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驅靈師(二)

今日的夜分外地亮堂,月光在白雪的反射下,将整個夜映照地猶如白晝一般,那個滿身是血的男人,穿着月牙色的長衫,手中握着一柄長劍,劍氣凜然,臉上雖然沾染了血跡和污漬,可是狄扉還是一眼便看清了跟前之人猶如風光霁月一般的容顏。而就在距離這個男人不遠處,躺着兩個人,渾身是血一動不動,不知究竟是死了還是快死了。

一瞬間,男人握着劍轉過身,劍光晃得狄扉睜不開眼睛,她只能用手捂住眼睛來緩解這暫時的不适應,而在放下手的那一刻,有一雙眼睛在距離自己咫尺的地方。

狄扉想着,她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與那雙眼睛對視時,自己在那雙眼睛裏面所看見的東西。

是空洞。

是絕望。

是冷漠。

是肅殺。

最重要的,那不是一個人的眼睛。

那是一雙惡靈的眼睛。

因為狄扉在那雙眼睛裏面,看不到一絲的生機。

“竟然是個驅靈師?”

染血的嘴角扯出了一個笑容,言語之中卻滿滿的都是譏笑:“不過一個小娃娃,空有了一副血統罷了。”

“救命……”

還不等狄扉反應,那個男人便收斂了自己的笑容,風馳電掣之間,右手已經緊緊扣住了狄扉的脖子,而她,只來得及喊一聲輕到僅僅自己能夠聽見的救命。

“你想要活嗎?”

脖子被掐住,狄扉只覺得一瞬間腦子猶如失重一般,四肢百骸瞬時就都失去了力氣,她猶如刀俎上的魚肉,除了等死,別無選擇。

可是狄扉還不想死,雖然活着很辛苦,但是她還不想死。她只能絕望地蹬着自己的雙腿,雙手無力地抓着男人掐在自己脖子上的右手,拼盡了全身力氣又喊了一聲:

“救命!”

咚!

狄扉摔在了地上,男人放開了他的手,狄扉貪婪地呼吸着空氣,脖子上火辣辣得疼,過了許久才能夠勉強從地上坐起來,猶如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這感覺實在糟糕透了。

“給你兩個選擇,或者做我的奴才,或者——”

“我做!”

幾乎是下意識的,狄扉就滿口答應。

似乎是很滿意狄扉的表現,男子勾起了嘴角,站起了身子,轉身踏出破廟的門檻,說道:“走吧。”

狄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卻覺得背後一陣刺痛,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時,後背竟是撞出了好大一片淤青。

“快點。”

從破廟之外,傳來男人的聲音,狄扉毫不懷疑,倘若自己剛才敢說一個“不”字,那麽自己此刻便就應該同那兩個滿身血跡的男人一般,躺在地上,死了。

忍下身上的鈍痛,狄扉咬了咬牙,朝着破廟外小步跑了出去,在踏出破廟的時候,狄扉被眼前的景象給震驚到了。

血,

流成河。

将地上的積雪全部都給染透了,大街上七零八落的,全部都是人的屍體,還帶着些許屍體主人生前的餘溫,将這個夜,給襯托地更加靜谧,更加可怖。

“吓到了?”

男人背對着狄扉站立在月色下,手上的長劍還有血滴滑落,掉進雪地裏,染出一片緋色。

“不……怕。”

“也對,驅靈師,怎麽能怕血呢?”

那是狄扉第一次遇見百裏湛的場景,雖然至今為止狄扉還不明白,為何當初明明起了殺心的百裏湛,會放過自己,也是自那以後,狄扉成為了百裏湛府裏養的衆多殺手之一,一晃眼的功夫,竟是在太子府度過了十個春秋。

而今日是狄扉十六歲的生辰。

她收起了手中的劍,用絹帕抹去了沾在上頭的血跡。

自從十年前,她跟随百裏湛離開,從第一次親手殺人開始,直到如今,已漸漸麻木了恐懼與害怕。手起刀落之間,一條性命的流失,她已不再吓得瑟瑟發抖,每日夜裏,也不再被凄厲的鬼聲,擾得一整夜一整夜地失眠。

她是驅靈師的後裔,卻幫着惡靈去迫害自己的同族,若是父母在天有靈,怕是恨不得從未生過這個女兒吧。

是的,百裏湛,那個嗜血的男人,他就是惡靈。十年前匆匆的一眼,狄扉并沒有看錯。百裏湛出生的時候就是個死胎,她的母親也因為難産而去世,他的父親,動用了禁術,拿了一百人的精魄換回了百裏湛的一條性命。可是救回來的也只是一個怪物,空有人形,其魄為鬼,即為惡靈,且每一年都要吸食一個驅靈師的精魄方能續命。

自然這等宮中辛密,不可能随意讓外人知曉。

而狄扉作為百裏湛用來獵殺驅靈師的工具,她即便不想知道,也自然會有人告知于與她。

因為:

百裏湛,是月靈王朝的太子。

狄扉,是百裏湛養的一個殺手。

“速回。”

将手中的紙條用內力碾成了齑粉,狄扉随手一揚,白色粉末飄飄灑灑于空中,霎時間就飄落殆盡。

今日,不僅是狄扉的生辰,也是百裏湛的生辰。

将劍收入劍鞘,狄扉拿回了方才放置在門口的一個包裹,包裹裏是今年農戶新收的柑橘,百裏湛其人,平日裏無甚愛好,卻是偏愛酸味,于是狄扉平時只要見了有販賣酸棗柑橘之類的果子,便總會給百裏湛帶一些回去。

将包裹在馬背上固定住後,狄扉便翻身上馬,揮起馬鞭,一騎而去,馬蹄踏過之處,揚起一片塵土。

雖然一路之上快馬加鞭,狄扉回到東宮的時候,夜還是黑透了。将馬牽入了馬廄之後,狄扉卻是拿着包裹在百裏湛的屋門口徘徊不前,進退兩難。

“手裏拿的什麽?”

門打開了,吱呀一聲,在這靜谧的夜裏,顯得格外顯眼,狄扉擡起頭,便瞧見百裏湛披了一件外衫,黑發披肩,一身慵懶地站在自己跟前。

“柑橘。”

狄扉拿着包裹想要走上前去,卻聽着百裏湛淡淡地說了一句:

“往後這些東西,不必再拿來了。”

腳下的步子停駐了一下,狄扉拎着包裹的手略微有些許僵硬地收回了背後,良久才在喉嚨地擠出了一個字:

“好。”

“明日起,你搬去別院住吧。”

兩年前,百裏湛在皇城的西北角置了一處別院,平日裏只有一個灑掃的奴仆在管理着屋子,從無任何人踏足。

“別院?”

狄扉擡起頭望着百裏湛,不明白為何他會突然要她住到別院去,可是很顯然,百裏湛并不打算向狄扉解釋,轉過身走回了屋子,只有衣角跟随着人影一動,微微搖曳。

嘭。

金絲楠木的門在關上的那一刻,還是發出了挺大的一聲響。

一門之隔,門內是百裏湛,門外是狄扉。

狄扉緊緊捏住了手中的包裹,沒什麽重量的柑橘,此刻卻仿佛變作了千斤重擔,直壓得狄扉有些喘不過氣來。

回到屋子裏之後,狄扉随手将包裹往桌上一丢,柑橘滾出來,有幾只還滾落到了地上。狄扉環顧了一下屋子,卻發現自己竟然沒什麽東西好收拾的。所要攜帶的,不過一把佩劍,一身換洗的衣裳,和一床已經洗得發白的褥子。

如此,可還真是輕松。

狄扉走至床前,倒身在床上躺下,拿過一旁的被褥,将自己從頭蒙住,一整個身子在床上縮成一團,就這麽小小的一只縮在角落裏,狄扉心想,她或許是病了,病了才會胡思亂想這麽多。

對,一定是病了。

十年前百裏湛給狄扉吃下了一顆藥,後來才知曉那可藥裏,藏着蠱。

被種下蠱的人,一生一世都要聽命于下蠱之人,否則,便會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什麽是不得好死?

狄扉覺得,自己眼下的境況,并不比不得好死好到了哪裏去。

身為驅靈師,她手刃同族。

身為驅靈師,她助纣為孽。

身為驅靈師,她……愛上了一只惡靈。

第二日,天氣竟是出奇地好,陽光直曬得人睜不開來眼睛,明明已經是入了秋的季節,卻是熱得人忍不住脫下一層衣衫。狄扉收拾妥當行李之後,便準備動身搬去別院,還未踏出屋門,便聽見前院一陣噼裏啪啦的鞭炮聲。

百裏湛素來最讨厭鬧騰,是何人這麽大的膽子,敢在東宮放炮竹?

狄扉放下手中的包裹,循着聲音往前院走去,才剛走了一半的路程,便聽見了前院竟是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今日,可是有什麽喜事?

整個前院皆是張燈結彩地挂着大紅色的綢布,處處都是張貼着雙紅喜,是由誰要成親了嗎?

狄扉将自己隐藏在一顆枝葉繁茂的樟樹裏,坐在枝丫上,看着人來人往,一派喜氣洋洋的模樣。

“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

突然,有一個人喊了一聲,熙熙攘攘的人群霎時間就湧動了起來,狄扉尋了一個舒适的姿勢,半躺在樹杈上,然後,她便看見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

颀長的身姿,穿了一身血染一般的大紅色衣袍,漆黑的發被梳得一絲不茍,由一根白玉的簪子牢牢固定,雙目深沉,是空洞,是寂寞,是百裏湛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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