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驅靈師(八)
“不必了。”
顧大人被百裏齊逼得面色通紅,憋了半天憋不出半句話來,面色十分得不好看,正當衆目睽睽視之的時候,坐于上位的太後娘娘卻是突然出聲替這顧大人解了圍:
“百裏湛生為死胎鬼子,得食人魂魄而生,其實卻為惡靈,其血早已非尋常人之血,縱然滴血驗親,百裏湛與吾兒的血融在一起,又能說明什麽?說明他是先帝親生子還是說明百裏湛是個正常的人?”
“惡靈?”
太後一席話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坐下百官議論紛紛,更有多人或直接或暗中打量着百裏湛,仔細一瞧,倒是果真覺得百裏湛身上氣息,似與尋常人大為不同,隐隐泛出森森死氣。
卻不知真是看出來了,還是純粹的人雲亦雲沒主見。
場面一度有些許混亂,百裏湛卻是負手而立,不着痕跡地将狄扉攬至自己身後,面對着百裏齊向自己投射來的隐隐擔憂神色,只風輕雲淡地對着他微微颔首,轉而朗聲對着衆人說道:
“何為人?何為鬼?”
此話抛出,衆人面露難色,亦是不知百裏湛話中真意為何,只見百裏湛在衆目睽睽之下,穩步走入人群之中,道:
“人死為鬼,惡為鬼,善亦為鬼,善惡之分不過一念之差,人常懼鬼,卻不知鬼亦由人而來。鬼善從不害人,而人惡,卻是為禍十裏百方,乃至百年後人,亦深受其害。是故鬼不必懼,惡人才應當懼之!”
百裏湛突然轉過身,伸手指向身居高位的太後娘娘,太後不禁一淩,只見百裏湛嘴角擒笑,幽幽說道:
“我母當年正值盛年,從未有體弱多病之說,卻在懷我之際,陡然消瘦,病重至卧床不起,使我未得足月而生,母便香消玉殒,若非父皇憐我,将我強留人間,我亦已為陰間一鬼。當年兇手,如今卻是春風得意,如此心腸歹毒之人,怎可為一國母?一國主?怎能愛民如子,怎能福澤蒼生?”
說話間隙,百裏湛突然從懷中拿書一卷明黃诏書,高舉道:
“此為父皇病重時交與我的密旨,密旨之中一字一句皆以嚴明,究竟何人,才是這竊國賊。當年太後娘娘暗害我母,逼迫我母家舊人,培植自己黨羽,安插遍布朝堂,倒是有識之士、有能之才,苦無入仕之途,空有一腔才學抱負,卻不能為國扶正社稷,長此以往,必,國不國,社稷不社稷!”
“一派胡言!”
太後情急之下,拾起桌前酒杯,重擲于地,酒杯碎成齑粉,杯內酒水亦是灑落一地,成了狼藉,急急命令侍衛道:
“将百裏湛捆綁起來!将他拉下去!休得胡言亂語妖言惑衆!”
“太後怎這般情急?竟都不願一聽我父皇诏書之中,都說了些什麽嗎?”
“來人啊!還不速速将百裏湛拿下!都要造反嗎!”
太後已然動怒,可奈何殿上侍衛,無一人聽其命令上前制住百裏湛,情急之下,太後推開身旁侍女,親自走下殿來,拔出一侍衛的佩劍沖到百裏湛跟前,幾乎不作一絲停留,便是直沖着百裏湛的胸膛刺去,顯然是做的是要一擊即中取其性命的打算。
“小心!”
狄扉下意識要去拉百裏湛的手,倒是被百裏湛抱住腰身,二人輕易便是躲開了太後的這一劍,倒是太後,因使力過猛,這一刺空,反是跌倒在了地上,手中之劍,哐當一聲掉落于地,于這空曠殿上,分外醒耳。
“母後!”
終歸是母子,百裏齊一個箭步沖到太後身側,本想将她扶起來,卻被太後死死拉住衣袖:
“吾兒,快快殺了這個逆賊!快快殺了這個逆賊!”
“母後!住手吧!”
太後的手上有方才跌倒時造成的傷口,雖不嚴重,終究是磨破了皮流出了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百裏齊問:
“吾兒方才同母後說什麽?”
“母後,父皇從不曾虧欠我們,更是給了該給不該給的所有榮華富貴,往事以往,故人也已作古,不論是虧欠母後的人還是母後您所虧欠的人,不如都讓其過去吧!百姓無辜,蒼生無辜,不該都無端做了陪葬啊!”
太後娘娘說她是狄姓家族的驅靈師。
其實不止如此,她還是家族之中的嫡小姐,擁有家族之內最純粹的血統,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代的家主。
她曾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情郎,也是一個天賦異禀的少年。
後來她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是人間的帝王。
她救了那個帝王一命,并且愛上了那個帝王。
她背棄家族,背棄未婚夫,只身從家族離開,以被家族除名為代價,跟着這位帝王來到了他的宮殿,本以為自此郎情妾意便是天上人間,卻不想這一切不過是帝王作的一個局。
因為帝王聽說驅靈師的血統珍貴。
同狄姓家族的驅靈師誕下的子嗣能夠繼承驅靈師的血統,擁有其靈力。
帝王想要有個驅靈師血統的孩子,待孩子長大,便能夠助他一同四海。
這是帝王年少時候便立下的雄心壯志。
于是她成了帝王腳下無端犧牲的可憐蟲,連帶她那可笑的愛情。
如帝王所願,她懷孕了。
在孩子出世之前的五個月,六宮之主的皇後突然難産死了。
帝王很難過,她看了更是難過。
雖然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劃的。
但是她看着帝王如此難過,便想讓更多的人都不好過。
她讓人告訴了皇帝,這世上有一種秘書,能夠留下一些本不該留住的人,她讓帝王将百裏湛變成了活死人一般的惡靈。
她想讓,這個帝王心愛女子生下的孩子,連帶那個已故的女子,身敗名裂。
她想讓這個國家,以及那個冷酷的帝王,一并為她的愛情殉葬。
“不曾虧欠?”
太後拉住百裏齊的衣襟,雙目斥血一般地大聲吼道:“就算他從不曾虧欠過天底下的任何人,然他所虧欠我的,卻是百死都不得彌補的!若非他故,我怎會背棄家族,成了家族的罪人?若非他故,那人何須飽受痛失摯愛之苦乃至不得好死?若非他故,吾兒何須月月經受碎骨之痛不得脫身?”
“母後!”
“唯有百裏湛死,方得解我心頭之恨!”
太後已然瘋魔,她一把推開百裏齊,踉踉跄跄從地上爬起來,撿起一旁的劍,還未走三步遠,卻被百裏齊死死攔下:
“母後之痛,兒臣日日所觀。母後愛護兒臣,兒臣感同身受。可母後所恨之人,乃兒臣生身父親,母後所憎之人,乃兒臣嫡親兄長,母後所害之人,乃兒臣兄之生母,母後所害之國,乃兒臣生長之母國,母後所毀百姓,乃兒臣如今膝下百姓!母後便果真要看兒臣忠義難全,成為千古罪人嗎?便是一切盡如母後心意,衆人皆死,母後何求?依何而活?”
太後緊緊握住手中長劍,因太過用力,手上指骨微微泛白,百裏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這般情深意厚的恨,如何憑借這區區三言兩語便能夠消磨殆盡?
“吾兒自幼乖巧,伶俐聰慧,三歲便已能倒背經書,至成年,諸子百家、文韬武略,吾兒皆是了然于胸,定能當得一代賢君明主。”
太後伸手輕輕撫上百裏齊的臉頰:
“偏偏母後,卻是個不成器、不盡責的母後,倒是不知過往多年,連累吾兒費盡周折耗神良多,母心有愧疚,卻不知該從何處與吾兒道起。”
“母後……”
百裏齊想要伸手擦去太後眼角的淚,卻被太後攔下:
“母後母族,狄姓家族,世代一夫一妻,白首不離。吾兒要娶賢妻,愛之護之,一生一世一雙人,不可再傷妻兒之心,有兒孫繞膝,活得長長久久,一生無疾無憂,母方能心安,吾兒知否?”
“若母後能夠放下心中執念,兒必定侍奉母後天年,母後所言,一字一句,皆守之,不敢怠慢。”
太後心想,幸好他的兒子沒有長歪,從小健健康康地長大,除了天生所帶的一些缺憾,卻是個異常聰慧懂事的孩子,從不徒惹自己費心費神。
只是不知為何,偏偏生了一副好人心腸,對誰都好,心心念念着要保護哥哥同父親,還有連帶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賤民百姓,亦是令太後頗為神傷。
如今,太後卻是釋懷了,不論她的孩子長成了什麽模樣,終究是她的孩子,是她最好的孩子,是她這灰色一生之中,僅剩下的唯一最燦爛的寶藏,在她的黑白人生之中,開出了五色璀璨的花。
“讓母後看一看吾兒的臉。”
太後微微帶笑,眼中是慈愛,百裏齊心中卻是無端升起不安之感,他輕輕喊出口:
“母後。”
“母後去了。”
說完這句話,太後一把将百裏齊推開,令他猝不及防倒退了好幾步方才站定,只見太後手中不知何時拿了一個白色水球,直沖向百裏湛而去。
“阿湛快讓開!”
狄扉認出了太後手中的水球,是狄姓家族所特制的一種專門用來對付惡靈的武器,水球落地,生出一層結界,結界內的一切生物,無論是活人或是惡靈,都會歸于虛無。
水球落地,一瞬間發出白色巨光,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迅速生成了一層結界,太後距離水球最近,迅速便被結界包圍,在衆人眼下,迅疾化作虛無,接着更有幾個躲閃不及的宮人,皆被結界所吞噬,轉眼便是從衆人眼前一并消失。
百裏湛是太後的目标,這個水球就是沖着他抛去,他根本避不了。
狄扉本想着,如果這就是她的命,能與百裏湛一起死,雖并不是她所期許的最好的結局,卻也并不是最糟糕的。
可是百裏湛推開了她。
“阿湛!”
百裏湛的手勁極大,又使了全身的力氣,狄扉一下便被推出了數丈遠,跌倒在地上,手肘處立時被粗糙的地面所磨破。
我托百裏齊帶給你的那些話,原是我擔心你不等我便走了,說這些話将你留住,日後等我再去找你,還能夠找得到你。可是如今看來,我卻甚是後悔托百裏齊給你帶了那些話,若當時你走了便走了,便不會像如今這般,承受失而複得的痛,而我卻是罪魁禍首。
“阿扉,好好活下去。”
“我愛你。”
百裏湛終于親口對狄扉道出了心底的歡喜,卻是在臨死之前。
狄扉撕心裂肺,掙紮着想要與百裏湛一同去了,卻被一直喬莊混在宮婢之中的何慈死死攔住。
“過去,我難過的是百裏湛不愛我,可是倘若他不愛我還能夠活着的話,我寧願他依舊不愛我,如此,至少我還能夠日日看見他好好活着。”
狄扉掙紮了許久,直至結界消失白光散盡,她便如失了力氣一般癱倒在何慈懷中,昏厥之前,喃喃道出這句話。
一旁的百裏齊亦是猶如失了魂魄一般,久久都不見起有什麽動作,一直到結界消失,卻是瘋了一般地沖向結界。
可是結界帶走了一切,活着的,或是死了的,全都帶走了。
結界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塊紅色的石頭,拳頭大小。
“今後有何打算?”
臨走之際,何慈忍不住向百裏齊問道。
百裏齊只一笑,答:
“勤政愛民。”
“身上所帶舊疾——”
“已有心愛之人,不忍其傷心。”
何慈想了想,還是将下一句話吞進了肚子裏,道:
“珍重。”
“不送。”
狄扉早何慈與阿鬼三日,便已帶着百裏湛的遺物離開了京都,何慈騎了一匹驢子,同阿鬼二人晃晃悠悠,便一路走到了一處荒坡,除了景致不錯,卻是荒得連墳包都不曾有一個。
“吃這麽多也不怕積食?”
“人生苦短,要及時吃盡天下美食,才不枉短短數十年,于這紅塵走一遭。”
阿鬼瞧着何慈吞下最後一口酒,心疼超重負載的驢子,拉住缰繩說道:
“越走越偏了,方圓十裏恐怕都無一家客棧,今晚住哪裏?”
“不知道,看運氣。”
“看運氣?”
何慈悠悠地從随身的包裏拿出一塊紅色的石頭,阿鬼不禁說道:
“你連石頭都背在身上?”
“嗯,還特意挑了這一處空曠平坦的地方,如此,等會穿越的時候,便不至于再從萬丈懸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