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輪回劫(七)

無界終究還是接受了這個責罰,而作為神最後的恩賜,在離開之前,無界還能留有一天的時間,同他所牽挂的人告別。一天之後,無界放逐三屆之外,阿慈則進入人世輪回,從此嘗盡人間酸甜苦辣,人情冷暖。

這一天的天氣不好,下了一整夜的雨,到了天明時分,還不見有轉晴的跡象。

無界為阿慈挽起了長發,手法不娴熟,發髻也不平整,阿慈卻從頭到尾都在笑。

“來不及去買更好看的了,用桃木枝給你做了一個發簪。”

“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發簪都要好看。”

阿慈依舊笑着,雙眼只盯着無界,仿佛這個世間,除了眼前的這個人,其他的,都只是虛無罷了。

“給我戴上。”

“好。”

桃木的簪子上面依舊透出淡淡的樹木清香,插入發髻的那一刻,甚至因為上面未磨平的毛刺而拉斷了阿慈的一二根頭發,看着銅鏡之中并不清晰的影子,阿慈說:

“真好看,我會日日看,夜夜看,一直都看着。”

“要去外邊走走嗎?”

“下雨了?”

阿慈看了看窗外:

“要是荷花開了就好了。”

“有荷花。”

“怎麽會?”

此刻是十月,早已過了荷花的花季,可是無界胸有成竹地拿出了油紙傘:

“我帶你去看荷花。”

往前走過青石板的小路,雨滴打在傘面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雨水帶來了山間的雲霧,往前的水塘上面,彌漫着白色的霧氣,而水面上,是幾根枯萎的殘枝,是這個夏季過後留下來的一點痕跡。

“果然已經沒有了。”

“随我來。”

無界拉着阿慈的手,走上石橋,人走過之處,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有東西從水底下鑽出來,是綠色的葉子,一片接連一片的荷花葉子,之後,是粉白色的花骨朵,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開滿了一池的荷花,含苞待放,半開半放、全株盛放,荷花的每一種姿态都由,明明下着雨,卻從層層的雲霧之中,照射下來三縷、四縷、九縷、十縷的光束,照進癡裏,散落成金色的碎片,在水面上若隐若現。

“開了,都開了!”

阿慈蹲下身,伸手摸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株荷花,花瓣開了一半,水滴彙聚在花心,輕輕一觸碰,花身搖曳,水滴傾瀉而出,掉入水中,與池子裏的水很快便融為一體。

有風吹來,吹過阿慈的發絲,吹過她插入發髻之間的桃木簪子,突然之間,枯木逢春,桃木簪子猶如重回了生機一般,抽出了枝葉,抽出了花蕾,在發髻之間,開出了淡粉色的桃花,伴随着陣陣撫過的微風,将空氣都渲染得帶了淡淡的桃花香氣。

“花……花開了!”

聽着聲音,何慈瞪了一眼身旁的阿鬼:

“花開了就開了,你一個鬼,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就愛大驚小怪!”

何慈與阿鬼,在無界與阿慈二人出門的時候,悄悄跟在他們身後,此刻便躲在不遠處的草坡後頭,可阿鬼拍了拍何慈的肩頭:

“你看阿慈的發間,桃木簪子,開花了。”

“桃木簪子?”

聞言,何慈望向阿慈,果真如阿鬼所言,看到了盛開在阿慈發間的桃花,瞠目結舌:

“阿慈不是青燈化的嗎?什麽時候成了桃花妖了?”

“噓!”

看見無界與阿慈不經意地擡頭望向他們二人藏身的草坡,生怕暴露,阿鬼趕忙捂住了何慈的嘴巴。

卻不知,二人從一開始,就早已暴露了行蹤。

“要去将他們拆穿嗎?”

“多麻煩。”

無界彎下腰,摘了幾支蓮蓬遞給阿慈。

無界至今依然不懂,究竟什麽是人世間的情愛,也許阿慈自己也并不懂。兩個不懂愛是什麽的人,卻因為心中多了一份牽挂而變得舍不得,變得猶豫,變得有了軟肋。

舍不得便是愛嗎?

放不下便是愛嗎?

無界輕嘆了一口氣:

“亦不知你遇見我,是否為報。”

“若是報應,也是福報,是整整一萬年修來的福氣。”

阿慈的神情是甘之如饴,她試探着拉起無界的手,撫過他的手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細看着:

“你拿佛珠的樣子,點檀香的樣子,講經的樣子,看着天空的樣子,坐着的樣子,你所有的樣子裏面,都是我喜歡的樣子。而我這樣喜歡的你,能夠有朝一日站在我的面前,和我并肩而立,像這樣拉着你的手,很你說話,和你一起看荷花,都是我的福氣。”

“阿慈。”

“阿慈,你給我的這個名字,我最是喜歡。”

阿慈深深地嗅了一口空氣,笑着說道:“所以就算現在讓我死了,消失了,我也一點都不會有遺憾,我有你給我取的名字,你給我做的簪子,我的腦子裏,有和你一起看花的記憶,有雨、有水、有石橋、有所有我喜歡的一切。”

阿慈以為她要死了。

可是她依然選擇朝着無界笑。

她希望在無界的記憶當中,自己最後的模樣,是帶着笑容的,是好看的。

“你不會死,你還會看更多的風景,有大海,有大漠,有冰川,有峻嶺,你還會有許多的人生,遇見許多的人,擁有許多不一樣的生活。”

“為……什麽?”

“因為,這是你的福氣。”

無界将阿慈擁入懷中,阿慈的耳朵剛好貼在他胸口的位置,咚,咚,咚,這是無界的心跳聲。是她從來都不曾聽過的聲音。

“阿慈,你可以活着,可以好好地活着。”

“我已經丢了三魂二魄,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魂飛魄散的。”

“你不會魂飛魄散,你會入輪回,會成為人。”

“無界!”

胸口的位置突然一陣鈍痛,阿慈猛地推開了無界,捂着胸口的位置,失力倒在地上。

“你……怎麽可以……”

“有了心,你就能夠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無界胸口的位置,有血染透了他的衣衫,而他依舊看着阿慈,笑着同她說話。

“不要,我不要你的心,将你的心拿回去,無界,将你的心拿回去,我要你活着,我不要你的心!”

“我犯下了罪,神已經給我降下了責罰,阿慈,這是我最後能夠給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心!”

“阿慈。”

無界伸出手,原本是要撫上阿慈的臉頰,可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發絲:

“你一定要幸福地活着。”

“若你魂飛魄散,我當如何繼續留存六界?”

阿慈泣不成聲,她以為無界沒了心,必然會魂飛魄散。因為何慈同她說過,人沒了心,會死。

“阿慈,等我來找你,一定等我來找你。”

天邊的光束大盛,從雲間垂直降落在大地上,雨終于停了,油紙傘給風吹在了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無界的身體開始漸漸地變得透明,從指尖的位置,便成了一點點的光,消散于山間的風中。

“無界!”

阿慈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從地上掙紮着爬起來沖向無界,可是雙手卻從無界的身體穿過,眼前的這個人,她抓不住了。

“不要哭,你笑着的模樣好看。”

終于,連最後一點的影子,也徹底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一池的荷花在一瞬間枯萎。

發髻之間的桃花也未能逃過。

天,卻放晴了。

“阿慈!”

何慈趕過去抱住搖搖欲墜的阿慈,握住她的手,不再是駭人的冰涼。

“怎會……”

阿慈有了無界給她的心,所以她擁有了體溫,有了入輪回成為人的機會,也有了機會知道心痛,究竟是怎樣的痛。

“何慈,我這裏好痛,好痛。”

阿慈緊緊捂住自己胸口的位置,痛苦至極,卻哭不出來。

“哭出來,阿慈,哭出來,就不會這麽痛了。”

有什麽東西從自己的眼睛裏面湧出來,有幾滴滑進了嘴巴裏面,又苦又澀,這就是眼淚嗎?

平生第一次學會了哭泣,卻不是迎來新生的歡喜,而是承受死亡的痛楚,以及之後無盡無邊的思念。

在天氣放晴的這一天,在滿池枯萎了的荷花池邊上,在無界離開的這個地方,阿慈捂着心的位置,恸哭到不能自己。

因為有心,所以能夠感受到喜怒哀樂。

因為有心,所以會情不自禁地去愛人,被人愛。

因為有心,所以會自動地去記住一些連記憶都留不住的感情,深深地藏在人的骨血當中,終有一日,重新回來。

何慈不明白無界将自己的心留給阿慈,對于阿慈而言,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可是阿慈,即便痛着,依然甘之如饴。

“何慈,原來有了心,會痛,會聽見它的每一次聲響,這麽近,就在自己的身體裏面,有血液貫穿全身,是活着的聲音。”

“阿慈……”

“抱歉,我還是沒能夠幫你找到回去的方法。”

“不要說抱歉。”

倒是送別的人泣不成聲,何慈拉住阿慈的手:

“我現在總有一種感覺,是冥冥之中的緣分,讓我遠隔時光找到你,阿慈,你一定要幸福,每一次,每一次人生,都要幸福地活着。”

“我會,我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幸福,幸福地,等着無界重新回來的那一日。”

阿慈離開的時候,許多事情何慈無法記住,因為記憶會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強行删除,唯獨她的笑,記得她努力地笑着,走完了每一步,努力地笑着,去迎接全新的生活。

什麽是輪回,一次次地忘記有關于前世的記憶,一次次地于塵世之中,經歷不一樣的人生百态。

那麽輪回的意義是什麽?

忘了一切,重生的人,經歷一次次的輪回的意義是什麽?

或許,每一個歷經輪回的人,都是在等一個重要的人吧?

即便痛苦,然而同那個重要的人相比較的時候,再深切的痛苦也變得并不難熬了。

“何慈。”

阿鬼拍了拍她的肩膀:

“或許這是對于他們而言,最好的結局,相比于殊途,他們至少還能夠期待,在一個未知的時間,再次重逢。”

“阿鬼,在那場車禍之中,為什麽偏偏是我能夠看見你?”

阿鬼的手怔在原地,何慈卻盯着他的眼睛,沒有一絲放棄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灰石……”

“不是。”

何慈卻是搖了搖頭:

“你沒了記憶,記不起要找回無妄塔的碎片,所以一萬年來,你都沒能夠逃脫懲罰,一直游離在三界之外,阿慈等了無界一萬年,輪回幾世,再多的罪孽也都應該贖清了,可是神卻漏算了,無界會将自己的心給阿慈,無界會失去記憶,無界會忘了自己應該找回無妄塔的碎片,有限的懲罰就變成了永無止盡的地獄。”

“何慈——”

阿鬼伸出手,在觸碰到何慈的時候,兩人身上驟然白光乍現,同當初被灰石帶到這裏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白光,何慈睜大了眼睛看着阿鬼:

“這是怎麽回事?”

沒有等來阿鬼的回答,兩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進了一個虛無的空間,雜亂的聲音生硬地撞進二人的耳中,碰撞着腦部神經,将二人硬生生地震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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