的。我想,如果對方已經掌握了詳細情報而有所準備的話,剛才就應該假冒線人跟我們接頭了。現在看來,情況還不至于那麽糟,我們還是應當先沉住氣,靜觀其變。”
“客官,茶!”小二托着茶盤推門進來,來到桌前,将茶壺茶碗擺好。
“有勞了!”摩涯點頭稱謝。
“這裏還有一封信,說是給這位客官的。”
“我的?”摩涯一愣,接過書信。
“小心有毒。”待小二關門走遠,阿檸小聲提醒道。
摩涯仔細檢查一番,确認只是一封普通的杏黃箋。暗黃的信紙上,墨跡尚且未幹,只寫着一句話:
不要追蹤奇怪的人
“這是什麽意思?‘奇怪的人’又指誰?筆跡也從未見過……”摩涯摸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門“砰”一聲被撞開,小歡頭發倒豎,雙眼發亮,一下跳到摩涯腿上,對着他咕咕大叫。摩涯大手一擡把它的臉整個捂住,低聲道:“別亂叫,小心讓人聽見了!”小歡發不出聲,兩只小手拼命拽他衣襟,顯然是要他出去。
摩涯被小歡拉着走到客棧門口,順着它的眼神往街上一看,心下也不由一震:兩個男子正從客棧門口經過。其中一個挺着大肚腩,滿臉福相;而另一個男子面容俊美,一雙眼眸卻散發着碧瑩瑩的詭異光芒。
熟悉的冰綠色,和小歡一樣的冰綠色!
摩涯快步回到房間,把小歡往阿檸懷裏一塞:“我發現一只成年的姑獲鳥。看來姑射人的确和滄瀾有來往。我跟去看看,你在客棧等我!”
小歡在阿檸懷裏拼命掙紮,嘴裏大聲叫着。阿檸想了想道:“不如帶着小歡吧,我們對姑獲鳥的了解并不多,萬一遇到什麽事情,也許它能幫得上忙。對不對,小歡?”
看到轉機,小歡急忙使勁點頭。
“那好吧!不過你必須乖乖聽話,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摩涯帶上小歡追出客棧。經過這番耽誤,那個大肚腩和成年姑獲鳥已經走遠,不過好在還沒出視線範圍。摩涯扯着小歡快步跟上,穿過幾條街之後,終見他們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一家深門大戶。
跟到朱漆大門前,摩涯心中就隐隐一凜。這座宅子內,顯然隐藏着一個無比強烈的氣場。這股力量強大得不可思議,自己是絕對無法與之抗衡的。身邊的小歡似乎也有些異樣,眼睛裏發出渴望的瑩瑩光澤,脖子拼命地朝前伸着,喉嚨裏發出咕嘟咕嘟的低沉聲響,像是受到了什麽誘惑和召喚,就要身不由己地跟進去。
這時掉頭回去應該是最明智的,但姑射和滄瀾的交往情況實在太重要了,而謎底就在這扇門裏。摩涯遲疑了一下,運起“隐淪之術”,使自己和小歡的形體瞬間消失于無形之中,邁步走入大門。一瞬間,摩涯心中驀然浮現出剛才那張杏黃箋,這只姑獲鳥大概也算得上是一個“奇怪的人”了吧?
大肚腩地位仿佛頗高,沿途不時有人對他恭敬行禮,口稱“謝三爺”。這個稱謂有些耳熟,但這種環境下摩涯實在無暇多想。一路跟到後花園門前,只見謝三爺從腰間摸出鑰匙,喀嚓一聲打開鎖,然後領着姑獲鳥走了進去。
氣場越來越強烈,摩涯努力把氣息翻騰的感覺壓下去,跟着走進園門。一望之下,眼前情景頓時令他目瞪口呆。沒想到花園裏聚集了這麽多人!他們統統穿着麻布短衣,手腳上戴着細細的鐐铐,正像農夫一樣揮汗如雨地開墾播種着。聽見門開,少數幾個擡起眼睛漠不關心地看了一眼,然後就繼續埋頭耕鋤土地。
全都是冰綠色的眼睛和異樣俊美的外貌,這麽多農夫般的人,竟然全部都是姑獲鳥!
這些法力高強的靈獸,此刻雖然被禁锢,但它們的靈力仍然彙聚成了一個強大的氣場。摩涯勉力維持着“隐淪之術”又觀察了一番,然後慢慢移動腳步,準備退出去。
他的手在身邊一劃,卻摸了個空——小歡本應緊緊跟在身邊的,現在卻不見了!摩涯四下張望,卻不見它小小的身影。而此刻,謝三爺身旁的那只姑獲鳥忽然回頭,冰綠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摩涯。摩涯立時覺得奇寒的空氣像一根根尖刺,刺穿他業已薄弱的防禦。姑獲鳥的“玄冰之術”,怎麽可能強大到如此程度!摩涯屏息凝神,慢慢朝門外移動,卻見那雙冰綠色的眼睛狡黠而得意地微笑起來。
謝三爺極其敏感地回過頭來:“鬼燈,你在襲擊誰?”
“咕咕!”名叫“鬼燈”的姑獲鳥搖了搖頭。
摩涯趁着這一間隙,一閃身已退出花園。
祥福客棧。
聽着摩涯和小歡的腳步聲急匆匆地遠去,阿檸抽出一支紅色的香,悠然焚起。不多久,輕輕的叩門聲便響了起來。
“進來吧。”阿檸淡淡地道。
一根橫笛輕輕點開門,颀無羽緩步而入。他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溫聲道:“檸姑娘有何吩咐?在下萬死不辭。”
阿檸眉頭緊鎖,道:“我要你去一個地方,幫我找一件東西。”
“何處?何物?”
“豆蔻村,冰蠶。”
颀無羽的雙眸裏驀然閃過一道奇異的亮光,口中卻沉吟不語。
阿檸秀眉一挑:“怎麽,你不願意?”
颀無羽嘆口氣道:“姑娘叫我做的事,我哪有不願意的?只是,那個……”
阿檸輕蔑地一笑:“我明白了,又到十日了嗎?”
她笑得雖然冷酷,颀無羽卻依舊色授神與地望着她:“姑娘真是冰雪聰明。”
阿檸手心裏又浮現出一股瑩白色的細線,手掌一翻,緩緩把白線推進颀無羽的眉心。做完這一切,她的聲音微微顯得有些疲累:“好了,十日內你性命無憂。去吧!”
颀無羽卻毫無動身的意思。
阿檸把臉一沉:“還不走!”
“檸姑娘,你一直就這麽兇巴巴的嗎?”颀無羽悠然笑道,“你可真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姑娘!”
阿檸對他的放肆微感詫異,卻只淡然道:“當命攥在別人手裏時,就應學會小心說話。”
“如果那天不是我好心載你一程,就不會中你的三花針暗算了。當時檸姑娘在路邊對我揮手的樣子,真是孤零柔弱,教我不憐香惜玉也難!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雖然這三花針毒發作起來實在夠人消受,但能借此和姑娘相識,我倒也覺值得。只是,姑娘怎麽會一眼就看出我能幫你呢?”
阿檸嘴角一翹:“不是一眼,是早聽過公子的大名。要怪,只怪公子還騎着那匹蠶馬。”說起蠶馬,摩涯總是遺憾不已。而阿檸聽完此事,就明白颀無羽來歷不凡。那天她趕往,恰巧聽見蠶馬獨特的嘶鳴聲,立刻便決定出手。
“萬一騎馬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個普通人呢?”
“那就算他倒黴。”阿檸冷冷地道。說話間,毫無預兆地,她已一掌按在颀無羽頭頂上——他今天有恃無恐的模樣,着實令她不安,她打算用“心鏡”讀讀他的心思。
但“心鏡”所到之處一片灰暗,就仿佛進入了一片霧蒙蒙不知有多大的曠野中一樣!阿檸心中一凜,正待收手,忽覺背心一陣劇痛,自己的頭腦開始一陣一陣地眩暈。
颀無羽竟然會使用“奪心術”,比她的“心鏡”高出不止一個層次!
阿檸臉色變得蒼白,瞪大不能視物的雙眸,櫻唇張開,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意識缥缈中,只聽耳邊颀無羽用呓語般的聲音道:“你讀我心,不如我讀你心。卿本佳人,奈何行事如此狠毒?”
阿檸感到意識越發模糊,而往昔的記憶卻從心底緩緩泛起,如氤氲蒸騰,盡數落入颀無羽的掌心之中。
半晌,阿檸緊閉的雙眼猛地一霎。颀無羽收起了“奪心術”,默默看着已昏迷過去的阿檸,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傻瓜,真是個傻瓜……不過,你的心思也鎖得真緊,竟然這樣也無法獲悉浮果的全部秘密!”
“掌櫃的,有沒有看見跟我同來的盲姑娘出去?”摩涯帶着滿腹驚疑回到客棧,卻發現連阿檸也不見了蹤影。
瘦掌櫃翻起一雙白眼想了半晌,才道:“哦,她和一位公子親親熱熱地走啦!”
公子?親親熱熱?以阿檸的性格……難道是淩滄?
摩涯急忙追問道:“他們說去哪兒了嗎?”
“好像是要去什麽……豆蔻村。”
豆蔻村?看來沒錯了!
“對了,”掌櫃叫住正要出門的摩涯,“你這人事還真多,喏,又有你一封信!”
摩涯一怔,接過來一看,又是一封杏黃箋。上面仍然只是一句話:
不要去豆蔻村
摩涯只覺一股寒意頓時從脊梁後升起。環目四望,店裏,幾桌人在埋頭吃飯;店外,街市喧嘩,人流如織。究竟是誰,如同鬼魅般不動聲色地跟着自己?
寫信的人似是善意警示自己,這樣想來,只有淩滄有可能這樣做。但如果杏黃箋是淩滄寫的,那和阿檸一起去豆蔻村的人又是誰呢?
豆蔻村,如此美妙的名字足以引起無窮遐想。也許以前,這裏确曾是山靈水秀的世外桃源,但現在山花依舊,卻荒草叢生,斷壁殘垣,杳無人煙。
一踏入這荒村,摩涯就覺得有些眼熟。當眼前出現一座衰草堆砌成的茅屋時,摩涯猛然想起,在阿檸的“心鏡”中,淩滄中伏的地方就是這裏!
右臂上的靈蛇金劍忽然感應到了什麽,微微顫動起來。這種熟悉的嗡鳴聲讓摩涯心頭一熱:這是靈蛇金劍感應到了淩滄的靈蛇銀劍的獨特表現,愛劍如命的淩滄,從來都是“人不離劍,劍不離人”的,這意味着淩滄也在這裏!
推開門,屋裏簡陋淩亂。摩涯的眼光立刻被破木桌上的那片奪目的光華所吸引。靈蛇銀劍,宛如一泓銀光,靜靜流淌在桌上。
“淩滄?”
沒有人回應。摩涯停下了腳步,眯起眼睛凝視不遠處那柄靈蛇銀劍。臂上的靈蛇金劍蠢蠢欲動,催促着要去和銀劍會合。
這柄劍确是真的靈蛇銀劍無疑。摩涯再次四處打量一番,平靜簡陋的小屋,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
他邁步慢慢走過去。
正待向桌上的劍伸出手時,地面忽然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大口子!就仿佛一張黑洞洞的大嘴,發出沉悶的嘿嘿聲,一股巨大的力量旋轉着,要把摩涯牽扯着吸進去。與此同時,成千上萬條暗色光影,發出“嗖嗖”的尖銳呼嘯聲,從屋頂俯沖而下,就像一個黑色的蓋子從天而降。
摩涯感到自己被旋渦之力牢牢吸住,幾乎難以抗拒那巨力。黑色大嘴得意而刺耳的笑聲,離耳畔越來越近。
摩涯一邊奮力穩住身形,一邊凝聚心神。眼下惟有使自己和靈蛇金劍合二為一——靈蛇移行,這一招他還從未用過。
“走!”摩涯喝道。
瞬間,他的身影憑空消失。一道道俯沖而下的光影撲了個空,全都張皇失措地尖叫着紮進了旋渦。
“好厲害的‘玄黑乾坤洞’!”摩涯的身形出現在門口,一縷細細的金光迅速地收回到他的袖中。
“沒想到,”那黑洞洞的大嘴一張一合地旋轉着,“你竟然已經練成了‘靈蛇移行’!”說完,黑洞迅速癟了下去,轉眼便消弭無蹤。
摩涯并未追蹤。“玄黑乾坤洞”實質上是一種幻術,施法者可能就在附近,但也可能遠在千裏之外。他定了定神,走過去拿起桌上的劍。此時劍光已經黯淡,宛如一條幹死的灰蛇。
但這的确是淩滄的靈蛇銀劍。
摩涯嘆了口氣,收好劍走出茅屋。
荒涼的村落裏,野草瘋長,寒鴉亂飛。大部分茅草屋都已經倒塌,剩下幾間也搖搖欲墜。仔細地檢查過幾遍,既沒有冰蠶的線索,也沒有阿檸來過的痕跡。
豆蔻村在滄瀾洲的北端,距離八月槎出入的豆蔻碼頭不遠,但離地處滄瀾洲中北的滄浪城還是有相當遠的距離。來的時候滿懷希望,而現在,一無所獲之下,便覺這一路也着實不近了。
黃昏時分,晚霞中終于看到了龍淵宮。
摩涯收了“移行術”,緩步走入城中。為今之計只好先回祥福客棧,看看有沒有阿檸的消息。如果還找不到阿檸,也得設法先把小歡尋回來。
熙來攘往的街市,依然繁華如昨。有人搬了小船那麽大的一顆花生叫賣,聲稱饑荒時足夠吃上一年。還有人坐在一個五彩蚌殼上,吆喝着裏面有八十一顆拳頭大的明珠,叫價萬金。至于販賣鳳毛、麟角、龍涎、龜丹等珍貴藥材的,更是多不勝數。
“郎中!郎中!”忽聽身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
摩涯愕然回頭,卻見一個小孩怯怯地站在自己身後。不等摩涯發問,小孩把一封信硬塞到他手裏轉身便跑,瘦小的身子如泥鳅一般在人流中三扭兩扭就消失不見了。
摩涯低頭,又是一封杏黃箋!
不要看雲夢珠
雲夢珠?摩涯皺緊眉頭,不但沒見過,連聽也是頭一次聽到。現在看來,凡是杏黃箋警示過的,都一一應驗了:自己追蹤了“奇怪的人”,也去了豆蔻村,結果都險遭不測。
指點自己去豆蔻村的,是淩滄留在藍布包裹裏的血衣。如果這是一個誘使自己上當的局,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布局的?淩滄不可能害自己,那麽可以推斷出那件血衣是假的;血衣若是假的,那麽店小二就應該是滄瀾的人。摩涯搖搖頭,想起店小二年輕、聰明、善良的臉龐,實在不願相信他竟也是個叛徒。
正沉思間,忽覺肩膀被重重一拍。摩涯吃了一驚,只見一個胖胖的小販,滿臉堆笑道:“俗話說,生平不見雲夢珠,雖到滄浪也枉然啊!郎中,來買顆雲夢珠吧!”
“雲夢珠?”摩涯心中猛然一跳。
“就是能讓人見到心中最美妙夢境的寶珠啊!”胖小販神秘地一笑,變魔術般拈起鴿蛋大小的一顆珠子。只見珠子通體渾圓,脂光流溢,內裏似有一團迷茫的煙霧在緩緩凝轉。小販呼地吹了一口氣,那團煙霧忽然擴散,劈頭蓋臉地罩來!
摩涯疾退幾步,凝神護體。預料中暴風驟雨般的襲擊卻并沒有出現,煙霧慢慢散去,街道依舊。只是,那神秘的小販已不見蹤影。
不僅如此,整條街上的人,竟全如雲煙一般消失無蹤!
摩涯愕然凝立良久,索性閉目盤膝坐在街頭,靜待其變。
斜陽已落入龍淵宮的飛檐之後,風若有若無地拂過面頰。船大的花生,五彩的貝殼依舊靜靜地躺在原地,整座滄浪城仿佛只剩下摩涯一人。
終于,死一般的靜谧中,隐隐傳來環佩丁冬。
摩涯睜開眼睛,只見一隊雲鬓宮裝的美貌少女手提冰玉燈籠,出現在筆直的青石街盡頭。
香霧陣陣中,四名少年擡着一張金絲軟榻款款走來。一個女子,幽然獨坐榻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稚嫩的吟唱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
軟榻直直地向着摩涯而來。夕陽餘晖中,他漸漸看清了榻上女子,臉龐仿如泛着胭脂色的晶瑩白玉,眼眸宛若幽深的潭水,那張絕美的臉龐足以使所有人迷醉。
“花曦……”摩涯仿佛聽到“轟”一聲巨響,眼前立刻一片模糊,不由向那個恍若仙子的女子伸出手去。
這一瞬間,摩涯忘記了凝神護體的基本要義,他失神了。
轉眼間,眼前的一切開始急速旋轉。摩涯呼喚着花曦的名字,拼命伸出手去。他已經明白眼前不過是幻覺的陷阱,可他依然希望借這個機會能再多看她一眼,能再握一握她柔軟的小手。
黑洞洞的大嘴無聲地笑着,摩涯終于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黑色的旋渦。
阿檸從昏迷中漸漸醒來。
她睜開眼睛,忽然發現自己竟能看見眼前的事物!
一條長長的街道,天上飄着雪,路上寒冷泥濘。恍惚中覺得這場景很熟悉很熟悉。一個幼小的女孩,衣衫褴褛地蜷縮在街角,手腳上滿是凍得裂開的口子,灰青的臉蛋上,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卻黯淡無神。
小女孩的盲眼直直望入了阿檸的心裏,讓她的心驀然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隐痛!
進入浮果之前的往事,陡然鮮明起來。那些年,她一直獨自流浪,不知被誰遺棄,也沒人可以依靠。她是那麽弱小,随時随地都可能死去,但她卻像雜草一樣不可思議地活了下來。她記得自己搶過大黃狗的食物,撿過黴爛的幹菜,想起這些,她嘴裏仿佛又泛起那種腐爛的酸臭味道。最終,她沒有餓死,但付出的代價卻是徹底失去了對幸福的感知。她不明白,為什麽別的小孩子可以幸福地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而自己卻要像狗一樣生存。
她心裏充溢着憎恨和憤怒,眼睛裏卻沒有一滴淚。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聞到一股陽光的味道。
阿檸看見,一個身姿挺拔的小男孩,穿着刺繡精美的白袍,靜靜地伫立在街邊的小女孩面前。
小男孩俯下身,把臉湊到她跟前:“小妹妹的眼睛好像兩顆葡萄呢,跟我回家吧!”
他的眼睛像溪水一樣清澈,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
小女孩卻倔強地昂起頭:“不!我為什麽要跟你走?”
“你在這兒會餓死的。跟我回家吧,我娶你當老婆!”小男孩大聲說着,牽起小女孩,硬把她拖上馬車。他捧着她破爛不堪的一雙手,輕輕地呵着熱氣:“你的手好冷啊!這樣會不會好點?”
小女孩凍僵的雙手,慢慢開始溫暖。心,卻忽然酸楚起來。當沒人理睬的時候,受再多苦也不覺得怎麽樣,可一旦被人寵愛着,呵護着,眼淚就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阿檸看着這些遙遠的往事。她可以忘記那些苦難的童年,卻會永遠銘記這一天。這一天,薰皇子把自己撿回了浮果,把自己從無邊的黑夜拉進鳥語花香的明媚春天。從那一天起,那個渾身散發着陽光味道的小男孩,就成為她小心翼翼珍藏在內心深處最美好的秘密。
阿檸還記得,小時候的薰皇子異常喜歡她這個小盲女的陪伴,整日不離左右。他偷偷把一大堆好吃好玩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堆在她面前。他牽着她的手來到浮果山莊後的峭壁前,仰着臉告訴她:“我聽薰夫人說起過,這座山上有一種‘剪瞳草’,用它的汁液來擦眼睛,盲人就可以重見天日了!我一定要好好練習‘移行術’,摘下‘剪瞳草’來給你治眼睛!”
後來他真的試了好多次,可是他實在太年幼,峭壁實在太陡峭,每次摔得鼻青臉腫,依然沒能到達最高處。
“等你長大了再去吧,我會耐心地等着。”每次她都這樣心疼地勸阻,用自己已恢複柔嫩的小手幫他搽藥。
“嗯,等我長大了,一定就有能力上去了。到時你就可以看見東西了。”薰皇子認真地道。
可是,當薰皇子慢慢長成少年,“移行術”也越來越強的時候,一切卻發生了變化。
那天,她陪着薰皇子去見客。當一個細碎的腳步款款走來時,殿堂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她感到握住自己的薰皇子的手,突然整個僵住了。過了半晌,她才聽見薰夫人輕輕嘆道:“小小年紀,竟然已美得如此不祥!”
那是花曦來到浮果的第一天。
從那以後,她才明白,原來自己只是薰皇子童年時的玩伴,而花曦,才是他情感萌動的開始。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前者如流水般溫柔,後者卻如火焰般熾熱。
情窦初開的歲月無聲流逝,她重新跌回到孤獨之中。只是這一次,有很多很多的眼淚。她越來越少聽見薰皇子來招呼她去玩的腳步,卻越來越多地聽見花曦清脆的笑聲。
薰皇子已經長成一個俊秀的少年,山莊裏的人都交口稱贊他在劍術上的天資。他能在一瞬間移動到最高的那棵朱顏樹梢,摘下最美的那朵朱顏花給花曦,卻早已忘卻了為往昔的同伴許下的諾言。
她便持續地在自己黑暗的世界裏摸索前行。
後來,她慢慢淪為最卑微的小奴婢。白天,她被責令遠離主人出入之所;晚上,則必須在日落之後、月落之前,跪着擦遍整座聆音閣的地板。這樣,她便再也沒有機會遇見薰皇子了。偶爾,她會在卑賤的下人居處,聽見花曦嬌軟清脆的歡笑聲。可惜看不見花曦的模樣,據說她已美得不可思議。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提着一大桶冰溪水,準備去擦地。因為看不見,她走得特別慢特別小心。忽然,她聽見一個柔軟的聲音對自己說:“我們一起提吧。你看不見呢,真可憐!”一股清甜的氣息靠近她,手上的重量随即減輕一半。
那個聲音她無比熟悉,是花曦!她們一邊擦地,一邊說話,花曦如此溫柔可親,幾乎融化了她心中的堅冰。
這時,薰夫人溫和的聲音卻忽然響起:“花曦,這麽晚了不去香浴,還在這裏幹什麽?”花曦咯咯笑着撒嬌,很快走了。薰夫人立刻變了一副腔調,厭惡地對阿檸道:“我沒說過嗎?花曦的手,一點兒粗活都不能做!”薰夫人一腳踢翻水桶,轉身而去。冰涼徹骨的冰溪水,漫過跪伏在地上的阿檸的手臂和膝蓋。她瑟瑟發抖,心中有無數的屈辱、怨恨和不甘。
阿檸記得,那時自己是如何躲在屋子裏刻苦鑽研奇門法術的。她癡癡地想,如果自己能夠幫助薰皇子奪回他的國土,他就會帶着陽光般的味道回到她身邊,還會迎娶自己做他的妃子。
有時她也想,如果花曦不存在……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啃噬着她的內心。
“如果給我一個機會,如果有一個機會……”
阿檸腦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眼前的景象突然亂晃起來,金星亂舞。她捧着頭,跌跌撞撞地掙紮前行。花曦驚恐痛苦的哽咽哭泣,薰皇子撕心裂肺的呼喚聲,在耳邊旋轉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歸于無邊無盡的黑暗。
阿檸長籲一口氣,摸了摸自己冷汗淋漓的臉頰,知道自己終于從颀無羽的“奪心術”中清醒了過來。她摸索着站起身,卻發現自己已被困在大雪蛛的網中。
阿檸立刻恢複了神智,冷笑一聲,從頭上摘下靈犀簪,注入靈力,将它祭在蛛網前。雖然這只雪蛛的絲遠韌于普通雪蛛,但有靈犀簪在,半日工夫也就能融化了。
四周一片寧靜,只有蛛絲融化的細微的“咝咝”聲。阿檸抱膝坐下,回味起剛才被喚醒的往事,身上不由泛起一陣清幽幽的冷。她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疲憊,昏昏沉沉就要睡去。
懷裏的龍形玉佩驀然傳來一陣灼熱感,阿檸一驚,頓時醒來。這一對龍形玉佩是浮果山莊互相聯絡之用,摩涯一塊,薰夫人的一塊給了阿檸。此時,玉佩通體燙如火炭,這說明摩涯的靈力已然受困,生命力正在逐漸流逝,已到達最危急的時刻!
阿檸臉色大變,騰地站起身,一口咬破指尖,将殷紅的血,一滴一滴地浸入靈犀簪。每滴入一滴血,阿檸的臉就蒼白一分,而靈犀簪幽藍的光芒則更盛一分。
終于,靈犀簪呼嘯而起,藍光一閃,雪蛛網被劈成兩半。
當一切靜止下來時,摩涯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破落的荒村裏。
他又回到了豆蔻村。
“你輸了。”面前的稻草牆上,慢慢凸顯出一個人形。
“現在說這話,還為時過早吧?”摩涯淡淡地道。
稻草人冷笑一聲:“上次你能逃走,是憑明淨之心洞悉生路所在;而這一次你的心卻在動蕩。一個內心動蕩的戰士,和一個死人有什麽差別?”
話音中,稻草人忽然粉碎,渾身的稻草化作萬道利刃般的光芒,天羅地網般地向摩涯罩來。
一道金光自袖中射出,化作一個金罩,将摩涯嚴嚴罩住,稻草人的第一波攻勢頓時被擋在外圍。摩涯定了定神,箭一般躍向半空,整個人轉眼已和靈蛇金劍合二為一,金光大盛,突然向身後疾射而去——他已然洞悉,稻草人剛才雖在前方說話,瞬間卻已以無形之影之身繞到自己身後準備偷襲了。
果然,一條淡淡的青色影子正逐漸顯現出來。
靈蛇劍金光曜曜,宛如游蛇吐信般猛然擊出。這一擊幾乎傾盡了摩涯的全力,他自信,除了傳聞中天下第一的昆侖,最多再加上一個孤竹,再沒人能抵擋自己這一劍!
青色人影的臉龐驀然清晰起來。一雙如春水般溫軟迷蒙的星眸,含笑凝視着摩涯,雪白的額頭坦然迎向厲嘯的劍尖。
“花曦!”
來不及多想,摩涯立刻放開靈蛇金劍,飛身擋在花曦身前,單指一劃,“霧牆”便宛如一片以極堅韌之絲織成的棉絮無聲地展開。
然而,靈蛇金劍本是天地神物,而且來勢兇猛無匹,即便是摩涯自己也不能抵擋。
“噗”的一聲,靈蛇金劍刺破“霧牆”,輕快地插入摩涯的左胸。劍身微微顫動,發出低低的悲鳴聲。靈蛇金劍已有靈性,身不由己地傷害了自己的主人,也備感難過。
血,迅速洇出來。痛,使摩涯腦中一個激靈:我做了什麽?花曦早已死去了啊!
摩涯忍痛回頭,卻見那張酷似花曦的面龐仿佛波紋般變幻不定,惟一不變的,只有滿臉陰鸷之色。
摩涯苦笑道:“你不是。”
“當然不是。”青色人影陰恻恻地笑道,手中一柄同樣青色的幻劍,呼嘯着向他刺來。
“風四郎!”清亮的喝聲忽然響起。
青色人影一怔,劍勢也為之一滞。摩涯勉強撐起眼皮,看見一朵碩大的白色朱顏花在自己的身前綻放開來,花瓣柔軟,卻堅決地擋住了幻劍的襲擊。
是阿檸。
“原來是救兵到了。你既知道我的名字,那知道我最擅長的是什麽嗎?”青色的身影一錯,轉眼間化一為十,把阿檸和摩涯團團圍住。
每條青色人影都在大笑,每個笑聲都是一樣的瘋狂。
阿檸側耳傾聽,沉吟道:“‘滄瀾十三郎’中的四郎風将軍,當然是以幻術見長。此刻使的應該是幻術中的‘分身之道’。雖然名為分身,實際卻只有一個真身。”
其中一個風四郎停住笑:“哦?你這小丫頭的見識倒也不薄!那麽,你倒來猜猜,哪一個才是我的真身呢?”
右邊一個風四郎也嘻嘻笑着接口道:“小丫頭,當心些,猜錯了可就沒命了哦!”
身後的風四郎手持青色幻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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