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長大
聽到他的聲音,瘦弱的少年一愣,那種惶恐和緊張如影随形,他緊張地搖頭,低聲吶吶:“沒、沒有。”聲音輕的可以消融在月光中。
徐禾心情很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麽,伸出手:“水裏很冷,先出來吧。”
餘木點頭,眼眶紅紅的,他盯着徐禾潔白的手掌,卻不敢伸出手,往後瑟縮了一下。一直被欺負,那種自卑和怯懦深入骨髓,他甚至不敢直視徐禾望過來疑惑的眼。
徐禾心裏嘆口氣,明白了,他收回手:“嗯,你自己來。”
餘木從水裏慢慢出來,衣衫破舊,長發被打濕,披在身後。他小臉凍得發白,站到草地上,唯一想要說的話,還是磕磕絆絆才說出來的:“對……對不起,它還是濕了。”
它濕了就讓它濕啊。
徐禾心情更複雜了,又是感動又是驚訝又是不解,他都不想讓餘木再說話了,這小屁孩說話真的太讓人難過。
徐禾道:“先進屋吧,外面風還挺大的。”
餘木乖巧地點了點頭。
已經甩開了英國公府家那神經病小姐,徐禾心裏也舒口氣,跟沿途宮女說了一聲,帶着餘木進了一間房子裏。
房子裏熏香燃起,暖洋洋的,去了幾分四月的寒氣。
徐禾把他推到了榻上,又給他放了一堆被子,“你在這等等,我去問問有沒有熱水。”
“不、不用了。”
從被子裏伸出一只蒼白的手,緊張拽着徐禾的一角衣袖,餘木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不麻煩您了。”
徐禾眼珠子盯他很久,他的視線很平靜。
餘木卻被吓得不行,本來就不敢用力的手,慢慢往回退,松開了抓着徐禾袖子的手。
Advertisement
“……”
我的媽……
徐禾扯了扯嘴角,這小屁孩小時候活得得多憋屈呀,才能卑微成這個樣子。
努力把自己變的親切一點,徐禾坐到了床榻旁邊。
而他一靠近,餘木又惶恐地往後退了
退,推到了角落裏。
“……我會吃了你麽。”
徐禾忍不住了,有點郁悶地問了句。大胖娃把他欺負成那個樣子,都沒見他那麽怕。他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這待遇和他想的不一樣啊。
餘木眼眶更紅了,搖頭:“不是的,我、我不怕您的。”
他如驚弓之鳥。
……徐禾都不忍心吓他了:“好好好,你不怕,你就是太仰慕我英明神武的風姿,不敢靠近,是吧。”
餘木呆愣愣,眼眸泛着水光。
徐禾低頭,暗自嘆口氣。
被子稍一滑落,他突然看到少年背後的一道血痕。
微愣後,什麽東西在腦海一閃而過,徐禾道:“等等,你轉過身來。”
餘木猛地想起了什麽,臉上驚訝和慌亂閃過,又靠在角落裏,搖頭。
徐禾來硬的,兇巴巴:“我命令你轉過身來!”
被他一吓,餘木臉白得跟紙一樣,即便這樣還是不肯轉過身來,他搖頭:“就是一些很早的傷,很難看,您,您不要看了。”
徐禾一瞬間……想通了。
很多畫面從腦海裏轉過。
是轟隆隆落下的巨石,是電光火石間突然的推力,是上轎回眸隐隐約約滿身是血的人。
心裏突然很煩躁,很氣,很憋屈,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憋屈,他從小到大還沒這樣感覺,心裏被塊石頭堵着樣的沉悶。
徐禾站起來,盯着他,忍不住了,冷笑了一下說:“很早?不也就才一個月前麽。”
餘木驚愣。
徐禾冷靜說:“那次橋塌,一塊大石頭落下時,我清楚記得我被人推了一把那個人,是你吧。”
說完越想越憋屈,想到後面。
又重新坐了下來。
然後,開始有點難過。
餘木的手指發白,在看到徐禾咬唇、煩躁地抓頭發時,他甚至感到絕望,無助,和莫大的傷心。
“您別難過……對不起。”
徐禾:“……”
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徐禾唰地回過頭,瞪他:“你說個屁的對不起啊!兄弟——那次是你救了我好吧!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徐禾心裏的難過爆發了,他磨牙,“你沒錯……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對不起。
對不起那一日就這麽轉身離開。
一個月前的傷疤,到現在還面目猙獰,那個時候,該有多痛。
——靠。
徐禾摸着有點酸的鼻子,罵了句髒話。
床榻上的少年呆如雕塑,欲言又止。
這麽一通後,徐禾冷靜了下來,也不知道那種憋屈,是不是對這個小可憐的感同身受。
暖香熏人,月色清冷過窗棂。
徐禾腦海裏想了很多東西。
最後,輕聲問出來:“餘木,你想不想出宮?”
餘木錯愕地擡起頭,深紫的眼眸裏全是難以置信。
但是徐禾的目光那麽堅定而純粹,又慢慢将他心裏所有的恐懼害怕給安撫。
出不出宮,對他來說并沒有意義。他這樣的人,到哪都是一樣的。甚至,一個陌生的地方給他的恐懼,比皇宮更甚。
但是,他想他出宮。
那麽什麽都變得有意義了。
于是他努力裝得欣喜,讓光芒從眼中一點一點綻開,努力擠出笑容:“我想的。”
看着他那麽期待的樣子,徐禾心裏舒了口氣,他想報恩,把餘木送到他爹那裏去的。
但是怕好心辦壞事,于是詢問意見。
看起來餘木也不建議,那就好辦了。
徐禾道:“你要不要去參軍,你力氣不小,也能吃苦,我爹肯定會願意的。”
不願意,他就多求幾次嗎,再不行跟他娘撒個嬌,讓他娘說話。
餘木也沒想到徐禾打的是這主意,腦子裏嗡嗡的,就像是天降驚喜。鎮國大将軍,徐将軍,大英雄。他大腦一片空白,狂喜之下,他有些茫然地擡頭,看着徐禾。
這樣子的茫然,看在徐禾眼裏,讓他有點欣慰。
他終于有了一絲屬于自己的情緒。
太過卑微,連自己的性格、人格都不敢有。真是個小可憐。
徐禾道:“你要是同意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低聲道:“以後勇敢點、開心點,然後,為自己多活點吧。”這世上只有你自己是最重要的。
餘木手指顫抖抓着被子,眼眸裏蘊了水,紅紅的。
努力笑着,朝徐禾,點了點頭。
徐禾輕輕淺淺的話一字一字,刻入他的心髒。
在這個四月初的夜晚,涼風混着熏香,冷暖皆不知。
勇敢點,開心點。
為自己多活點。
在以後很多年漫長的歲月裏,這幾個字。
都是他勇往無前、所向披靡的全部力量。
——他會勇敢,努力,慢慢強大。
——他會溫柔,樂觀,不再卑微。
但最後一條,可能無法做到。畢竟,讓他孑然一身,活在世上的信仰,從來都不是自己。
徐禾交代了宮女照顧餘木後,便走了。
他回到了國書院學子所在的亭中。
一上來,就聽到滿亭學子哄堂大笑的聲音。
還有顧惜歡氣急敗壞的吼叫:“我說了我不會寫!你們還逼我寫的!我寫出來又笑話我!有病啊!”
徐禾啧了聲。
大胖娃真是國書院的快樂源泉。
徐禾落座,一張紙傳到他手裏。旁邊的人笑道,“來來來,欣賞欣賞。”
他捏着紙,定眼一看,萬分嫌棄,什麽玩意兒。
天是藍的。
草是青的。
花是紅的。
我是活的。
旁邊的人解釋道:“這是顧惜歡,以春日為題做的詩,哈哈哈哈,真是個人才。”
春日?
徐禾明白了後,又看了看,就覺得懂了。
不過他有點茫然,又有點無語,直言:“這有什麽好笑的。”
不挺生動形象的麽,天藍花紅,生機勃勃,還押了韻呢。
“的”字韻。
寫的挺好啊。
一直哈哈哈哈的學子停了停。
認認真真看他,幾秒後,笑得更大聲了,“我的天!你是認真的麽!那你真是顧惜歡的知己了。”
“……”他感覺自己被嘲笑了,但半天沒找出嘲點來。算了,顧惜歡的知己聽起來就已經挺嘲諷的。
行酒令到最後,大家都有些醉醺醺了。
徐禾滴酒未沾清醒的很,他看着魏巍宮城燈火通明,突然聞到一股子酒味,側過目,是顧惜歡爬在圍欄上,撐着下巴,有點傻呆呆地看着他。
迎着夜風。
徐禾不明所以回望。
然後顧惜歡醉眼迷離看了半天,喊了句:“徐禾。”
“……幹嘛?”
大概是靜谧的環境所致吧。
顧惜歡的神情挺嚴肅的,徐禾以為會聽到什麽比較真誠的話,所以也沒有平時那麽冷冰冰兇巴巴。
然後他就聽這胖子打了個特別響亮的嗝兒。
直接破壞了所有氛圍。
大胖娃用手捶欄杆:“你說!我們還是不是過命的好兄弟了!”
“……”
神經病啊。
什麽時候是過啊。發酒瘋了吧。
大胖娃又氣又委屈:“說好的兄弟呢,你個騙子!大騙子!”
徐禾一頭霧水又莫名奇妙。
但他竟然不覺得生氣,就覺得好笑,然後也真倚着欄杆笑了起來。
笑夠了,徐禾擡頭望明月,很圓又很大,像個大盤子。
他瞥見一角紅色的衣袂,在亂花疏影裏,一愣,往下探頭。
步驚瀾不知道從何處歸來,察覺到徐禾的視線,便感官驚人地停下腳步,眼眸極其冷漠而又犀利,掃過來。
把徐禾吓了一跳。
步驚瀾見是他,仰着頭,在澄澈的月色裏微笑,唇紅若血,驚悚又驚豔。
一城的繁華明燈,似乎都在他的眼裏,寂滅了。
卧槽。
徐禾吓得從圍欄邊的小臺階上,跳了回去。吓不吓人啊!
顧惜歡不明所以,又打了個嗝兒。
徐禾揮手:“你在這清醒點,我先走了。差不多也結束了。”
*
宮宴結束,他爹和他娘都等着見他,徐禾一下假山,就遇上來恰來接他的侍女。
将引到一間宮殿內。
徐禾一入宮內,僵住了。
——媽蛋,這和他想的有點不太一樣啊。
滿殿都是人,文武百官列坐一旁,而帝後端坐在上方,世家貴女鋪席一側。
他踏進去的第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了他身上。
京城新貴,簪纓世家,目光或含笑或打量,卻都是善意的。
徐禾大腦蒙圈了,這是什麽陣仗啊。
皇帝在上方招手,笑道:“小禾來了。”
徐禾沒回過神,茫然擡頭。對上薛成钰隔着華燈遙望過來的清冷眸光,就仿佛吃了一劑定心劑,冷靜下來,硬着頭皮走上去。
然後在所有人的視線裏,跪下,行禮,他嘴裏的敬語還沒說出來呢。
皇帝就笑着,在上平他身,“今日就免了這些禮數。你可算來了,大家都等你多時。”
……好慌。
徐禾幹笑了一下。
他爹和他娘都在不遠處,望着金殿中央的他。長公主的美眸滿含笑意,而徐将軍的視線也微沾暖意。
他姐姐一襲華裙,紅唇貝齒,笑吟吟,朝他眨眼睛。
徐禾心裏放松了點。
他從殿中央站起來。
宮殿外煙花又綻,如花千樹。斑斓的光染着月色落到了大殿中央。
呼,裝飾盤子的花被風吹碎,淺粉的花瓣片片,被風卷着吹過。
而他站起身,擡頭,被一片花糊上了眼。
“??”呸呸,什麽玩意兒。
徐禾擡手去拿花,砰,一朵巨大的煙花綻放,恰合他花下擡起的一眼。
潋滟了夜月色、雪色,如世間第三種絕色。
黑發黑衣,紅唇白膚,燈華滿堂裏,斯人若谪仙。
咚。
有貴女的酒杯未拿穩,掉在了地上,聲響清脆。
世人皆知将軍幼子容色出衆,常常被拿來舉例的,便是景樂十四年,鎮國将軍慶功宴上這一晚。
徐家幼子殿前的擡眸。
眼迷花,色亂月。
當然,徐禾不會知道這些的。
這些他看來莫名其的評論。
他之後四年都在忙一些亂七八糟的事。
春夏秋冬,四季交疊,國書院走道上纏滿紅柱的藤蔓,枯謝又開。
他一直把玩的東西,也換了好幾樣了。
十四歲幾乎是轉瞬即到。
這四年裏,從任務上講,他沒有半點進展。
卻又不能說一事無成。
他在工部,混出了點小名堂來。
天天去那裏搞東搞西,該認識的人基本上都認識了。當然,該得罪的人也得罪了。
有人愛,也有人嫌。
畢竟他總能遇到一些老古董,死命拽着那錯誤的理論,倔得跟牛一樣,不肯悔改。
景樂十八年春。
京城,平陽街,一間酒樓。
從心驚膽戰瑟瑟發抖的工部新人手中,接過他那被改的面目全非的圖。
徐禾面無表情,問了句:“又是那新來的張大人?”
官職低微的新人大氣都不敢出:“張大人硬要改,我們怎麽勸也勸不住!他他他他,他還說,還說……”
徐禾手捏着紙,“還說什麽。”
兄弟你能不能利索點。
新人真要哭了,心裏把那屁事多的張大人罵了個半死,“說他風光霁月,再怎麽都不會為權貴低頭,堅守正義,錯的就是錯的,死都要死的清清白白!”
“……”牛批。
徐禾一臉無語。
這工部是從哪裏招來的這麽個有個性的人。瞬間他就變成了仗勢欺人的壞人,而他自己就成個為真理萬死不辭的英雄。
真的牛批。
“他竟然那麽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幹嘛就非要把我的蒸餾裝置給拆東拆西呢?”
這東西明明就是他們求着他做的啊!
徐禾郁悶:“玻璃很難做麽?”
原材料步驟他都寫的清清楚楚。
非要化學方程式拍他們臉上才肯信?
媽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怎麽就那麽難!
艹,好不爽哦。
徐禾慢慢收起紙,皮笑肉不笑,他心情不爽,就想怼一下人:“用鐵來做燒杯燒瓶。做蒸餾管,張大人真是個人才。你快回去,問問他這鐵得是何方神物,是從他聰明無比的大腦裏取出來的麽?哦,記得讓他擦擦鏽。”
“……”
夾在中間做人的新人,在這裏挨了徐禾一頓怼,把話帶回去,果不其然又挨了張大人一頓怼。
張大人暴跳如雷,氣得咬牙切齒,他覺得內心的使命感和正義感被一個盡異想天開的毛頭小子給侮辱了!
不能忍!
“那臭小子在哪!我今天忍不了了!”
張大人捋着袖子叫上了一幫人,拎着吓得眼淚鼻涕橫流的新人,氣勢洶洶逼到了明月樓——他決定了,他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給這臭小子一個教訓。
徐禾拿着筷子沾着水,剛好寫到二氧化矽,樓下就傳來一聲氣非常足的叫罵聲,“兀那臭小子!你給我下來!”
“……”
卧槽,這張大人腦子裏怕不是灌了鐵,是灌了二氧化矽吧。
他擡手掀開樓閣畔的簾子,把一臉的操蛋收起,冷漠地往下看。
那張大人由前面兩個侍衛帶路,提着衣擺,氣得顫抖正往樓裏闖呢。
徐禾發出一聲冷笑。
而他的笑聲引起了最前方一個侍衛的注意,在過門檻的當口,就這麽擡頭一望。
——明月高樓,杏花細細,黑色錦衣的少年,雪膚花顏。隔着初春早晨,尚未散的霧,一眼驚鴻過。一人傾國色。
他腳一滑,摔在了明月樓前。而他後面的人,撞上他的背,也摔了下來。哎喲一聲,也張大人同樣沒注意,撲騰倒下。
于是徐禾就這麽看着,他們跟傻子一樣,整整齊齊摔在明月樓前。
徐禾嘴臉抽搐。
……媽的,工部這是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