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驅靈師(四)

“啊!”

狄扉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與百裏湛坦誠相見,所有的記憶裏面,百裏湛一直是一個冷漠的人,無論是對于家人或是朋友,他永遠冰冷地好似生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他用冷給自己畫了一個圈,将自己困在了這個圈裏面。

而此刻的百裏湛,猶如換了一個人一般,陌生得令狄扉害怕。

可是面對百裏湛的狄扉,永遠都是毫無還手之力。

一邊哭泣。

一邊承受。

紅燭盡,夜天明。

狄扉從周身的困乏之中掙紮醒來,睜開眼的一瞬間,卻是湧上了所有的絕望。

滿室的狼藉,身上有歡愛之後的痕跡,她占了別人的洞房花燭夜。

本以為,或許百裏湛,還是有一二分的可能喜歡着自己,即便無關情愛,終歸應有一二分的憐惜。

可是空氣之中彌留的歡愛香的味道,終于擊碎了狄扉這僅剩下的傻得可笑的憧憬。

否則你以為是什麽?

如若不是因為中了催情香,高高在上的百裏湛,怕是連碰一下你的手指頭也是鄙棄的吧。

狄扉忍着身上的疼痛,狼狽地從床上滾了下來。此刻是天未明要明的時候,她必須趁着伺候梳洗的下人進來之前,瞧瞧離開。

貼身的衣物已被撕裂得不成模樣,顯然是無法再穿,狄扉只好套了一件百裏湛的袍子在身上,小心地将自己的東西收拾了起來,臨行之際,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百裏湛。

他睡得不是很安穩,皺着眉頭仿佛随時都會受驚的模樣。不似往日裏肅殺的模樣,沉睡的他倒是添了一二分的親和。

只是,這般的場景,于狄扉而言,應是再也見不到了。

雙手緊緊握住被撕裂的衣服,狄扉頭也不回地,越窗而出。

身前是一如過往的殺戮與頹敗。

身後是此生唯一的傷痛與确幸。

一路披星戴月,衣角沾染了清晨的霜露,然而狄扉,她沒有辦法停留。

狄扉離開了太子府,卻無一人追殺于她。

一路南下,走走停停,狄扉在路途上度過了三個月的光景,原本早就應該發作的蠱毒,卻一直遲遲沒有動靜,她在青城山下的一條溪流旁邊坐了一日夜,聽了一日夜晨鐘暮鼓,覺得自己倦了也累了,便打算在山下造一個茅草屋子住下來,以至于住多久,狄扉心中卻并沒有一個确定的概念。

再後來,過了有些日子,狄扉聽說老皇帝死了。

她拿着買菜的竹編籃子站在茶樓門口,看着茶樓裏的人三五聚做一團,興致高昂地讨論着家長裏短、皇室八卦,心想着,百裏湛終于成為了萬人之上的帝王,再也沒有人能夠害他、強迫他做不喜歡的事了。

或許,即便是在從前,百裏湛不願意做的事情,也沒有人能夠強迫他。

而狄扉只覺得心中很惆悵,那種一眼就能夠看見将來須臾十數年的慘淡光景的日子,她覺得活着好似也成了一種累贅。

若是故事到此結束,也算不得多麽不好的結局。

至少活着的人依舊能夠活着。

想念的人依舊可以想着。

可是百裏湛死了,死在老皇帝的葬禮上,被挫骨揚灰,成為了弑父竊國的亂臣賊子。

在茶樓門口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狄扉手中的竹編籃子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籃子裏面的蔬果滾了一地都是,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個蹲在地上的女子,各自忖度着興許是家裏新死了親人,才會哭得這般難過吧?

百裏湛,你怎麽能死了?

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狄扉連夜趕回了京都,卻也已是事發之後的五日,那場腥風血雨狄扉沒有親眼看見,前幾天下過了一場雨,沖走了殺戮與血腥味,狄扉站在宮門之外,據說百裏湛就是葬身在臨出宮門的甬道上,那是他為他父親扶陵要經過的路。

百裏湛從一出生開始就被封作了太子,像個太子一樣地長大,最後承襲皇位,仿佛就成為了百裏湛注定的結局。

可是有人并不樂見其成。

繼皇後、二皇子百裏齊的生母,在送葬之日,拿出一紙诏書,說百裏湛并非先帝的親生子,乃是先皇後不守婦道穢亂宮闱生下的孽子。當初先皇後犯下此等天理難容的大罪,為了壓下這樁醜事,先帝才會暗中處死先皇後,卻直到不久之前才知道,先皇後不僅有違立法,連百裏湛都不是自己的親生子。百裏湛知道事情敗露,軟禁先帝,在先帝飲食之中下毒導致先帝短短幾日便駕崩,幸有先帝心腹冒死帶出先帝遺诏,才得将真相召之于衆,不至于令狼子野心、忘恩負義之人,奸計得逞。

穢亂宮闱?

狄扉手中握劍,筋脈突起,那滿是怒意。

衆皇子之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不是老皇帝的親生子,卻唯獨百裏湛絕對不可能。

百裏湛的生母為生下百裏湛而喪命,倘若百裏湛并非先帝親生子,他又何須大費周章救下了本該死去的百裏湛?哪怕變成惡靈也要強行将他留在世上?

皇後所言,句句才是荒唐。

可是成王敗寇,百裏湛就這般無端地背負上了這樣的惡名:穢亂宮闱、狼子野心、弑父奪位、無情無義。

到最後,甚至死無全屍。

狄扉原本是要殺入皇宮直取皇後的性命為百裏湛報仇的,但是半路上被百裏齊截胡了。

百裏齊,二皇子,也是皇後的親生子,卻與皇後是全然不同的兩個性格。

他生性寬厚,常常背着皇後出手幫助百裏湛,故而皇後雖然多次加害百裏湛,除了百裏湛自身的智謀之外,他能夠安然無恙這麽些年,也有許多百裏齊的功勞。

可是狄扉不明白,為何百裏齊會在宮外就綁了自己,按理來說,自己與百裏齊甚至從未謀面。

“你便是驅靈師狄扉?”

百裏齊給狄扉松了綁,還親自奉上了好茶:

“這是我親自栽培的龍井,從采茶到炒茶都是親力親為,今年新出的第一茬,你嘗嘗味道如何?”

“二皇子将我綁來,應不是只叫我喝茶這般簡單吧?”

“原本還想慢慢來,可你既然選擇開門見山,我再拖拖拉拉,反倒是顯得不果斷。”

抿下杯中的清茶,百裏齊皺了皺眉頭,似是因為茶葉的苦澀:

“百裏湛已死,人死不能複生,你就算再造殺業,故去的人終究再不能回來,倒不如好好活着,這也是亡人所願。”

“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不是為百裏湛而來嗎?”

說着,百裏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攏袖走到窗前,窗外透是郁郁蔥蔥的竹林,偶爾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

狄扉想知道,百裏湛死得可痛苦?如今屍首在何處?

可是話臨出口,又是膽怯了。

如果百裏湛死得很是痛苦,死後被挫骨揚灰連屍首都不剩下,自己又能夠如何呢。

“百裏湛臨走之際,對我留下話,屍骨不過身外物,死去終歸萬事空,倒不如一把火燒了,幹幹淨淨地走,只是心中牽挂未亡人,托我,若有未亡人尋來,可交與屍骨,聊存念想。”

百裏齊說,百裏湛口中的未亡人,便是狄扉。

而百裏齊,已經在京都等了狄扉整整五日。

未亡人……

百裏湛是有家室的人,雖然在混亂之中,那位體弱多病的太子妃因為受驚過度,第二日就自己病死了,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該輪到自己來做百裏湛的未亡人。

“在他心中,你是他的妻子,只可惜執子之手,卻做不到與子偕老,他說,只希望你不要心生憎怨。”

狄扉想起在百裏湛的新婚之夜,他在自己的耳畔喊着阿扉,原以為是迷情香讓他失了清明,卻不想竟是自己妄自菲薄。

倘若當初能夠更加勇敢一點地留下來,那麽在百裏湛遇到危險的時候,自己還有可能奮力将他救下,不至于到如今,百裏湛死得凄慘,自己卻連他最後一面都不曾見着。

“他可還有其他的話留下來?”

“過往勞勞碌碌,錯失了春光、錯失了冬雪,辜負了你,此生甚悔。盼卿,長命百歲,和樂無憂,此致終年。”

狄扉,好好活着。

快快樂樂、健健康康地活着。

活到長命百歲,活到不知天年。

狄扉竟從不曾察覺,她以為百裏湛生來無心,不懂愛、不懂情,才是他本真的模樣,可這一切卻都只是自己的以為。她怎麽沒能夠注意:

百裏湛眼裏,有自己的影子。

百裏湛身上,有柑橘的味道。

百裏湛總會不經意地出現在自己跟前,雖然常常假裝是匆匆而過的模樣。

因為是惡靈,要受常人所不得受之苦,唯有驅靈師的魂魄方能緩解一二痛楚,卻次次都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使用。

原以為百裏湛這樣做,是因為性格的緣故。

如今細細想來,未嘗不可知,也是為了自己的緣故。

“他的……屍骨在何處?”

“随我來。”

百裏齊帶着狄扉來到了竹林深處,竹林深處有一小屋,百裏齊打開小屋的門,屋內擺放了書案與藤椅,案上放有一素色陶瓶,與竹屋渾然一體。

百裏齊告訴狄扉:

“陶瓶裏頭裝的,就是百裏湛的屍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