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光陰煮酒(四)
“那你後來可殺了穆迷?又怎會被困在這裏?”
說話的人是何慈。她坐在一個金絲楠木的棺材上,手裏正拿一紙袋子瓜子兒,地面上已經被撒了一地的瓜子殼兒。
當時她與阿鬼在荒僻的山丘上,本想着如此便可不必再穿越到懸崖邊上,死得不明白。卻不想,因選了個太偏僻的地方,索性直接就穿到了別人的墓穴之中,而這個墓穴的主人,也就是給何慈與阿鬼講了先前那一長串故事的女鬼,還逗留在墓穴裏面不曾去投胎轉世。
“我有去報仇,但是失手了。”
女鬼一身穿得很是精貴,顯然在死後,有人将她風光大葬,何慈吃完了手裏的瓜子,看了一圈堆在地上的金銀珠寶,問女鬼:
“怎麽失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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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一夜未眠,在屋裏坐到了天亮,穆迷來尋我,問我可能給他答案了。
我記得那一日穆迷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寬松衣衫,束發有些許淩亂,瞧着是一副匆匆趕來的模樣,衣角的位置大約是因為沾了清晨路邊花草的露水,有微微水漬,連帶着額頭上,都出了一層輕薄的汗水。
我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背對着穆迷坐到梳妝臺前,拿起桃木梳子打理着我的頭發,等到将頭發梳通了,我問穆迷:
“在我叫寧芷之前,在你救了我之前,我叫什麽,家中可還有其他的父母親人,與你可曾相識?”
穆迷沒有料到我會說這樣的話,透過銅鏡,我可以看到他臉上詫異的神情,他盯着我的後背,良久才說:
“你……都記起了?”
“若不是我自己記起,你便打算瞞着我一輩子嗎?”
我從梳妝臺前起身,走到穆迷跟前,穆迷高了我一個頭,從我的角度看去,能夠清晰地看到他嘴角一圈新長出的青碴,昨夜,他又是熬了一宿嗎?
我惱怒自己為何總是不經意地就去關心穆迷,卻聽見他的聲音從我耳畔響起:
“這些記憶,對你而言并不見得是好的,若是能夠一輩子都不記起,反倒是一件幸事。”
是不是好的記憶,是不是要記起,這不應該是由我自己來做主不是嗎?他穆迷憑借什麽來替我做這些決定?
“如今我都記起了,你還要娶我嗎?”
“若你願意——”
“若我不願意呢?”
穆迷緊緊抿着嘴唇,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卻不知是否因着昨夜未休息好的緣故。
“若你不願,我也沒法強逼着你嫁給我,但是寧芷,倘若有一天你想通了,你願意嫁了,我還是會娶你。”
我不明白穆迷到底是怎麽想的,我是他仇人的女兒,當年我的父親和姑母聯手設計逼死了他的母親和舅舅一家,就算後來我不小心做了他的救命恩人,他是如何能夠日日看着我這張仇人女兒的臉孔,平心靜氣地吃下一日三餐,卧榻安眠?
“穆迷,我放我走吧。我們唯有此生不見,兩個人才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我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很是識大體,很是有條理,很是兩全其美。
我們兩個人,是彼此的仇人,是彼此的愛人,亦是彼此的恩人。
如此複雜的關系,怎麽能夠和平共處、共度餘生?
保不齊午夜夢回,看着枕邊人,想起此人是與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便會忍不住拿頭上的簪子,紮進他的脖子裏面。
這樣的事情,并不是我所喜聞樂見的。
那倒不如幹脆兩不相見,從此相忘于江湖,反倒是最好的選擇了。
我搖了搖頭,對着穆迷說道:
“終我此生,都不會想要嫁給你。”
我将匕首對着穆迷的胸膛:
“若你不放我走,這把匕首,就會穿透你的胸膛,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該不會就想這般冤枉地死去吧?”
“你是真的要殺我?”
穆迷卻只是怔怔地看着我,過了片刻,他開始大笑:
“你心裏有我,你殺不了我。”
說着,穆迷還朝我走近了兩步,匕首的刀刃紮破穆迷月白色的衣衫,有紅色的血暈了出來,我的手上失了力,匕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穆迷說得對,我下不了手,殺不了他。
可是這個認知,讓我無比痛苦,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不肖的女兒,仇人就在我的刀下,我卻沒有辦法取其性命。
“寧芷。”
穆迷伸手想要來拉我,被我一掌推開,我蹲坐在地上,将自己抱作一團,我求着穆迷:
“讓我走吧!求求你讓我走吧!”
我以絕食抗議,七天滴水未進,躺在床上暈暈乎乎的時候,穆迷沖了進來,将一碗米湯硬灌進我的嘴裏,掙紮之中碗被砸在地上,連帶着剩下的米湯,碎成一片狼藉。
“好!你要兩不相見,我成全你!但是你要走,此生休想!”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穆迷的場景,他暴跳如雷的模樣,眉頭緊皺在一起,身上的戾氣十分駭人。
我用我的半條命,換來了我們二人的餘生兩不相見。
我想,這樣也好。
第二日,穆迷命人将我送到了城外的別宮,別宮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數百個侍衛,我可以在別宮裏面做任何的事情,唯獨一件不能做的,就是離開別宮。
那一年我二十歲。
我在別宮裏生活了十四年,十四年裏我養花、養魚、種菜,我還養了一條大黃狗,每日裏将自己弄得很忙,因為忙起來了,就不會胡思亂想。可是每到夜裏的時候,躺在床上,腦子裏便總是會浮現出一些過去的事情,擾得我夜夜都不能安眠。
然後,我便愛上了喝酒。
每日入睡之前,我都要喝上許多酒将自己灌醉,一開始是一壇,然後變成兩壇……等到後來我的酒量越來越好,我便索性将自己泡在了酒壇子裏,喝得暈乎乎了,便跑到院子裏的秋千上,坐着秋千,數着庭前樟樹一共有多少片葉子,不過我從來沒有真正數清楚過,一般數到了一萬多片的時候,我也就睡着了。
三十四歲那一年的秋天,一場風寒徹底将我擊垮了,我哼哼唧唧躺在榻上,已有兩日不曾進食。
因為酗酒而導致的眼疾,那一日卻陡然又能夠看得清楚了。我讓人給我墊了三四個枕頭,靠在床頭,透過窗子,看見院子裏的那顆桂花樹開了,滿樹黃澄澄的花瓣,透過風,香氣撲鼻而來,小黃狗變成了老黃狗,卧在桂花樹下睡午覺,身上落滿了不少的花瓣,黃澄澄的,和它的皮毛融為一體。
我同下人說:
“摘點桂花釀桂花蜜,等到了冬天便可做酒釀圓子。”
下人應聲而去,風突然吹攏了窗子,屋內一下子暗了下來。
我死的那一年,三十四歲。
我想我終于解脫了,我安心得坐在屋子裏,等着黑白無常來接我,等到了陰間地獄,我定要向孟婆讨要兩碗孟婆湯,将這一生的事情忘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再也不要記起,然後,便可歡歡喜喜地重新去投胎,不論是平頭百姓還是大家千金,我想我一定能夠活得比這一世好上許多。
我要嫁一個很好的丈夫,他不好也沒關系。
我要生一雙聰慧可愛的兒女,不過兒女不聰慧不可愛也沒什麽打緊。
總之,我會過一個正常女人會過的一生,如此我便覺得很好了。
可是,我并沒有等來黑白無常。
我的魂魄甚至沒有辦法離開我的屍身三丈遠。
我死後穆迷命人将我風光大葬,他給我選了一個靠山面水的風水寶地,他給我陪葬了富可敵國的金銀珠寶,他将我的屍身放在金絲楠木的棺材裏,他将我安葬在了墓穴之中。
可是,我的魂魄也被困在了這個墓穴之中。
生,不得自由。
死,亦不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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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躺着的人是你”
何慈表情不大自然地從金絲楠木的棺材上跳了下來,問寧芷:
“你在這裏……多少年了?”
“六十六年。”
寧芷說:“倘若我還活着的話,現今倒是有一百歲的高齡了。”
“看來你年紀輕輕就早死,怨念頗重。”
“我并無什麽怨念。”
“沒有嗎?我聽你說的話裏,明明對那個穆迷滿是不滿。”
“有些執念,活着的時候放不下,其實死了之後發現,也并沒有什麽非要抓着不放的必要。我現如今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為何我明明已經死了,黑白無常卻為何不來收我?為何我會被困在這墓穴裏面六十六年,難道,少了一個鬼,陰間地獄都不曾發現嗎?”
并不排除這個可能。
何慈在心裏頭默默地跟了這一句話之後,向寧芷說道:
“那我可有什麽地方能夠幫你?”
“你能看見我,定也能夠看見黑白無常對不對?”
“嗯?”
何慈隐隐有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便聽寧芷說道:
“你可否替我去将黑白無常尋來,讓他們趕快帶着我去投胎轉世。”
世人從來只有躲着黑白無常,從不曾聽聞上趕着去找這兩只的,更別說,求着別人去替她上趕的,何慈只覺得隐隐有些肝疼。
但是她想着自己無心之過在別人的棺材上坐了這許久,就算不是有意的,終歸也是不大好,而且寧芷不明不白做了六十六年的鬼,人家唯一的心願就是想要去轉世投胎,瞧着實在也是可憐,自己順手就能夠幫助的事情,若是拒絕,未免有些缺德。
遂考慮再三之後,何慈說道:
“好,我幫你去将黑白無常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