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3)
了。”
小歡遽然回頭,看見阿檸安然站立,驚喜之色一掠而過。但轉眼就醒悟過來,那并非阿檸,而只是魂魄。于是它凄慘地叫了一聲,眼裏彌漫起更濃重的悲哀,冰綠色眼淚劃過臉頰。
阿檸俯身看着那張痛苦而疲憊的臉龐,輕輕叫道,“摩涯哥哥,摩涯哥哥!”
摩涯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她滿臉驚訝,“阿檸,你怎麽會來?”
阿檸平靜地微笑,“因為你有難,所以我就來了。”
摩涯掙紮着坐起來,旁邊橫七豎八地躺着姑獲鳥,有的陷入昏迷,有的已經死去。他擋到阿檸身前,緊張地望着氤氲在紫氣裏的錦符螭龍,“真是傻瓜!這裏很危險,你不該來。”
阿檸輕輕一笑,搖頭說,“這不過是幻術的小把戲,快清醒過來吧!錦符螭龍已經死了!”
摩涯瞪大眼睛,看看前方紫光耀目、張牙舞爪的錦符螭龍,又看看一如往常自信篤定的阿檸,不知該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眼睛。
阿檸說,“開始我也以為錦符螭龍祭起十字真言,但後來才發現,原來這一切只是幻像。昆侖臨死前,用某種靈力強大的媒介,把你和小歡它們全部帶入了幻境。而這是一個可以殺人的幻境!你們以為錦符螭龍複活,它便真的複活,甚至可以要了你們的命。但只要你堅信,這一切這是幻象,就能安然走出這裏了。”
摩涯一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好厲害!那我們快離開這裏!”
急急起身,卻發現阿檸并沒有跟上。回過頭來,卻看見她幽幽望着自己,黑色瞳仁異常之大,隐隐有淚光沁然。摩涯覺得她似乎與以往有些不同,但又說不出來,只是柔聲問,“阿檸,你怎麽哭了?”
阿檸深深地凝望他,“讓我好好看看你,也許今後……再也見不到了。”
摩涯以為她是說,追随颀無羽回姑射洲後,見面就很難。心裏一動,也覺得黯然。“阿檸,我以後會去看你的。”
阿檸低下頭,思緒仿佛飄回久遠的過去,“你知道嗎?我從不記得母親溫暖地擁抱過我,只記得從小孤零,人世嚴酷。直到你出現,如同一道陽光,照亮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并沒有被所有人抛棄。摩涯哥哥,你是那個把我從黑暗荒涼中救贖的人。所以,我用盡一切力量來愛你。從小就盼着,能成為摩涯哥哥的妃子……”
摩涯看着她,覺得有些傷感,“阿檸,對不起,我辜負了你。”
阿檸繼續說,“即便不能如願,也希望可以永遠陪在你身邊。可是,直到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小女孩的一個迷夢罷了。只是當我長大時,沒有人告訴我應該醒來了!所以,我一直不顧一切地強求摩涯哥哥的愛。可是,即便我如此固執,如今也不得不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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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涯心裏一痛,“阿檸,我對你并非沒有感覺。可你不明白,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阿檸緩緩從頭上拔下靈犀簪,沉甸甸地交到摩涯手上,“抱歉因為我的嫉妒,害得你和花曦分離。她的魂魄就封印在這簪子裏,你設法替她尋覓一個軀體吧。這樣,花曦依然能做你的薰皇妃。”
摩涯心裏震動,“花曦的魂魄?阿檸,你是怎麽做到的?”
阿檸沒有回答,只是望着他,顯得憂傷而遙遠,“答應我,從今以後,要一直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幸福。”說着慢慢倒退,朝錦符螭龍走去。在靠近紫光時,倏然就不見了。
摩涯吃了一驚,顧不得錦符螭龍威力可怖,連忙追上去。耳邊仿佛還有阿檸輕輕的語聲,“答應我,一定要幸福……”腳下一滑,便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小歡蹲在角落,看見阿檸的魂魄慢慢飄遠。急忙追上去,凄然叫了一聲,擋在她面前。
它明白,人的魂魄由念力凝聚。慢慢地,就會消散。它仰頭望着這個神情冷酷而憂傷的女子,知道以後永遠也無法再見。
阿檸蹲下來,微笑卻傷感地摸摸它的頭。然後,就仿佛透明一般,穿過它走遠了。
小歡徒然望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無力挽留,只能嗚嗚悲鳴。冰綠色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羽毛上,如同翡翠。
阿檸倒下時的模樣,深深刻在小歡腦海裏。
很多年以後,當摩涯蒼老的手,遲緩地撫摩着它健壯的翅膀,喃喃地提起阿檸時。它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她倒下時,烏黑如墨的長發在錦符靈力的激蕩下翩然飛舞,蒼白如雪的長裙流淌了滿地。她的面龐皎潔,漆黑如星的眼眸怔怔望着前方,仿佛在臨死前驀然領悟了什麽。支離破碎的朱顏花片片飛落,轉眼如泡影般消散。它想告訴摩涯,此後它再未見過這般優美的死。只是無法講出來,惟有咕咕地叫兩聲,看着摩涯蕭索走開的衰老背影。
大海蔚藍,如一滴碩大的眼淚。
阿檸的魂魄茫然逡巡飄蕩,黑發白衣都淡淡透明。她感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很多事,都已經忘記。甚至想不起來,怎會不知不覺來到海面?
只覺得前方,有一股溫暖的力量在吸引她。仿佛抵達那裏,就會受到堅定的守護。不再飄零。不再是獨自一個人。
所以,她由随自己的心意,像飛鳥一般穿越海域。
只是,記憶如同她的身影般漸漸淡漠。前方到底是哪裏,已經很難想起來。
海水,無邊無際。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這路程卻過于漫長。
終于,她看見了一大片黑影。那是成群結隊的八月槎。一個男子伫立在飛逝如梭的船尾,淡紫的衣衫獵獵飄動。他神色黯然,憂戚地望向海之彼端。
阿檸忽然想起來,這就是自己在被錦符擊中的那一剎那,浮現于她心中的那個男子!他含笑對她說,“我要給你摘最美的花,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我們會很幸福、很幸福……”
“颀無羽……”她意識淺淡的腦海裏清晰地浮現出這個名字,明白他就是讓她感到溫暖的那個人。于是,她伸出淡不可見的手指,想要觸摸他眼裏濃重的悲哀。
然而就在一轉眼間,她已如一股青煙在空氣裏袅娜升騰,随風消散。
“颀無羽……”
一滴青煙的眼淚落下來,轉眼也湮滅無蹤。
不留一點痕跡,宛如未曾來過這世界。但是,在某些人的心上,卻已被深深镌刻。
此時,遠在浮果的薰夫人驀然從夢中驚醒,直直地坐起來,淚流滿面,“我的女兒死了!我的女兒死了啊!”
摩涯的意識恢複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恢弘華美的宮殿裏。
前方的王座上端坐着一個戴九龍冠的男子,表情淡漠,目光逼人。就這麽随随便便坐着,也令人感到一種威儀。
摩涯的瞳孔霍然縮小,騰地站起來,“叛将蒼梧,你可知我是誰嗎?”
蒼梧,是魇皇的名字。魇皇看着他,“走過重重關卡來到我面前的薰皇子,我當然認識。我真是低估了你啊,在風煙渡、豆蔻村和你交手時,還以為你不堪一擊呢!”
摩涯說,“能走到你面前,并不是我有多了不起。這一路上,有無數曾和我并肩戰鬥的人倒下了。我來這裏,就是要為他們複仇!要為我的父母族人複仇!要為二十年前被你屠城的百姓複仇!出手吧!”
魇皇忽然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什麽可笑的事,“薰皇子此刻靈力驚人,但見識卻如此淺薄。難道你感覺不到,我已經全無靈力了嗎?”
摩涯并沒有放松警惕,“我當然感覺到了。怎麽?這難道不是靈力接近神佛的魇皇用來迷惑我的把戲嗎?”
魇皇說,“你早就被迷惑了。如果不是我的女兒點破玄機,你已經死了!那個複活的錦符螭龍,就是我用‘心魄’營造的大幻局。這應該是有史以來最逼真、威力最大的幻境了!即便是靈力強大如薰皇子和羽靈,也無法脫身!可惜……”他長長嘆息一聲,容顏似乎轉眼便蒼老了許多。
摩涯聽他的意思,似乎昆侖臨死前扔向錦符螭龍的寶珠,便是所謂“心魄”,從而啓動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幻局。這個幻局竟能殺死那麽多姑獲鳥,其操縱者的靈力的确是要接近神佛了!他不由隐隐對魇皇生出心情複雜的敬畏。
魇皇忽然說,“你站着的位置,就是花曦第一次為我跳舞的地方。我從沒有見過那麽純潔而美妙的舞姿,那一刻我便決心要她成為我的妃子。即便,她的出現是那麽可疑。得知她的真實身份不得不處死她時,我不是不難過的!”看得見的皺紋飛速蔓延過他的臉龐。
摩涯心裏一痛,手捏成了一團。手心裏有什麽硬硬的東西。
魇皇問,“我的女兒把靈犀簪交給你了吧?”
摩涯一怔,“阿檸?不錯!”
魇皇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苦澀,“讓花曦複生是她的心願,所以我幫她封印了花曦的魂魄。我只有這唯一一個女兒,也只能幫她達成這唯一一個心願……這根簪子,還是當年我送給她母親的。”他蒼老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歲月。
就這麽短短的時間裏,魇皇就變成了一個老态龍鐘的垂垂老者。
摩涯赫然醒悟,“你喝了‘紅顏骷髅酒’!”
魇皇蒼老的眼裏,依然有淩厲的英氣,“不錯。既然大勢已去,我寧願在瞬間化為塵埃!”
摩涯曾無數次設想複仇時的快意,但此刻眼看着一代帝王在眼前慢慢老朽消失。心裏竟然沒有絲毫快樂,反而感到悲哀和敬畏。
是非恩怨,榮辱興亡。一切的一切,在時光面前,都會一樣地老朽消失。
他茫然想:我已經完成薰皇子的使命,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了嗎?
尾章
“滴答——滴答——”
沿着屋檐落下的雨珠已經稀落。天色漸漸明亮,剛才的滂沱大雨已經停了。
十六七歲的少年,在熱鬧的小酒館中央舞劍,翩然翻飛,劍光如雪,姿态潇灑無比。
圍觀的人群不時哄然叫好。
喧鬧的人聲中,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浮現,“這樣的劍,根本傷不了對手。”
少年惱怒地停下來,漲紅了臉看向黯淡角落裏的那桌客人。留着蓬松大胡子的客人,目光平靜,卻仿佛有穿透力,“你想做一個劍術高手,對不對?”
少年傲然點頭,“那當然!我要做天下第一的劍術高手!”
客人微笑,“如果是這樣,那你就要明白:劍不在手上,而在心裏。”說着,他右手輕輕一揮,一片柔和的金光彌漫了整個酒館。
滿酒館的人目眩神迷,宛如在做一個瑰麗的夢。醒來後,發現酒館裏的桌椅板凳,被風一吹,忽然都化為粉末。酒菜杯碗卻完好地落在地上。
少年張大了嘴,“你是誰?”
客人淡淡說,“我是誰,并不重要。我說這番話,只是不想看見你浪費天分。”
少年若有所悟,“劍不在手上,而在心裏。”閉上雙眼,手中的劍忽然“砰”地縱向裂開。
客人頗為贊許地點頭微笑,“你的确很有悟性!”衣袖飄然,已轉身走出酒館。一個小男孩尾随他出門,臉龐俊美,冰綠色的眼眸冷冷掃過。
圍觀的人群有一個人叫起來,“那個小孩是綠眼睛!”
少年猛然想到什麽,激動無比,“身邊有小姑獲鳥跟随?難道說,那竟是天下第一劍術高手、滄瀾洲至高無上的薰皇陛下嗎?”情不自禁地跟出去,仰慕的目光遙遙追随。只聽見清越的鳴聲掠過,一只雪白的美麗大鳥翅膀寬闊,沖天而起,轉眼已如一道白光劃過天邊。
自從摩涯闖過幾乎不可戰勝的錦符螭龍和昆侖兩關,逼死威名遠震的魇皇,重建薰皇朝。他的名字就在三洲之內遠遠傳揚。但他自己卻只感到落寞。因為他明白,薰皇的寶座,是被鮮血托浮起來的。
每當他身披華美的龍袍,走過宏大華麗的殿堂,就感到難以言喻的孤獨。空氣裏似乎飄蕩着淡淡的血腥氣。那是死在滄瀾土地上的數萬戰士。還有,他深深懷念的,那些夥伴。
所以,他很少呆在薰皇宮,把大部分政務都交給鏡先生和白石處理。
這次來到東 洲,是探望薰夫人。攻下滄瀾城後,薰夫人忽然在一夜間白發,不肯再踏入滄瀾皇宮,終身在浮果山莊誦經念佛。摩涯沒有強求她。他明白,薰夫人或許是和他一樣,無法忘卻一些事。這次看見她,她的容顏更為蒼老,目光也沒有了以往的犀利,而是流露出老人的傷感。他看着窗外嬌豔的朱顏花,輕輕說,“如果時光永遠停留在浮果的童年,該有多好。”薰夫人背過身去,沒有說話。
透過腳下絲絮般的浮雲,摩涯看見大海如一塊晶瑩的寶石。
對于如今的小歡而言,從東 洲到姑射洲,只在須臾之間,已不費吹灰之力。這些年,羽人部隊雖然早已歸還給姑射,小歡卻仍然常常飛到滄瀾看望摩涯,并随他東游西蕩。
僅從這一點來說,摩涯也深為欣賞颀無羽的胸襟。
到姑射後,并沒有立刻見到颀無羽。他即将登臨姑射洲的大位,現在正忙于籌備登基大典。金箔滾邊的請柬早已由小歡帶到滄瀾。滄瀾向來與姑射交好,遇此盛事當然要來祝賀。
摩涯一個人,默默起身走出皇宮內堂。彎彎曲曲走了好遠,遠遠看見青山綠水,花紅如雲。這裏,竟然也種滿了朱顏花,此時正開得絢爛。
繞過朱顏樹,就看見青色的墓碑。
摩涯隐隐覺得眼角酸澀,手指顫抖,輕輕撫摩過墓碑上刻的字:
愛妻阿檸之墓。颀無羽立。
字字深刻,印入心靈。他想起當年知道阿檸的死訊時,是如何地青天霹靂,不敢置信。一直逼鏡先生承認是謊報軍情。直到如今,他仍然不相信阿檸會真的死去。他一直以為,所有人都可能死去,惟有阿檸不會。因為她是那樣不可思議地強大,總是可以在絕境中創造奇跡。這樣的女子,怎麽可能會失卻自己的生命?
可是,手指觸及,冰冷一片。她的确,已經變作這冷冷的石碑。
他不知自己對于阿檸是一種怎樣的感情。但終歸濃重無比,滲入骨髓。想起會心痛。
拖曳着鑽石般光芒的雪白花朵,被一只堅硬有力的手放到墓前。
摩涯回過頭,看見俊逸沉穩的颀無羽。
“最後一次見到阿檸,是在八月槎上。”颀無羽凝視墓碑,眼裏淡淡悲傷,“我恍惚中見到阿檸倏然在空中浮現,但轉眼間就如青煙般消散了。我那時忽然明白,我再也沒有機會帶她去看姑獲鳥的舊巢,給她戴上這朵‘游光優昙’了。薰皇,你和阿檸有一點相同:就是都不懂得珍惜。”
登基大典上,摩涯看見颀無羽登上王座,俊美威嚴,已有一代帝王的氣質。可是神情落寞,望向人群之外的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麽。
大典之後,有歌伎來獻歌助興,據說來自遠方之國。名曰大唐。歌伎低眉吟唱,琴瑟泠泠,唱腔幽幽。歌曰: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摩涯咀嚼“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句,想起阿檸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答應我,一定要幸福……忽然心裏就被一絲細微而尖銳的疼痛攫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