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佳人宴
徐禾對船的興趣始于摘星樓。
當年萬千的星光交錯下,一幢橫立空中的巨船撞入眼,巍峨又壯麗,如一幅寫滿盛世文明歷史瑰珍的畫卷在面前一一展開。
那種震撼給幼時的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而震撼過後,便是極其濃厚的興趣。之後幾年,他查閱了很多有關船的書籍,對長樂的船型也有點了解。
可以肯定,印畫在帖子上的船的形狀,在這裏不曾有。
入夜,馬車行到護城河邊,徐禾掀簾,從轎子上跳下。
顧惜歡第一次把他的好哥們約出來,心花怒放,跟在徐禾身後,恨不得把所有京城好玩的擺到徐禾面前,而且這一條街他常常來,能介紹的東西可多了。後面喊道:“你慢點走,我給你介紹介紹旁邊的東西啊。”
徐禾快步走在前面,理都沒理。他出行的目的本就只是那棟船,又不是吃飽了撐着來陪大胖娃逛街的。
慢個屁啊。
他在護城河邊,望了望,兩岸盡是風月長街,燈火通明。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硬是沒看到一艘船的影子。
這小胖子不是耍他吧。
徐禾回頭瞪了顧惜歡一眼,不耐煩道:“船在哪?”
顧惜歡小時候被徐禾欺負慣了,見徐禾一臉不爽心裏就怕。
畢竟通常這種情況下,他就要挨打。所以現在的第一反應,還是往後縮了縮脖子,委屈扁嘴:“快、快來了。”
徐禾姑且信他:“你要是騙我,我今天先讓你進河裏洗個澡。”
“……”顧惜歡更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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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禾怎麽老是就對他一個人那麽兇!
小時候三天兩頭就拿東西怼他不讓他靠近,現在長大了也一樣。
他今天忍不住控訴:“你對我一點都不好。”
徐禾正從袖子裏拿紙和筆呢,夜風帶來顧惜歡委屈得不行的話語,把他惡心得渾身一抖,東西差點掉地上了。
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對上的就是顧惜歡控訴又委屈的大眼睛。襯着那一刻淚痣,曉風明月,哭包小美人的形象簡直不用腦補。
“......”
我的媽。
徐禾嘴角抽搐,舉起他自己做的鉛筆,指着顧惜歡:“你在給我娘一下試試。”
顧惜歡:“......”
他硬生生把氣給憋了回去,擺正臉色,想要做出平時縱橫京城、日天日地的樣子,但對上徐禾無語又嫌棄地眼神時,又憋不住了。
超級氣,氣呼呼別過頭,不去看徐禾。
哼!
徐禾哪知道他心裏那麽複雜多變的情緒,他筆和紙已經準備好,就等着船開過來。
至于生氣的大胖娃……這嬌裏嬌氣的小公主生的氣還少麽。
其實現在,他已經打不過顧惜歡了,但這小胖子可能真的被他搞出了童年陰影,對他還是怕得不行。
徐禾想了想小時候,忍不住低頭笑起來,這胖子怎麽就那麽能耐呢,被他打成這樣也還沒被打傻。不過,就大胖娃坑他的那些事來看,也活該,一點不值得同情。
佳人宴這種東西,聽起來倒是風雅,只是如果地點定在護城河這一岸花柳街的話。徐禾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不是什麽正經宴會。
須臾,隔岸的突然光一亮,升起了一盞盞孔明燈。
轟隆隆,木板鋪開的聲音在河的一頭傳來。
孔明燈照亮夜空,徐禾仰頭,只留意一眼,便将全部精神放到了即将行駛而來的船上。
顧惜歡對徐禾生的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見燈街孔明燈升起,眼一亮,屁颠屁颠就想獻好:“徐禾你快看天上!“
他很一激動,過來扯徐禾袖子。
又比徐禾高那麽個頭,直接擋住了徐禾看河頭船只的視線。
媽蛋,看什麽鬼。
徐禾踮腳,用手拍開他的臉,不耐煩:“你給我一邊去。”
顧惜歡乍被徐禾的手碰到,難得的,首先反應不是害怕、往後退,而是愣住。
老實說徐禾的力氣也不小,但他就是覺得,肌膚相觸的那一刻,有什麽很輕微柔軟的東西在心底蔓延,形容不出來。
孔明燈點亮長夜,沿河兩岸的紅光落在徐禾臉上。
顧惜歡稍稍避開,這小子,怎麽連生氣都那麽好看。
那艘船終于靠近。
借着燈光、月光、星光,徐禾也看清了它的全貌。
握着筆的手一愣。
如果說長樂國是一個架空的王朝,機械工藝發展近似乎中國古代。那麽這艘船,就像是同時期,海外的遠航帆船。長樂的船一般都是,硬帆、V型底、平衡舵、分段船艙,而這艘船的設計,明顯是軟帆,船線魚形,較寬的部位在中間。
徐禾有了點興趣,就等着它靠到這邊來。
船已經出發,時候不早,得到佳人宴的京中客也慢慢聚到了河邊,每個人懷裏基本上都摟着一個身嬌體軟的花娘,胭脂氣息漸濃,人聲也嘈雜起來。
顧惜歡這張臉,在場大部分人都認識。
在京城各種街巷如日中天的小侯爺,是不少青樓名伶惦在心頭的人,也是不少纨绔子弟拼命想要巴結的對象。
不多時,一油頭滿面、穿着富貴的中年男子便巴巴上前來:“顧小侯爺今夜一個人來。”
徐禾聽到他的聲音,總感覺有點不舒服,感覺油膩而猥瑣。轉過去,觀其面相,也不是什麽好人。但長公主有教導在前,不能以貌取人,于是徐禾也只是很快地轉回視線,沒露情緒。
顧惜歡壓根就不認識這人,心裏煩躁,沒事瞎過來打擾他們兄弟相處幹什麽。
語氣冷冰冰地:“關你什麽事。”
中年男子本來是沖着顧惜歡來的,卻被适才徐禾轉過來的一眼給驚豔到了。
黑色少年手腳皆纖細,月下白得刺眼,眼眸極黑,唇色極紅,長眉斜飛瓊鼻秀氣,站在那裏跟個精致的瓷娃娃一樣。稍一個眼波流動,就夠得他心一顫。
長久沉迷色欲的心蠢蠢欲動起來。
他喉嚨幹燥,舔了舔唇,問道:“小侯爺,這是你今日帶來的人。”
這是哪家的娈童,他一定要搞到手。
顧惜歡一開始就不想理他,打算扯着徐禾的袖子上船來的。
但是中年男子的眼神實在是太露骨和惡心,那裏面的欲望快噴湧而出。
察覺到的一刻,顧惜歡的步伐停下了,臉色變冷。
他稍稍側過身體,擋住徐禾。
不想讓徐禾看到這惡心的人。
中年男子一愣。
“你找死呢。”
背過來的這一刻,耀武揚威在京城的小侯爺眉目森冷,少年的痞氣和狠厲便生生蓋過了花容月色的女氣陰柔。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連淚痣都沾了些血的紅,他語氣張揚跋扈,又冷漠至極。
中年男人整個吓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往後仰。顧惜歡是真的敢,整個京城他不敢惹的人屈指可數。
“我……我……”冰冷的氣壓逼得中年男人嘴唇顫抖,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實際上顧惜歡也沒想等他說話,就在這河邊,趁着徐禾不注意,一掌把他推進了水裏。
“啊啊——”
撲騰,清脆的落水聲,還有中年男人驚恐的大叫響徹在夜裏。
水岸旁邊很多人,看見了,目瞪口呆,然後驚呼,忙喚人過來救人。
徐禾心裏惦記着他的船,死命想往前走,但衣袖被顧惜歡拉着,走不動。
只能一臉無語,看着顧惜歡背過他和那個男人僵持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說什麽。
還沒想明白,就有看到那中年油膩的老男人滾下了河。
……卧槽。徐禾:“他怎麽了?”
顧惜歡轉過頭來,看着徐禾一頭霧水的臉,突然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滿足感和正義感。
但是英雄都不需要邀功的。英雄救美這種事對他而言也是小意思了。
腦補得還挺愉悅的顧惜歡,喜滋滋對着他保護的小美人道:“沒什麽,那老東西不長眼,自己掉下去了。”
徐禾信他才怪,冷眼看了正被人從河裏撈起的男人一眼,再看看顧惜歡如今活生生個小娘炮的長相,念頭一閃而過,徐禾驚道:“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活在自己世界瞎喜樂的顧惜歡:“啥???”
徐禾覺得還有理有據的:“啧,所以你剛剛背着我,是和他眉目傳情來的。”
顧惜歡:“……”好氣哦。
他氣急敗壞:“你別瞎說。”
徐禾翻個白眼,當然知道不可能,就是想膈應小胖子一下,瞎耽誤他那麽長的時間。
上了船後,徐禾發現,這艘船除了船型設計外,船內倒是沒什麽特別出彩的。
甲板上一堆莺莺燕燕,十指芊芊捏着繡帕,含羞帶怯朝他們招手。看到顧惜歡,紛紛都是眼一亮,“哎呀,顧小侯爺。”嬌得能滴出水。
顧惜歡長大了,熊樣沒變,樂呵呵,跟徐禾炫耀:“怎麽樣,小爺我是不是很受歡迎。”
徐禾無語,搞不懂他炫耀的點。
顧惜歡哼唧唧:“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你個頭哦。
徐禾揪着他的袖子往裏面走:“你別墨跡。”
“诶——!”
顧惜歡睜不開,又覺得丢臉死了,幹脆擡起袖子捂住臉,遮遮掩掩跟個小媳婦似的進了船艙。
甲板上一群姑娘:“……”
顧小侯爺今日是轉了性了?
船內下木梯,到底,才看清全貌。
是一個紅木搭建的舞臺,四四方方,卻很大,漆紅的柱子上紗幔飄搖。好幾排圓桌立在舞臺下,而每一圓桌旁都有女子撫琴而立,含笑溫婉。
船艙內百盞銅枝臺燈燃起,樓梯上繞着一圈紅燈籠,幾分妖嬈幾分熱鬧。
陸陸續續客人走進,落座。
顧惜歡悄悄湊他耳邊解釋道:“今天是翠煙閣的煙岚首秀,她自小便以舞出名,這是及笄後第一次登臺,可以看看。”也算是賣初夜,但後面這個顧惜歡沒說。
徐禾聽都沒聽清他說的什麽,敷衍地應了一聲,“嗯,那你好好欣賞。”他現在迫切地想知道設計出這艘船的人是誰。
不多時,一佝偻着腰的老龜奴便走來,受人所托,恭敬道:“顧小侯爺來了,請上二樓。”
“嗯。”顧惜歡也覺得下層太吵,而且行在水中,坐久了也暈,應了聲,拉着徐禾就往上走。
徐禾卻掙開,直截了當同那龜奴道:“你們這船設計得有幾分稀奇,能帶我去見見設計的人麽?”
龜奴擡起溝壑縱橫的臉,有點茫然,看向徐禾。
徐禾目光往樓上看了下。
顧惜歡覺得徐禾可以說是非常掃興了,但他就是靠這個才把徐禾騙出來的。如果不是這船有點特色,徐禾今天哪會搭理他。
想到這,顧惜歡心裏泛酸,又委屈上了。但有外人在,他只能面無表情,兇巴巴對那老龜奴道:“沒聽懂麽!帶他去見設計這船的人。”
徐禾:“……”大胖娃吃炸藥了?
老龜奴肯本不敢惹顧惜歡,吓得背更彎了,慌手慌腳:“是是是。”他哪知道是誰設計的啊,只能帶徐禾去三樓找翠煙閣的老鸨。顧惜歡想跟着,被徐禾拒絕了,“你不是沖着那煙岚姑娘來的麽,你去看舞蹈,我自己折騰就好。”這是他難得良心發作體貼了一回大胖娃。
顧惜歡想了想,猶猶豫豫道:“哦,那你到時候要來二樓找我。”
徐禾點頭。
顧惜歡一步三回頭:“記得來找我。”
徐禾嗯嗯嗯地應着,然後推開了龜奴帶他到的三樓的一間房間。
裏面的老鸨乍看徐禾,被吓了一跳,她從事的就是皮肉生意,活色生香見慣了,卻第一次見如此容色出衆到近乎颠倒衆生的人。整個人興奮起來,直到龜奴靠近她耳邊說了幾句後,她明白徐禾的身份,那光才暗淡下來。
悻悻作罷:“喲,公子要找那木工啊,妾身哪知道呢,完了工、付了錢,人就不見了。偌大的京城上哪找去。”
徐禾看她一眼,笑了一下。得了吧大娘,能做出這艘船的人,哪是那麽容易被忘的。
“五十兩,你告訴我那人在哪,我給你五十兩。”財大氣粗就是好辦事。
果不其然,老鸨聽了眼睛一亮,一下子從貴妃椅上直起身子來,“公子所言當真?”這怕不是個人傻錢多的主。
徐禾道:“嗯。”
他如果根據資料也能設計出這艘船來,但他就是比較好奇,這個人是誰。如果能拉到朝廷,或許還能搶救一下這被張大人等腦子灌二氧化矽的人塞滿的工部。
老鸨猶豫了一下,咬咬牙,接了這檔子生意。帶他從門內走出。
這時絲竹聲已經在下面響起,腳踝系着鈴铛的紅紗女子做掌中舞,身輕如燕,窈窕妩媚。
徐禾往下一看,微一愣。
他在人群最前面看到了熟人。
穿金色長袍的男人眯着眼,口水都快要抵下來,不停地拍手叫好。濃眉,小眼睛,四年過去了,愣是還胖了很多。
蘇雙戌。
當初那事風頭過後,蘇家果然又把他弄回京了。
徐禾對蘇雙戌有些厭惡,但平時接觸不多,所以他的回來對他而言沒什麽影響。
徐禾冷淡撇開,繼續跟着老鸨往前走。
老鸨捏着嗓子,道:“雖然我不知道小公子為什麽要急着見那人,但我敢保證,小公子見了,一定會很失望的。”
徐禾:“怎麽說。”
老鸨冷嗤道:“那就是個不識擡舉的小雜種罷了。老娘……我廢了好大的價錢,把他從別人手裏買過來,他倒好,跟個啞巴似的,要他出去見個人吧,死都不肯。動他一下就發狂跟瘋狗似的亂咬人。呵,飯也不吃,估計就是想把自己餓死。整天在籠子裏,用木棍畫着亂七八糟的圖,還全都是一個樣。喏,就是小公子看好的這個船形。我也挺滿意的,就叫人拿來做了。”
老鸨說到這,笑眯眯,也是肯定自己的眼光,就這麽,莫名其妙就賺了五十兩。
徐禾聽了,有點愣,他本來以為會是一個穿越人士或者什麽的。
老鸨帶他往船底的倉庫走。
陰冷、潮濕。
燃起一盞燈,照這眼前漆黑無盡的路,蟲子在青苔裏湧動,腐臭的味道很重。
走到盡頭,甲板上透出一絲絲月光。
落到了角落裏的人身上。
徐禾最先看到的,是他的頭發,金色的,燦爛、華貴,有一點卷。
老鸨走到一半,捂住鼻子,嫌棄道:“就是那個小孩,公子你要是不嫌臭,就進去看看吧。”
牢裏,地上,牆壁上,全部用石頭畫着一艘艘船的輪廓。一筆一劃,承載了一個人漫長而絕望的情緒。徐禾有點愣,隔着微微明的月光,和那個角落戒備森嚴如困獸的男孩眼睛對上。
海藍色。又純澈漂亮得跟天空一樣。
老鸨越想越氣:“要不是現在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喜歡這種外域的男孩,我也不至于被那人牙……不,漁夫坑個好幾百兩。”
她把人牙子收回,畢竟人牙子賣的小孩都來路不明、父母不知同意與否的,在長樂算是不正當勾當。
徐禾也沒想到,真的會是一個海外的小孩。但他大概也能猜出來了,這小孩應該是和父親出海出了意外,被海浪卷到長樂來,然後誤打誤撞被賣入京城。
這一艘艘船,大概,是他模糊的記憶裏,遇難的船的形狀。
在陌生的空間,一筆一劃,迫切的思鄉。
只是他的故鄉,在很遙遠的地方。
藍眼睛的小孩對他磨牙,看那架勢,似乎他再走近一步,就要上來咬。
徐禾有點失望。
但因為這個小孩,他也頗有幾分觸景傷情。
畢竟對他而言,陌生的可不只是空間,還有時間。
小孩的父親應該是個航海家或者其他,畢竟長樂沿海的漁村也經常出海,遇見的船只會有記載,而小孩畫的船,卻沒寫進來。
徐禾偏頭對老鸨道:“我給他贖身,多少銀兩。”
一直罵罵咧咧的老鸨今天嘴巴都快要笑裂了。這是讓她遇到個什麽好人啊。
徐禾現在就住在皇宮,也不能把人留在身邊,只能吩咐老鸨将他安置好,不久他就過來接着小孩。問問薛成钰吧,最近朝廷有沒有要出海的船只,看看能不能把這小孩送回故土。
老鸨笑得眼睛都合不上:“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