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光陰煮酒(五)

對于何慈擅自就答應一只鬼,去替她尋黑白無常這件事情,阿鬼是頗有微詞。

不過何慈覺得阿鬼之所以不高興,應該是覺得自己都沒有同他商量,就輕易将這件事給答應了下來,實在是太不将他當回事兒了。

不過何慈心想:嗯,自己什麽時候将阿鬼當過一回事兒?

于是,何慈拖着不大高興的阿鬼,同寧芷告別之後,決定離開墓穴,卻不想走出寧芷那個墓室,走出來發現隔壁還有一個墓室,也是擺了一口金絲楠木的棺材,也是擺了一地的金銀珠寶,格局構造,完全一模一樣。

這是……合葬墓?

突然,從棺材後邊傳來一身低低的嘆息,在這詭異的氛圍之中,無端便令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何慈不自覺地捏住阿鬼的衣角,壯着膽子吼了一聲:“誰……誰……誰……”

何慈誰了半天,沒誰出一句完整話兒,倒是阿鬼,突然一把将何慈給拎到了自己身後,低沉着聲音對着一處暗角說道:

“是誰!”

何慈順着阿鬼所望的方向看去,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只見在角落裏面,似乎是站了一個人,穿了一身明晃晃的袍子,瞧着很高的個子,但是并不能夠看真切長了什麽模樣。

那個明晃晃的影子動了動,突然轉過身來,何慈趕忙捂住了眼睛大吼了一聲,卻聽到一個頗為——蒼老的聲音:

“你們見到寧芷了?”

寧芷?這人,不對,這鬼也認識寧芷嗎?

不過也是啊,倘若不認識寧芷,此人吃飽了撐的要和寧芷合葬啊。

“你是穆迷。”

這話是阿鬼說的,卻不是疑問句,倒是肯定句。

聞言,何慈陡然站直了身子,沖到阿鬼身側,那鬼已經轉過了身,借着夜明珠那丁點兒的亮光,何慈倒是還能夠勉強看得清這只鬼的長相。

嗯……花白的胡子,頗深的皺紋,想來死的時候應該至少也有六七十歲的高齡了。

不過五官長得挺是周正,想來年輕時候的模樣,應該也是不差的。

寧芷是因為被困住了沒辦法去投胎,怎麽這穆迷也賴在墓穴裏面不去轉世?

何慈心中升起了一個疑雲,她問穆迷:

“是你将寧芷困住,使其不得轉世?”

穆迷的臉上并無多大的神情波動,或許是因為老了的緣故,他只是微微颔首,答了一聲“是。”

“你為何要這麽做?你知道寧芷有多希望自己能夠去轉世,能夠忘了今生的記憶,她活着的時候就已經被你關了十四年,怎麽連死後你都不肯放了她還要關着他!”

“因為我愛她。”

“愛?”

何慈不禁嗤之以鼻:“你可別侮辱愛這個字,且不說你們活着的時候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如果你真愛她,就應該讓她順順利利得去轉世投胎,而不應該将她所在墓穴裏面,連死都死得不安寧。”

“如果她忘了我了,我又找不到她,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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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裴鳳凝的時候,她還是個奶娃娃,吃了一嘴的糕餅沫,由嬷嬷抱着坐在皇後身側。

等到過了幾年,我依舊只覺得這個奶娃娃可真醜,又胖又黑,長到三四歲了連話都說不利索。

當年裴鳳凝為了治病,他父親将她送到了宮裏來住,一住便是十三年。

宮裏只有我和大哥兩個皇子,并未有公主,父皇便讓裴鳳凝跟着我們一道念書。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又黑又胖的小丫頭,開始分外粘着我,每日裏除了吃吃吃,便就是跟在我的屁股後面說:

“拓之哥哥這是丫鬟姐姐新教我繡的鴛鴦帕子,你看好不好看?”

“拓之哥哥這是宮裏的畫師給皇後娘娘作的畫,一旁站着的是我,你看好不好看?”

“拓之哥哥這是我爹爹送給我的畫眉鳥,你聽它唱的歌好不好聽?”

……

彼時我只覺得這個小丫頭煩不勝煩,每日裏下了課,便是趕緊躲她躲得遠遠的,如此四五年的光景下來,小丫頭倒是不再粘着我了,見到我的時候,也只會規規矩矩地沖我行禮,道一聲“二皇子吉祥”。

我私以為這麽些年下來,可算是解脫了,卻有一日偶爾在禦書房門口,聽見父皇同皇後說起,覺得上寧将軍府裏的裴鳳凝小姐,甚是賢良淑德,可以指婚給太子為妃,我當即吓得幾乎站不住,不懂父皇是哪裏覺得這個又黑又醜的小丫頭賢良淑德了,竟讓她去做太子妃?

當夜我便是輾轉難眠,覺得外邊的蟲叫聲甚是煩人,套了件衣服想叫下人去院子裏面捉蟲,卻是迎面撞上跑得氣喘籲籲的裴鳳凝,拉着我便讓我快逃。

逃?我為何要逃?

我拉着裴鳳凝問她:“你不是回家去了嗎,怎麽又會在這裏?”

我已與她許久不曾如此親近地站在一處,從前是故意避着她,後來是她有意避着我,竟不知又黑又醜的小丫頭,已經長到了我肩頭這般高,而今夜的她确實分外着急的模樣,也顧不得什麽所謂的三綱五常,拉着我的手便急忙說道:

“我聽見我父親說,良妃和她的母族要造反,今夜皇上就要動手,造反是大罪,我怕你也受到牽連危及性命,你快逃啊!”

“造反?”

當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想不明白為何我的母妃和舅舅要造反?他們若要造反,怎的我卻是一點風信都未曾聽到?

我轉身便往母妃的宮殿跑去,還有大老遠的時候,我便聞到一股煙火味,等到走了近一些,才發現這裏竟是火光沖天,大火一直燒到了房檐,滿目皆是熊熊的火焰。

“母妃!”

當時我瘋了一般地往裏跑,裴鳳凝是想拉住我的,但是當時小丫頭的力氣根本抵不上我的二分之一,拉不住我,便只能跟着我一道沖入了火場。

很快我就找到了母妃,她拿了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檐上,穿着一身的紅衣,妝容畫得分外精致,卻是閉着眼睛,被火光緊緊吞噬。

火勢太大,我根本走不近母妃的身旁,我絕望着跪倒在地上,卻束手無策,甚至不能講母妃的屍身就出來,讓她免于被大火吞噬。

“拓之哥哥,快走!快走!”

我不知道小丫頭突然哪裏來的這麽大的勁頭,宮殿之外已經有熙熙攘攘侍衛圍近的聲音,小丫頭将我從偏殿拖了出去,我們連個人幾乎是狼狽地從宮裏逃了出來,翻越宮牆的時候,小丫頭從牆上掉了下來,磕到腦袋,昏了過去。

第二天,我在客棧聽到了消息,是上寧将軍和皇後告訴父皇,我母妃和舅舅要造反,母妃和舅舅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便一個自盡焚宮,一個舉族被誅。

回到屋子裏的時候,小丫頭醒了,她坐在床上,歪着腦袋,一如她從前慣有的小動作,卻是問我:

“你是誰?”

小丫頭摔到了腦袋,丢了記憶。

我一時卻是不知什麽心情。

我知道她如今成了我仇人的女兒,但我想,她偏偏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此刻老天又讓她沒了記憶,或許這便是上天的另一種安排呢?

于是我告訴小丫頭,我叫穆迷,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我給她取了一個新名字:寧芷。

然後,我便帶着寧芷去了衡無山。

衡無山是三不管的地界,那裏的掌門是我舅舅早年結交的一個江湖朋友。

我在衡無山躲了兩年,兩年裏,我一面都不曾與寧芷見過,兩年裏,我只專心致志地部署在帝京的勢力。

我的母妃和舅舅一家含冤而死,我不能讓他們永生永世背負叛國的罵名,我要為他們沉冤昭雪。

兩年後,我的父皇突然生了一場重病,沒幾天的時間便駕崩,然後,大哥繼位成了新帝,這時距離我當年逃出帝京,剛好整整兩年。我偷偷去了帝京,卻驚擾了皇宮裏的侍衛,受了重傷回到衡無山,生死一線的時候,我想,我該回去了。

于是我帶着寧芷,告別衡無山的師傅和衆位師兄弟,重新回到了帝京。

我買下了一處宅子,與寧芷住在裏面。每日裏我依舊很忙,早出晚歸,并不怎麽與寧芷碰面,一來事情确實頗多,二來,我确實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麽去面對寧芷。

我們在這宅子裏住的第三個月,寧芷栽種的月季花開了,爬山虎也爬了一面的牆壁,郁郁蔥蔥一副好不熱鬧的模樣,那一日我歸來得早,卻并未進門,而是坐在宅子的牆頭許久。

我看着寧芷先是給花草挨個澆水,然後系上圍裙做了簡單的三菜一湯,自己先吃過之後,将剩下的菜放在鍋裏煨着,做完這些事之後,天也黑了,寧芷在院子裏頭站了會兒,便進屋,屋子裏點了一盞燈燭,暖黃色的火光微微搖曳。

這個時候,我才從牆頭上下來,踏步走近院子,空氣之中還帶着花草的清香以及氤氲的水汽,走進廚房,有撲鼻飯香,煨在火上的飯菜,每一道都剛剛好吃了一半,今夜的菜譜是:蘿蔔炖肉、炒酸筍、紅燒河魚和蘑菇雞湯。

四道菜裏有三道葷菜,寧芷可真不會過日子。

我将菜依次拿到了吃飯的桌子上,蘿蔔未曾煮熟,酸筍太過鹹辣,河魚腥味未除,只有蘑菇雞湯勉強能夠入口。

饒是如此,我還是将這些全部吃了下去。

等吃完這些,走出了廚房,寧芷屋子裏的燈燭已經熄滅,我卻不知為何猶如被定住了雙腳,在她的門前一直站到了半夜,仿佛只有如此,我才覺得心安,隔了一道門的距離,她在屋內,我在屋外,我們只在咫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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