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光陰煮酒(一)
對于情愛一事,我不知是天賦異禀,還是因後天生活環境耳濡目染,我竟是比同齡人更早熟一點。在同齡人依舊只知道貪玩比酷的年紀,我便開始思慕上了一個人。那人長了一副甚為讨喜的模樣,身份也甚得那些個長輩喜愛,許多的姑婆嬷嬷們,都争先恐後地盤算着,想要将自己的閨女孫女,介紹給這位長得好看、身份更為好看的公子。然而不知為何,我的家人卻似乎并不大待見他,在我剛剛對他們表露出自己的那一份思慕之情之時,父親便是義正言辭地對我警告,二皇子并非良人,此生我都不得再作妄想,需得盡快忘了才是,否則便是背叛家族的罪人,終生都只能被家族棄了。
彼時我還是一個嬌縱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家小姐,絲毫并不将父親的話記在心上,仗着有爺爺對我的寵慣,我還是偷偷溜進了宮裏,以為同樣不過是個尋常日子,等到夜黑之前趕回來便不會出多大的岔子,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日子卻并不尋常,史官們在後來的冊子上是這樣記載的:
天元十三年夏,良妃及其父兄逼宮造反,上寧将軍領軍鎮壓,大火燒了整整一夜,良妃自盡,所住的寝宮化為灰燼,而後,良妃親子二皇子不知所蹤,良妃一族合族上下,皆被淩遲處死。
世人不知道的是,同一天失蹤的,還有上寧将軍的幼女,彤丹郡主。
不過後來上寧将軍府是這樣解釋彤丹郡主的下落:
彤丹郡主自出生開始,便一直身體不大好,天元十三年夏,受了一場風寒之後,竟是就此常病不起,等到剛剛入了秋,便是香消玉殒,時年十四,距離及笄成年的日子,僅有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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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衡無山拜師學藝的時候,剛剛過了十四歲的及笄生辰,與穆迷一道拜了衡無山的掌門作師傅。
穆迷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竟能夠說服這個據說從來不收徒的白發老者破天荒地收徒弟,甚至還破天荒地收了我這個唯一的女弟子。面對我死纏爛打一般的拷問,穆迷卻只是老神在在地翻閱着手裏面的那些武學典著,并不與我一道胡鬧。
我叫寧芷,是穆迷給我取的名字。
對于十四歲之前的事情,我卻沒有絲毫印象,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亦不知道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只知道那一日,我在一個屋子裏面醒來,醒來之後,除了跟前站了一個自稱是我主子的少年,前塵往事,我竟是半點都想不起來。
彼時我同那少年一起在屋子裏面,我坐在床上,少年坐于離床不遠的椅子上,我裹着被子聽着這少年娓娓道來,卻是瞧着這少年的模樣出了神,思忖,世間怎有如此好看之人。
少年說他的名字叫做穆迷,一個無父無母但是頗有財産的孤兒,昨兒個才在大街上撿了我,自稱便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應該将他認作主子一輩子都忠心不渝地伺候着。
那時我尚且還處于迷迷糊糊靈臺不清的狀态,所謂奴才主子的稱謂對于我而言,就只是一個稱謂罷了,并不能夠細細分辨其中的利害關系,只是覺得眼前這個少年長得好生好看,便想着,與他一道生活,也是不錯的,總歸日日能夠看着美人,我也是不虧的,于是就這般稀裏糊塗地将自己給賣了。
日後細細想來,每每覺得自己虧大發了,也每每覺得,穆迷這厮,趁火打劫,也是忒缺德。
不過所幸,在衡無山上的日子,我倒是過得很是惬意自在,竟是不覺間心寬體胖了許多。衡無山除了掌門之外,還有三位大長老,每位大長老都收了不少的弟子,且是個個地長相清秀,置身于衆多美色之間,我倒也是漸漸将穆迷給忘得七七八八,也沒怎麽上心于他每日裏都在幹些什麽。
就如此過了兩年的逍遙日子,某一日風和日麗,我尋了一處不錯的位子,擺上了茶果,拿來了美酒,也想學着那些個文人墨客的風流模樣吟上一兩首佳作,然大師兄突然找到了我,面色凝重的模樣,吓得我一顆葡萄噎在喉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差點窒息,等到被匆匆忙忙拉到了一處屋子裏,才後知後覺,原來此處是穆迷的住處,而今日如此熱鬧,整個衡無山的弟子幾乎都濟濟一堂于這個茅草屋裏,原因不過是穆迷受了傷,瞧着模樣,還是重傷。
等到掌門給穆迷療完傷,也差不多是日落的時候了。我正倚靠在柱子上犯困,掌門卻是突兀地走到了我的跟前,我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站定了身子,不知為何,掌門瞧着慈眉善目的模樣,卻每每令我不覺中莫名生出了許多的敬畏。
“掌門?”
“今後你就留在這裏好好照顧你師兄,半步都不得離開。”
“我?”
“其他人全都散了,沒有我的允許,不得擅自上這裏來。”
掌門吩咐地幹幹脆脆,我卻是怔了許久,讓我留在這裏照顧穆迷?果真是這樣嗎?我細細尋思着,這兩年來自己花拳繡腿倒是學了一點,真本領卻是半點不會,還讓我半步不得離開這裏,這便算是變相的軟禁了嗎?
思來想去摸不着一縷頭緒,我便索性不再做這燒腦子的事情了,打開門走進了屋子裏,穆迷安靜地躺在床榻上,臉上血色全無,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慢慢滲出了血色,滿屋子都是彌漫着藥草苦澀的味道,我站定凝視了他許久,想着:不曾想兩年未見,穆迷竟是出落地越加豐神俊朗。
“嘶……”
穆迷原本只是皺着眉睡着,睡着睡着卻是面目猙獰地皺了起來,我不知所謂照顧該是從何下手,只能輕手輕腳走到他的身邊,細聲詢問:“穆迷,你是疼嗎?”
話音落,并未得到穆迷的回答,我盤算着,興許穆迷是想要讓我喚他主子才肯應吧?這個缺德的人。
雖是如此想着,我還是覺得此刻穆迷作為傷者,我應該順遂着他的意思比較好,至于其他的,日後再計較也是來得及的。
如此想着,我便也不再覺得虧得慌,離穆迷坐得稍稍近了一點,拿手輕輕撫上他的面龐:“主子,你覺得哪兒疼嗎?”
“兩年不曾見,你倒也還算乖巧。”
穆迷的聲音其實很好聽,較兩年前還要好聽上了許多,少了一些少年的稚氣未脫,多了一些男子的陽剛之氣。只是穆迷說這話的時候着實不怎麽是時候,結結實實将我吓了一大跳。而我又是一個不怎麽穩重的人,被吓了一大跳之後,我整個身子一股腦地給坐到了地上,擡起頭,視線恰巧撞進穆迷的眼睛當中,他的眼睛很好看,漆黑卻很亮,濃密的睫毛莫名給他增添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只是這眼神當中的些許戲谑神色着實是大煞風景。
戲谑?他這是在笑話我嗎?
“咳!”
我佯裝咳了一聲來掩蓋這些許尴尬,有些慌亂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兩年不見,你怎麽将自己弄成這幅樣子。”
渾身是傷,滿身是血,方才我還果真以為穆迷就要這般駕鶴西去登極樂了。還替他惋惜了一把,覺得如此好看的男子,就這麽早早死了,還是挺可惜的。
“扶我起來。”
“起來?”
我瞧着穆迷一身狼狽的模樣,好言相勸道:“你傷得重,還是好生休養。”
“做什麽,怕我死了你就孤苦一人了嗎?”
說實話,你死不死與我也沒多大的關系,我一個人其實也是過得挺逍遙自在的。
我雖不怎麽懂所謂的人情世故,也還是知道這話是傷人的話,所以也只能強制自己在心裏面想一想,不敢輕易說出來傷人。
“你放心,不會留你一人的。”
穆迷突然笑了笑,他的笑容其實很好看,只可惜接下來說的話,卻實在不怎麽好看,也虧得是我,能夠大度不去同他計較。
他說:“我若死了,會讓你一同陪葬的。”
“看來你是沒什麽大礙了,我出去走走,你自己好生休息吧。”
我疾步走出了房間,關上房門卻依舊覺得心裏面被一種不知名的情緒給壓抑住了,憋得難受卻又找不到一個發洩出來的點,着實難受,擡頭望了望天,夜已經黑透了,還能夠聽見蟲鳴鳥叫的聲音,比白日裏更要清晰入耳,我順着房門席地而坐,背靠着門,作出雙手抱膝的姿勢,怔怔地瞧着夜空發呆,倒不是說我放心不下屋子裏頭那個沒有良心且缺德的人而不離開,而是掌門那句半步不得離開的話,着實不敢輕易違背。方才腦子一熱沖了出來,若是現如今再灰溜溜地開門進去,豈不丢人?
在門口坐了大半夜,習習夜風倒是将我吹得越發精神,渾身被凍得發抖,腦子裏面還在盤算着自己該選個什麽時辰回去才是比較妥帖,身後的門卻是自動被打了開來。
“想再添一個病人嗎?”
穆迷的聲音從我上方傳來,我急速地起立轉身,卻與他打了一個照面,此時恰好吹來了一陣風,拂亂了我的頭發,還有幾縷發絲,被吹起來劃過了穆迷的臉龐。
“你……怎麽起來了?”
“小奴才不聽話,便只能主人受累了。”
果真穆迷還是比較适合做一個畫上的人,只要挂起來讓人看看就足夠了,一旦開口說話,那簡直就是句句傷人,字字珠玑。
“今夜景色極好,我竟是瞧着入了迷,不過既然已經被打亂了雅興,也再無賞景的心情,那我覺着還是就寝吧。”
“這便就寝了嗎?”
“不然呢?”
話剛出口,其實我就已經後悔了,果然,接下來我便聽到穆迷那四平八穩的聲音幽幽傳入我的耳朵裏面:“我這身上的傷,該換藥了。”
聞言,我定睛一瞧,果真穆迷那纏在身上的白色紗布,所滲出的血跡已經幾乎将紗布染透,雖是很讨厭這個缺德的人,但奈何我就是個心腸軟的人,見不得別人在我跟前受苦,不過我還是做了表面功夫來表現我心裏面的不滿情緒,我瞥了一眼穆迷,用了一個不悅的語氣說道:“藥呢?”
“藥堂。”
“藥堂?”
我皺了皺眉,藥堂在衡無山的北邊,穆迷的住處在衡無山的南邊,此刻去藥堂,少說也要走上半柱香的時間,一來一回那便是一炷香的時間,如今夜深露重,今夜還起了不大不小的夜風,我甚是怨念地盯着穆迷瞧,奈何這厮卻是給了我一副我也無可奈何的神情佯裝無辜。
“罷了,我去給你拿藥。”
“戴上這個。”
穆迷将一個鈴铛遞到了我的跟前,說道:“掌門給你下了禁制,你唯有戴上這個才能自由出入。”
穆迷手裏的鈴铛是由純金打造,瞧着甚是別致好看的模樣,我未作他想,接過鈴铛便戴在了手腕上,卻繼而聽着穆迷緩緩說道:“還有一事忘了同你說,這鈴铛戴上了便再拿不下來,除非人死了。”
“什麽?”
“還有,我在鈴铛裏養了追蹤蠱,日後便能夠時時刻刻知道你的位置。”
“你!”
我一時難以接受自己竟然被诓了這件事實,卻聽着穆迷氣定神閑地繼續樂此不彼地往我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小奴才野了兩年,我也該收一收你的脾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