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光影煮酒(三)

我在穆迷為我安排的屋子裏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等到穆迷來了,命人将我叫醒,我才發覺竟已是到了天黑。

“我聽人說,你的頭疾又犯了?”

我的眼皮子重得很,腦袋暈暈漲漲地并不十分能夠聽得進去穆迷對我說的話,聞言倒是還能夠搖着頭同穆迷對答:

“有些疼,睡了一覺好了許多,等睡到明日,想來就能大好了。”

“那便先吃些東西再睡。”

穆迷說給我帶了我最愛吃的東西,我想着興許是烤雞烤鴨之類,等興沖沖地起了身走出去,卻發現桌子上只孤零零地擺放了一碗白粥,白粥上只點綴了一小撮的醬菜。

“病糊塗的人不好大魚大肉,容易虛不受補。”

我幾時病糊塗了?

不過是受了頭疾困擾,略有些虛弱罷了。

白了一眼穆迷,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桌前,奈何一日未曾進食,摸了摸肚子,實在是有些饑餓,便也只能暫且委屈一下這肚皮,将這碗白粥給吞進了肚皮裏面,一時間,肚子裏邊暖洋洋的,令人也舒服了許多。

“我來是想同你說一件事,看你精神頭好了許多,便也不拖到明日了。”

“何事?”

難得見穆迷如此客客氣氣地同我說話,我卻是經不住一淩,問道。

“你可願嫁我?”

老實說,同穆迷相識六年,我還真沒怎麽想過這樁事。

這六年裏,頭兩年,我二人在衡無山,幾乎沒怎麽見面。

後四年裏,我二人在帝京,卻是日日相伴左右。

許多人都以為我同穆迷應該早就是夫妻,即便沒有這夫妻之名,也早該有了這夫妻之實。

但是天地可鑒,我同穆迷,着實比小蔥豆腐還要清白。

“這……要算病糊塗,也該是我病糊塗,怎麽你倒是先糊塗了?”

我摸不清楚穆迷心中又是在盤算着什麽,以為他應該只是閑來無事向我說笑,可穆迷卻是緊鎖了一雙眉頭,看起來正經地不得了,嚴肅地不得了:

“我是認真的,寧芷,你可願嫁我?”

我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只覺得臉頰燒得慌,腦袋是不疼了,卻是開始發暈了,連帶着整個人都好似燒着了一般,好似飄飄忽忽了起來,良久才支支吾吾地回:

“容我……思考一下。”

“好,那你思考,明日我再來取答案。”

糊裏糊塗送走了穆迷,我還來不及思考,卻又來了一個婢女。

那個婢女是偷偷摸摸潛進我的屋子的,那時我剛剛洗漱好,一轉身,發覺身後平白無故多了個大活人,着實是吓了一大跳,險些喊出來的時候,那婢女及時捂住了我的嘴巴,然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抱着我同我說:

“郡主,奴婢可算見到你了,這六年你都去哪裏了!”

郡主?

我手裏捏着洗臉的帕子,帕子還在滴滴答答滴着水珠子,這屋裏就我二人,這婢女口中的郡主,莫不就是我?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并不是什麽郡主。”

“郡主,你……你怎麽了?你不認得奴婢了嗎?奴婢是阿萊啊,奴婢在郡主身旁伺候了十年,就算是化成灰,奴婢也不會認錯人的!”

化成灰了還能認出來,那你也是厲害的。

我暫且相信了這個婢女應該是對我沒什麽惡意的,遂小心翼翼地從她的手中掙脫了出來,擰幹了帕子之後拉着她在桌子前坐了下來:

“那我姑且就算是你說的那位郡主吧,你倒是說說,你家郡主六年前是怎麽失蹤的?”

“您就是郡主啊。”

那婢女甚是固執,我只能點了點頭順着她的話:

“行行行,那你說,我六年前是怎麽失蹤的?”

“六年前良妃自盡焚宮,你不聽我勸非要來救二皇子,後來就失蹤在火場裏了,當時宮裏的人撲滅了大火,卻只找到了良妃的屍體,二皇子也是下落不明。當時将軍不敢聲張你也在那場大火裏,找了你三個月以後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将軍便對外稱郡主你病死了。”

找不到就說死了?

這是親爹嗎?

“郡主,這些年你都去哪裏了?是不是……同二皇子在一起?”

“二皇子?”

我蹙了蹙眉頭,方才領悟這婢女所說的二皇子就是穆迷,便點了點頭:“我是與穆迷在一起,可是我覺得我應該不是你家的郡主,你說的事情我是一點都沒有印象——”

“那郡主可還記得這個?”

婢女突然打斷了我的話,從懷中拿出一雙小孩子的虎頭鞋,我看着這雙虎頭鞋已經有些年歲的模樣,但是卻被收藏地很好,雖然舊但很幹淨。

我盯着這雙虎頭鞋,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裏見過,可是在哪裏見過?我在哪裏見過?

“郡主你怎麽了?”

頭又開始劇烈地疼了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的火光,有房梁被燒斷掉了下來,哐當一聲砸在了一個人身上,立刻,那人身上便也起了火,那個人慘叫着,卻被柱子死死壓住逃脫不得,很快,慢慢就不再掙紮,被燒死了。

“郡主,将這個藥吃下去,吃下這個藥就不疼了!”

我疼得在地上打滾,那婢女拿了不知名的藥丸塞進了我的嘴裏,藥很苦,入口即化,整個口腔都充斥了這種苦味,頭疼得仿佛要炸裂開來,再後來,我的後腦勺撞在了堅硬的青石地板上,然後,便暈了過去。

這一暈,我卻是記起了很多東西。

那個婢女并沒有說謊,我真的就是她口中的郡主,上寧将軍的幼女,皇後娘娘的侄女,裴鳳凝。

我出生第二年,生母就死了,同一年,我也大病了一場,看了許多大夫都不見好。

有一日,皇後托人請了據說是本領通天的術士來府上為我瞧病,術士看了看當時病得半死不活的我之後,倒是很淡定地告訴父親,我的病并無大礙,只是因為受了濁氣侵體,需到一個龍氣旺盛的地方,這病便能夠不治而愈。而龍氣旺盛的地方,就是皇宮。

除此之外,那術士又多嘴告訴父親,說我是天生的鳳命,貴不可言,無論嫁給誰,那個人都能夠做皇帝。

那該死的所謂鳳命之說,後來卻是害我不淺。

當時為了治病,我住到了我的姑母,皇後娘娘的宮裏,一住便是十三年。

那個時候宮裏只有兩個皇子,一個是皇後娘娘生的大皇子,一個是良妃娘娘生的二皇子。

大皇子長得肖父,有些粗犷,二皇子長得随母,很是俊朗。

一向膚淺只喜愛好看東西的我,便告訴父親,我長大之後想要嫁給二皇子。卻糟了父親一頓訓斥,并且被捉回了家裏關了起來。

良妃自盡焚宮的那一日,我從父親哪裏提前偷聽到了消息,匆匆趕到皇宮,想要将二皇子救出來,但是等我趕到的時候,良妃已經上吊氣絕了,我強拉着二皇子跑了出來,卻在翻牆的時候失足摔了下來,傷到腦袋,丢了記憶。

穆迷這人委實缺德德很,明明是我救了他,他卻诓我是他救了我,還趁我失憶的時候,讓我做了他的奴才。

其實仔細盤算起來,穆迷同我應該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當年我父親和我姑母冤枉了良妃和她的母族,害得良妃自盡,其母家阖族被滅。

此番血海深仇,然而偏偏是我卻成了穆迷的救命恩人。

如今,穆迷為她的母親沉冤昭雪,我的家人卻被穆迷殺盡,九族俱亡。

雖說因果輪回,自食惡果,但到底是我的血肉至親。

而穆迷卻問我,我可願嫁他?

其實還記不起這些的時候,原本我還有些動搖,覺得穆迷此人,長相尚可,性格……也尚可,嫁他尚可。

然如今,我卻是萬萬不能再嫁他了。

我同他之間,隔着太多人的性命與鮮血,若是從前忘了一切什麽都不知道也便罷了,如今我記起了,單單是自己心裏這一道坎,卻是無論如何都過不去。

我一夜都未曾入睡,躺坐在床上,腦子裏面想了許多事情。

那婢女是我從前的貼身婢女。我失蹤了之後就一直都在皇後的宮裏伺候。此番來找我,是皇後聽人說起,穆迷接了一個女子進宮,此女子與上寧将軍早夭的幼女有些相似,便打發了婢女過來探探虛實。

婢女天亮之前給了我一把匕首,同我說:

“郡主,人多眼雜,奴婢得在天亮之前離開這裏,不然容易引起那二皇子的疑心。二皇子心狠,不但廢黜了皇上,還将上寧府全府上下幾百口人都給斬首了,連三歲的嬰孩都不放過,郡主您是上寧府僅剩下的後人,一定要為上寧将軍和全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報仇啊!”

報仇?

那不是又要死人?

可我真的能夠殺了穆迷嗎?

我摩挲着懷裏的匕首,匕首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這六年裏許多已被遺忘的瞬間突然無比清晰地擠入了我的腦海之中。

我種了滿院子的爬牆虎,招來了一條毒蛇,将蛇趕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咬了一口,是穆迷将毒血給我吸了出來。

夏夜貪涼睡在院子裏面,着了風寒,治了一個月始終起起落落不見好,穆迷親自給我煎了十日的藥,日日督促着我喝下去,十日下來,病竟果真就好了。

穆迷忙于公務,常常見不到人影,卻總是細心吩咐下人去買了我最愛吃的傅雲記的點心。

……

如此思來,這六年裏,穆迷倒是從不曾虧待了我這位救命恩人。

可他為何能夠狠心殺了我的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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